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聒噪叫喚幾聲,陳景微睜眼皮,又趕忙閉上。


    烈日當頭,正是晌午時候。


    陳景一手遮目,另一隻手摩挲身下龜裂土地,視線遠移,此方都是這般幹涸境地。


    回想片刻,他和崔妞似乎是被那條獵犬吞入腹中,而後就昏睡過去。


    雙眼適應片刻,陳景起身掃視四周,心中疑慮重重,不知此處何地,是被那條獵犬帶去了遠離知安城,又或是還在獵犬肚子裏?既然有“袖裏天地”的仙家法術,“肚裏乾坤”也不奇怪。


    土地荒蕪,草木皆無,一眼望去極遠,轉身瞅去背後時,看見兩三裏外有一座小村落。


    陳景思量片刻,抬腳走去那邊,先去打聽一下這是什麽地方,至於崔妞的下落,從長計議,退一步講,那鄒老魔應該沒膽量肆意欺辱遊仙的弟子。


    “崔妞那個混蛋運氣一直不錯,應該在哪兒逍遙快活吧,早知道和她綁一塊兒。去了她那邊,算有福同享,來我這邊,那就是有難同當。”


    看一圈這鳥不拉屎的破地方,陳景嫌棄道:“就剩我一人獨樂樂。”


    小村莊越走越近,外人臨近,不聞犬吠,晌午時候,不見炊煙,肯定是個窮苦村落。


    “土牆矮,黑瓦殘,和我老家差不多……”


    自言自語的陳景怔住片刻,驀然疾跑起來,跑入小巷,越過房屋,神色急匆而慌亂,口中喃喃變成大呼小叫。


    “這是小胖家。”


    “這是李木頭家。”


    “這間院子最大,狗大戶村長家。”


    “這朱寡婦家,門上還留著腳印。”


    陳景一邊跑,一邊用鄉音呼喊起來,“有人沒,出來一下,給我看看!”


    “有人沒!”


    “出個聲啊!”


    喘著粗氣側耳聆聽,沒能聽到一絲一毫動靜,尤不死心的他闖進別人家裏,一間一間找起生人來。


    陳景翻牆而入,快速瞄上一眼,縱身躍入鄰居家。


    都是熟悉人家,可無一例外,就是沒人。


    陳景知曉眼前的村莊是假的,哪怕與自己記憶中一般無二,老家已經被天災毀去,連師父都隻能眼睜睜看著束手無策,那鄒老魔本事再通天也不可能讓時光倒流。


    可明知如此,他的思鄉之情迸發出來,再也按捺不住,哪怕隻是和記憶中的父老鄉親說幾句話,便也足夠了。


    找過幾十戶人家,一無所獲之後,陳景心灰意冷,默默走去自家那邊。


    沒有活人敘舊,去家裏緬懷一番也好。


    土牆低矮,如今的陳景用不著踩板凳、踮腳尖,一眼能看去裏麵。


    大灶台旁小水甕,豁口瓷碗半碗土。


    陳景會心一笑,在老家最後那段時日,自己就是靠這些勉強度日的。


    裏屋有腳步傳出,走出一個身著粗布的少年。


    陳景怔住片刻,趕忙推門而入。


    少年看到門被推開,走上幾步,直接穿過攔路之人身軀,走到門外左右看看,而後撓下腦殼,滿是疑惑的關上院門。


    院內一高一低,一大一小,兩個陳景。


    少年一番動作下來,陳景曉得不能與年幼的自己對話,腦筋急轉,想到剛才推門而入,拿出青鋼劍在地上劃出一個大大的“陳”字,期許少年的自己能夠看到。


    少年來回走動,在“陳”字上麵踩過數次,不曾停留,眼皮都沒搭一下,似乎毫無察覺。


    陳景看著年幼的自己連連搖頭,就想再寫一些字時,低頭看去地麵,剛才那個“陳”字,已然消失不見。


    男子仰天長歎,想來是那鄒老魔不遂他人願,故弄玄虛,專門針對自己。


    少年拿過豁口瓷碗,翻一下碗裏的土,感覺有些多了,倒出一些,然後拌進一些薯粉,去水甕摻些水來,攪和一會兒,揉成泛白的泥團,比少年拳頭還小,揪下一小塊兒,就這水瓢裏的水咽下。


    陳景蹲在少年跟前,仔細看他眉眼,吞咽時微微蹙眉,卻不聲不響。


    “觀音土吃多了會死,吃的少了不頂饑,難為你了。”伸手去摸小腦殼,如同觸摸虛像,沒有絲毫觸感。


    少年舍不得一次吃完,起身藏起剩下的,晚些時候再充饑。然後舀幾瓢水,給西牆根的薯苗澆水,這東西不是太耐旱,可勝在產出多,養活一個小人不難。


    日頭太曬,西牆根還用半個涼席搭建了一個簡易草棚,如若不然,光是整天的毒日頭暴曬,澆水再多也是白搭。


    少年對著薯苗小聲嚷嚷道:“千萬別再蔫了,這回你們多長一些。”


    顧好了外麵,少年回了屋裏陰涼處,一大一小兩人瞅著外麵,等到日頭西斜,牆根多出兩步寬的陰影時,兩人回頭看去屋裏神龕,齊聲開口道:“爹,娘,孩兒出門了。”


    正午如酷暑,夜深如春寒。


    少年出行,入夜前最好,可惜光景太短,為了找尋一些能吃能用的東西,隻得挑白日不是能忍受的時候,例如這會兒,躲在院牆陰影處,挨家挨戶去搜羅,鍥而不舍之下,總會找到一些意外之喜。


    興許碰到一處未開荒過的老鼠洞,裏麵興許能掏出丁點存糧,也有可能掏出一隻幹癟的老鼠屍骨,算得上是收獲頗豐,少年也能開開葷味。


    陳景跟著少年走街串巷,挨家挨戶搜羅東西,多數尋無所獲,偶爾找到一星半點能吃的東西,少年喜於言表,陳景也跟著會心一笑。


    沒法子,村裏的人,能走的早就走了,屋裏剩下的東西幾乎被餓壞的村民洗劫一空,越是往後,日子越難熬,活人越少,村裏家家戶戶都被人如同箅子一樣梳理過。


    娘親還在時,母子兩人活得戰戰兢兢,每日躲在屋裏,生怕被餓壞的村民搶去僅剩幾天的口糧。


    這種擔心受怕的日子其實不太長,幾個月而已,本來家家戶戶都有些存糧,奈何官差早在天災之初趁火打劫,收走不少陳糧。


    村裏活人越來越少,無論是作惡的地痞,還是和善的長輩們,再沒出現過,就在少年的陳景為之疑惑,想出門看看時,娘親也倒下了。


    自那時起,村落再無沾親帶故的少年,少無所依的陳景,隻能靠自己掙命了。


    僅剩一小撮村民,一個接一個死去,少年的陳景看多了死亡,也有一些麻木了,每次串門看到有人死去,少年就拖去村西邊,那裏有座小土山,上麵被他挖出幾十個坑洞,專門用來埋葬本地村民。


    也就過了小半年光景,少年再沒遇到過死人。


    死無可死了。


    其實還有一個,陳景看去村裏戲台方向,感慨道:“早年吃苦,不全是壞事。”


    日落半邊,巷弄徹底被陰影淹沒,少年抱緊胸口衣襟裏麵一堆小玩意回家去,不見人煙的村落,逼仄窄小的巷弄,傳出輕快的腳步聲,偶爾聽到有人哼唱兒歌。


    陳景在後麵看得怔怔出神,人生匆匆一彈指,若是能重新來過,惶恐度日的自己,能否同彼岸野草一般掙命,無花不自卑,無香不自愧?


    “爹,娘,我回來啦。”


    回了家裏,少年將衣服裏的“寶貝”倒出,一個個分門別類,多數暫時用不著,就被他收進床底下,偶爾有用的,則被他放到床邊。


    整理一番,少年取出“存糧”,眉眼擠到一塊兒,麵色猶豫,仍是揪下一塊,就水咽下,而後將剩下的收好,小人瞅著逐漸昏暗黃昏道:“啥時候是個頭啊?”


    陳景在他身旁蹲下,神色溫和道:“先忍著吧,再過段時日,就能脫離困境了。”


    少年撐著下顎,小臉滿是苦惱,陳景在一旁為少年的自己打氣。


    “隻要撐到最後,就有一個穿著寬大衣袍的老頭,其實也不算老,至少看起來不算老,從天而降,將你帶走。然後在路上,他會和你說起一些天災內幕,你這時候得記住了,千萬莫要讓他把你丟給別人,就認他做師父,父母的那個‘父’,這樣他就甩不脫你了。”


    “後邊你會遇到一個同門,是個女娃,也是你兄弟,這個你不用多想,早晚你就會曉得我為何這樣說。


    你倆剛見麵就會打架,後邊幾年還會打,甚至要打上一輩子,無關私仇,也不是天生看不順眼,就是為了爭個虛頭巴腦的名頭。她人雖說有些不著調,其實挺講義氣的,做兄弟不虧,就是你得小心了,千萬別被她帶歪,她拉攏人心的手段無比粗暴,但也確實管用。”


    “多學學師父的為人處世,他老人家肯定是高手,即便名聲不好,那是對看不順眼的人,對自己人,師父還是很客氣的。”


    “哦,對了,你不僅有師父,還有兩個師傅,一個董老頭,一個孟大爺。都是上年紀的家夥,一個手腳重,一個嘴巴臭,他倆都是有本事的,能哄就哄,能忍則忍……”


    “兆安城裏你會認識一些人,有的一見如故,更多則是人生過客……。”


    黑夜降臨,沒有蟲鳴聲的村落更顯寂靜,少年吧嗒幾下嘴巴,跺一下腳,終於下定決心,去屋裏摸出半根蠟燭點燃。


    陳景笑道:“終究還是心軟。”


    少年手執燭火摸黑出了門,陳景跟隨他身後,一大一小,亦步亦趨,去往村裏戲台。


    天災之前,戲台一年到頭也用不到幾次,村裏遇上紅白事才會請人來唱大戲,這裏平日都是一群小娃兒嬉鬧的地方,村裏長輩每當找不見自家孩子,準是先來這邊看看。


    燭火微弱,三尺以外逐漸看不清楚,少年按照記憶爬上戲台,邁著小步走去戲台後麵。


    一個發鬢淩亂,胡子拉碴的老頭,裹著幾層髒棉襖躺在戲台後邊木板上,閉起雙眼,似乎正在睡覺。


    少年先拿手去探了下老頭鼻息,這才喊話道:“馮老頭!”


    地處南聿洲最北端的遊風城,正在照舊曬日頭打盹,得過且過的馮老頭,扭頭瞥去南邊,迷迷糊糊道:“幹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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