午夜時分,毫無困意可言的陳景走出屋門,暫留崔妞獨自一人黯然神傷。


    有些事沒法勸,也勸不得,隻能靠光陰衝刷,撫平傷心地。


    來到師父屋門外,陳景駐足片刻,還未想好如何開口時,屋門自開,方才左右為難,這下沒得選了,陳景隻好硬著頭皮抬腳走了進去。


    董川海也在屋裏,他是打定主意做個和事佬,十幾年養育,不敢說養出感恩戴德之輩,也萬萬不可做中山狼那般惡徒。


    穆鴻風指著唯一空下的凳子讓陳景坐下,看到這個弟子欲言又止的樣子,嗤笑道:“是想問天災的事情?”


    陳景點頭,麵容帶有一絲不忍。


    穆鴻風自說自道:“想問天災是不是我引來的?難聽點的,好聽點兒的,想聽哪個?”


    陳景愕然,“不該是真話假話嗎?”


    穆鴻風瞥他一眼,“在你這個兔崽子麵前,老子沒必要和你扯謊。算了,都和你說了吧。”


    穆鴻風亮起嗓門道:“說難聽的些,天災就是老子引來,致使兩洲一角陸沉,數百萬凡俗流離失所,如今南聿洲北部多是鬼域橫行之地,究根到底,皆因我穆鴻風所致,與他人無涉。”


    陳景忍淚含悲道:“那好聽一些是什麽?”


    “好聽一些。”穆鴻風噗之以鼻道:“若不是我全力阻攔天災降臨,屋蒙山東西千餘裏都將墜入深海,南聿、鈺金兩洲就要徹底分成倆家,隔海相望了。”


    看到陳景臉色好上一些,穆鴻風扭頭對老友道:“折中論調,總能調和一二。”


    董川海點頭道:“也得虧你說的是真的,不然任你妙語連珠,這孩子嘴上不敢多說,心裏該埋怨還是會埋怨。”


    “師父為何不早些出手?”陳景黯然問道。


    董川海歎口氣,這傻孩子傻不棱登,等下被罵也是活該。


    “未卜先知?”穆鴻風不客氣道:“但凡到了一定境界的修士,多少會一些類似的本事。


    能耐小的,事關己身,本事大的,關乎天下。”


    穆鴻風看陳景一眼問道:“你覺得神國屬於哪種?”


    見他悶悶不言,穆鴻風接著說道:“若是能早早洞察天機,預見天災來臨,誰又會傻傻坐以待斃。


    能勘破天機者,其實也有的,一種是不願相信會有奇禍降臨,就那麽幹坐著,擔驚受怕的等那一天的到來。另一種則是信了冥冥之中的未來預兆,可惜自身本事不濟,又發動不得同道行救世舉動,白白浪費大好光陰,沒了攻守之勢,與洗頸就戮何異?”


    陳景抹一下臉頰道:“那我和崔妞,真的算您的弟子麽?”


    穆鴻風淡然道:“不僅如此。你們兩個,不說崔丫,就先說你陳景,身為我穆鴻風弟子,踏入修行,將來報仇之餘,也作為我穆鴻風舉大事之助臂。


    畢竟外人那裏雖說有現成的境界本事,可惜各個不是心懷鬼胎,就是意見不齊,難成大事,還是自己找安穩一些,小心駛得萬年船,一兩百年我穆鴻風等得起。”


    陳景打起精神道:“聽起來,我倆就像師父的‘武備’。”


    穆鴻風笑道:“你想的太好了,別說如今的你倆,就是日後真能派上用場時,你倆也是躲在後邊的命,別覺得話難聽,事實如此罷了。”


    天色拂曉,雄雞報鳴,董川海輕車熟路煮好一鍋熱粥,備上一大碟鹹菜。


    老了老了,反而越發喜好親自動手,就是有些可惜,手藝再難精進,還有後繼無人之憂,屋裏兩個年輕人還是算了,一個就知道吃,另一個心不在此,看樣子老人家一身廚藝要栽自己手裏了。


    董川海敲下屋門,粗著嗓門喊話道:“都起來了,反正也睡不著,吃過飯就到處轉轉,幾年沒回家了,不去串門籠絡一下老舊交情可不行。”


    屋門打開,陳景拖著崔英走出來,安分守己又萎靡不振的淨手洗臉,坐下之後雙目無神,形同活死人。


    “吃!”


    穆鴻風一聲令下,男女二人哆嗦一下,拿著飯碗對付起來。


    早飯草草收場,陳景去了城裏,崔英去了村裏。


    董川海擦著桌子道:“昨晚給小景說的事情,其中有些為時尚早,一股腦灌湯一樣灌給他,你也不怕把他撐壞嘍。”


    穆鴻風無奈道:“做了小二十年的‘慈父’,再做下去也不是不行,總要長心眼,長記性。


    疼時護在手裏,怒時拿腳猛踹,天下父母,概莫能外。”


    董川海推開抹布,感慨道:“說的不好聽些,兒女與父母,即是當世冤家。”


    穆鴻風點點頭,對老友此話深以為然。


    遠看兆安城,比起三年前,城牆高出一截,守門門卒仍舊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樣,看到陳景這個生臉靠近,隻是抬眼行注目,那樣子似乎是在詢問,又像懶得開口,隻等陳景自報家門。


    陳景輕飄飄走過,門卒眼睛紛紛閉上,竟然不給咱麵子?那就不給好了,偌大一座城池,多一個外人還能鬧翻天不成?


    內城多出幾棟看的過去的閣樓,裏麵傳來鶯鶯燕燕的輕佻笑聲,不出意外的話,該是青樓之類。


    南北隔牆倒是被推翻,沒了那堵牆,不曉得以往的分居南北的子民之間,隔閡是否消弭?


    這會兒未至晌午,北城店鋪開門營業的稀少,看進出客人卻是正經營生,與以往的遍地黑店相比,如今外人來了,確實心安幾分,不過街道也確實恓惶許多。


    找人打聽幾次,陳景這才曉得文梁如今開的鋪子搬去了南城,隻好折回。


    還未立夏,曬日頭的老人揣手連袖,瞅著年輕人麵容半生不熟,隨口問道:“年輕人,你認不認得俺們城主大人?”


    陳景搖頭不知,信步離去。


    老人搖搖頭,自言自語道:“有點兒像,可又不太像,應該不是那位少俠。”


    文梁運氣不錯,搬到南城一處臨街店鋪,當然不是他自己有多大本事,他沒那麽多錢,也沒多少人脈,雖說妹妹被上任幫主認了幹女兒帶走,人走茶涼嘛,道理他曉得,遠在天邊的親家幫注定幫不到這邊,好在當年那事過後,幫裏的大哥們在城裏說話頂用,文梁又是個勤快的,人情金錢各使一半,這才得來一間簡易鋪子。


    主食湯餅麵條和米線,還有包子,每日限量供應,非是文梁自逞手藝在身,故意拿捏食客,實在是忙不過來,小小店鋪,不說外邊擺桌,裏邊廚具擺得滿滿當當,寬不過七八步,長也就十步而已。


    這個時節的日頭還不夠曬,等再過幾天,他就要想法煮綠豆湯來賣,果子飲他偷學過一些,可惜技藝不精,就不拿出來獻醜了。


    幾年前就有人給文梁說媒提親,那會兒的文梁家底清貧,婉拒了媒人的好意,等敖了兩年苦日子,終於攢下一絲薄底,托媒人幫忙,娶回一位談不上好看,手腳卻勤快的良家女子。


    文梁頭繃紮帶,和媳婦熱火朝天應付晌午時候注定要來的一大波食客,陳景感到親切同時又有一絲陌生,終究不是跑腿的半大孩子,如今已是當家做主的男子漢了。


    文梁匆匆一瞥有人站在鋪子外,隨口高呼一聲,“客官稍待片刻……”


    腦袋往回一扭,驚呼道:“景哥!”


    文梁小跑出鋪子,嘴裏喊叫道:“老天爺唉,可算回來了,媳婦兒,趕緊過來,這就是我和你說的‘景哥’。”


    一邊拉著陳景的手,一邊牽著害臊的媳婦,文梁興高采烈如同少年時,“景哥你給咱評評理,咱是不是當年患難與共過,當初你和幫主斬殺妖人時,我還在一旁搖旗呐喊來著,沒出力,咱好歹出過氣啊。


    哦,對了,還沒給景哥介紹一下弟媳婦,舒虹,舍予舒,彩虹的虹。是我費盡家底才買回家的。”


    女子惱怒的掐自己男人腰肉一把,這才與對麵行了個婦人禮,怯生生道:“舒虹見過景哥。”


    陳景拱手回禮,看著夫妻二人,擠出一絲笑意道:“很好,相由心生,夫妻相這東西,在一塊兒過日子久了,總會生出幾分。”


    拿出一封信箋遞過去的同時,又遞出一個厚重紅包,文梁大喜過望,景哥果真去了鈺金洲那麽遠的地方見過妹妹,至於紅包算是自己婚期未至,這會兒補上的。


    信箋塞進懷裏,紅包遞給媳婦。


    舒虹才將紅包拿在手裏,就覺得異常壓手,忍不住小聲問自己男人道:“該不會是金子吧?”


    文梁放肆大笑道:“景哥是啥樣的人,金子有啥可稀罕的,收起來收起來。”


    陳景點頭道:“弟妹盡管收起,我和小……文梁這麽些年交情,不是一些錢財能比擬的。”


    文梁聽後喜笑顏開,景哥稱呼咱大名了,這是認同咱有了單打獨鬥的本事啊,喝酒,必須喝酒!


    聽完陳景含糊其辭的江湖遭遇,文梁拍桌而起,叫囂道:“可是兆安城裏的混蛋?咱哥倆這就找他算賬去,屁大地方,養出一堆不長眼的來,景哥稍待,我這就去拿家夥什去。”


    舒虹給倆人斟滿酒,指頭點著文梁腦殼道:“自己幾斤幾兩不清楚?上回年輕遊俠街頭鬥毆,隻是邊上看著,你就手腳發軟,你還有逞能的本錢麽?”


    文梁嬉笑道:“我是沒啥本事,有景哥在,咱刀山火海不在話下。”


    隨後收斂笑意,一臉不忍道:“就是崔大哥的媳婦……”


    陳景悶酒半碗,百般糾結一同下肚,對麵夫妻二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蚊子,有現成吃的沒,給我來點兒墊下肚子。哎呦,一天天大事小事屁事不斷,累的慌。”


    文梁聽出是城主府任職的紅三爺,也就是當年蒼炎幫的紅三爺,既然是熟人,文梁也不客氣道:“這會兒就包子是現成的,紅三爺盡管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我這裏正招待朋友呢。”


    紅三爺抬起蒸籠,拿筷子夾出幾個包子,咬上一口油水充足的肉包子,一邊嗬氣一邊說道:“你朋友?讓三爺我瞅瞅是哪個挨千刀的?”


    走近之後,看到陳景眼窩黑如病癆,心中腹誹,又來一個投靠的窮親戚吧。


    想是這麽想,話不能這麽說,紅三爺嘴裏咬著包子道:“別說,有點兒麵熟。兄弟,咱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陳景說道:“見過幾次。”


    呦嗬,紅三爺一起落座,好奇道:“兄弟,我這人記性不太好,給咱說道說道,讓我回下味。”


    陳景喝上一口酒,開口道:“有幾年了,太多我也記不清,如今就記得第一次和最後一次。”


    紅三爺手指一點,“第一次,就說咱倆頭次打交道的事情。”


    紅三爺說完看到文梁眼神怪異看著他,隨口問道:“怎麽,問下都不成?”


    文梁搖頭,眼神變得憐惜起來。


    陳景回想片刻說道:“那年我師妹去北城胡鬧,走進一家妓館,碰到你們蒼炎幫的幫主,動手切磋幾回。


    我當時在妓館外麵沒進去,恰巧你當時也在外麵,我倆也算不打不相識了。


    對了,我那師妹有個自封的外號,‘小霸王’,你應該還記得。”


    紅三爺聽到“小霸王”三個字,下意識手裏猛攥一下包子,沒攥緊,反而擠了出去,在桌沿彈跳一下,朝地上落去。


    陳景單手虛抓,隔空將包子放回桌上。


    紅三爺眼皮子顫上幾顫,趕忙起身拱手道:“多年未見少俠,紅某有眼無珠了。”


    陳景說道:“今日沒別的意思,就是與文梁敘舊,希望紅三爺給個方便,別讓其他人來打擾。”


    “好說,好說。”紅三爺溜出店鋪,臨走沒忘記拿上咬上幾口的包子。


    舒虹走出鋪子看去,回來抱怨道:“跑得飛快,包子錢還沒給呢。”


    文梁笑道:“紅三爺也有今天呀,他那會兒臉上一驚一乍的,唱曲變臉似的。”


    陳景回想當年情形,忍不住道:“我記得當年他一身陰狠勁頭,一身功夫不差的,如今怎麽多出一身官差氣來?”


    文梁苦笑一聲,“時過境遷,從良從善者不在少數,可根子在那兒,再做其他事,就有些四不像,景哥也別怨他們,都是逼出來的。”


    陳景搖頭道:“我沒有看扁別人的心思,隻是覺得變數太多、太大,一時難以琢磨透徹。”


    文梁趁著酒勁,和景哥聊起這幾年兆安城的大小變動。


    崔英渾渾噩噩一般走去小翠兒家的那邊,臨近院落外,心裏又不忍給人家添堵,幾年沒見了,家長裏短,柴米油鹽,少年那份真情消磨到如今,還能剩幾分呢?


    崔英拖著腳步慢慢離開,後邊傳來嗓音,“崔妞?”


    崔英回頭看去,一身農婦裝扮的小翠兒走出院落,仔細盯著她的臉道:“是崔妞吧?都路過家門口了,咋不進來坐會兒?”


    看出崔英臉上憔悴,小翠兒疼惜道:“出趟遠門,受了不少罪吧,跟我回去說道說道,我的小‘新郎官’可不能被壓垮嘍。”


    說完拉起崔英的手回了家裏。


    小翠兒一邊替崔英擦拭麵容,一邊聽其路上受到的委屈,等換過兩盆水,聽完事情大致經過,小翠兒一直不曾開口,關乎神鬼的事物,她一介農婦沒本事說三道四。


    “要我說呀,小景沒做錯。”


    崔英揉著眼睛道:“我也沒怨小景,就是覺得……”


    小翠兒輕輕點下她腦門,“你為了媳婦好,當然更沒做錯。”


    崔英悶聲不言語,這話說的討巧又討嫌。


    這時葛二蛋帶著兒子小葛回來了,才進院落,看到陌生人在家,葛二蛋正琢磨是媳婦哪位親戚時,那人扭頭看過來。


    葛二蛋下意識就要帶著兒子奪路而逃,兆安城裏“小霸王”的事跡傳的滿城風雨,就差人盡皆知了,以往不知道就算了,隻當崔妞是個“村霸”,這會兒曉得崔妞早就是“城霸”了,務必小心再小心,恭敬再恭敬。


    “崔……崔妞才回來吧,咱這城東還沒傳開,我這兒不知道,早知道你過來,我讓小翠兒給咱爺倆準備一桌酒菜,好好喝上一壺敘敘舊。”


    小翠兒看自家漢子那個熊樣,咯咯亂笑,這讓葛二蛋越發臉紅。


    爹娘這副模樣,讓懵懵懂懂的小葛兒抓腦殼亂想。


    葛二蛋小心翼翼坐在崔妞對麵,看到她臉頰帶有淚痕跡象,大大咧咧道:“男子漢大丈夫,有啥想不開的,哭哭啼啼不好漢了。”


    小翠兒揪著他耳朵說道幾句,葛二蛋這才恍然道:“哦,這樣啊。也是,換成小翠兒沒了,我也得抱著小葛哭成淚人。”


    小翠兒給他後背來一巴掌,怒道:“咋說話呢?”


    葛二蛋撓撓後背道:“我這不是打個比方麽?”


    “有酒嗎?”崔英突然問道。


    “有有有,我這就去拿,正好還有一些豬頭肉,當作下酒菜正合適。”


    小翠兒給自家男人眨眨眼,葛二蛋隻好認命作陪。


    日頭西垂,離天黑尚早,一男一女帶著一身酒氣往回走,踉踉蹌蹌兩個酒鬼在家門十多步外撞見。


    男子腳步輕浮,一連踩地幾下才站穩。


    女子腦袋抵牆,迷瞪著眼睛看向對麵。


    毫無征兆,兩人皆是助跑起步。


    兩人同時出手,砸在對方臉上。


    “你個懦夫,自己跑路不就行了,還拉上老子!”


    崔英一腳踢在陳景肚皮上,後者翻倒在地,手卻抓著對麵的腳脖子。


    “你個蠢貨,不是你硬要帶她走,何至於釀成悲劇。”


    陳景說完抓著崔英腳脖子扔出去。


    倆人在家門口大打出手,盡往臉上招呼。


    “還我媳婦,還我媳婦……”


    “死不悔改,死不悔改……”


    翻滾扭打一團,和小時候差不多樣子。


    “就你懂事,我讓你懂事,懂來懂去懂個屁……”


    崔英握緊拳頭砸男子的臉。


    “心大是吧?本事大是吧?闖禍本事更大……”


    陳景一腳將她踢了個人仰馬翻。


    雙雙站起,靜待片刻後,男子挨了重重一腳,女子挨了結實一巴掌,兩人躺在地上喘氣。


    崔英帶著哭腔道:“她最後說過什麽沒?”


    陳景怒吼道:“什麽都沒說,死心吧!”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你說什麽都晚了,都沒用了。”


    穆鴻風在院內端坐,抬頭望去西北方向,心神遠遊,念頭呢喃而起。


    “老家夥,不得不說,你當初的提議還是有一些道理的。


    剩下就是我的事情了,你也爭取多活些年頭,運氣好的話,興許能看到形勢逆轉的曙光。


    說一千道一萬,即便你沒撐到那個時候,想必也會死得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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