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蠻東海岸,臨濤城矗立崖畔,四方城門大開,恭迎八方來客。


    濤浪拍岸生白花,碧空流雲融湛水。


    城池即是渡口。


    臨濤城城主務實,方正五十裏的城池,被渡口占去一半,往來渡口的客商,落腳即入城。


    本錢足,家底厚,臨濤城其實沒必要苛責自家,作為西蠻指定唯二對外洲開放的渡口之一,已經不是“招財”了,而是“落財”,躺著吃飯,別人往嘴裏送東西得那種,偶爾還要挑肥揀瘦。


    渡口開放,好壞皆有。


    商貿繁榮不假,別有用心之輩也少不得,為此臨濤城內遍布緝風捕影的探子,風吹草動浮現,打草驚蛇匿伏,自臨濤建城以來,“攔狗”、“捉蟲”、“趕人”無數,如今少去許多流竄來西蠻的惡徒。


    蒼穹之下,日如新,月有異。


    臨濤城年輕一輩諜探頂替而上,老一輩,致事的致事,解甲的解甲,可給的那幾個可憐的遣散費,除非立馬死掉,還能有個體麵喪白,不然的話,安度晚年是休想了。


    也不知是哪位膽大又心巧的妖族探子,估摸是不甘老無所依,聯手相識的同僚與兄弟,私底下做那探事人,布局眼線,為人耳目。


    本意不過是掙幾個養老錢,不承想後邊越做越大,吸納進來的不再局限同僚兄弟和親戚,哪怕你是惡徒魔頭,隻要底細清楚,有相識的作保,大家夥照樣廝混。


    買賣越做大,越顯得臨濤城地界小,水到渠成之下便會走出去,大概就是那時,幾個主心骨給取了個名字,方便後邊繼續招賢納才,外帶糊弄蠢人。


    覓風樓。


    臨濤城作為覓風樓龍興之地,自然一直押注於此,唯二的渡口之一,外鄉人來了西蠻,尤其初來西蠻的,好奇心簡直不要太多,西蠻本地土著見識不多,能告知的事情,至於風物誌、山水誌,都是老黃曆,老掉牙的事,真與假,新與舊,皆有,沒誰會真去逐字逐句的推敲歸真。


    “問事”一道,真假難辨,找人又該如何?尋物又該如何?


    覓風樓內見分曉。


    臨濤城內的覓風樓,前後街道,左右巷弄,各開九門,占地六畝,樓高三層,前後主門掛匾,金字耀光,蒼勁有力。


    樓內單間如回廊,繞圈堆疊,單間有門簾,裏麵橫起腰高櫃台,後邊有人一二,坐等來客登門。


    老黃今年七十有三,如他這個年紀,在此一坐便是十年,被逼無奈而已,煉氣境的妖族,舊病老傷爬滿身,估摸也多少年頭可活了,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掙倆糟心錢,不為養老,隻為兒孫捉襟時幫襯一把。


    頤養天年那種事,早些年還會幻想,如今偶爾還會想,不過是轉身便忘,不當回事了,能活著就行,想的太美反而不美。


    老黃手上盤的仨山核桃,包漿油滑,小三年的成果,誰看去了都會讚歎一句“好功力”,小孫兒給送的生辰壽禮,老黃稀罕的緊,自是無比在意。


    想起兒子兒媳為乖孫去學堂的事苦惱,老黃下意識歎口氣,西蠻的教書先生身家金貴,尤其是在大城學府的先生,口吐學問和金銀差不多,那邊先生吐多少,這邊孩子長輩得給補上。


    敢不給?


    那些罵人不吐髒字的讀書人,能把你祖宗十八代罵個遍,你還聽不出來,指不定還得謝謝人家,讓自己見識“雄文”無數。


    想打架?


    笑話。西蠻多少年沒死過讀書人了,哪怕是故意找死的那一類,也隻是趕出西蠻。


    說到底,還不是上邊有人罩著,久而久之,孩子長輩哪怕竭澤自家,也不會和小心眼的讀書人過不去。


    文是好文,人就不一定是好人了,可該學還是要學,不能認識幾個字,會寫自己名字就完事了。妖族蠻橫,本性使然,可不能總是這樣,就算不為臉麵,修行有成的妖族,為了子嗣後輩,為傳承絕學,也得去和那些書墨較較勁。


    “再省省,下個月,找個好由頭給兒子送去一些,夫妻倆吃苦也就罷了,孫兒小小年紀也跟著遭罪,讓老頭子我心疼。”


    老黃躺椅閉目養神,一手核桃溜溜轉,午後困意上頭,又逢來客稀少,輪不到他這裏,手中核桃越轉越慢,終是手托核桃,沉入假寐。


    似夢非夢中的老黃,聽到幾句拗口的話語,聽不明白,還擾人清夢。


    “啪”的一聲,有人手拍櫃台如醒木。


    老黃哆嗦一下,手裏核桃差點兒落下,趕緊抓牢,眯眼看去櫃台外,額紋更深。


    前來覓風樓解難的主顧,數目一多,千奇百怪,可謂年年有怪胎,歲歲還複來。


    櫃台外這倆為就是了。


    一個麵覆花臉麵具,一個頭戴牛角輕盔。


    “還是我這一手好用,這不就醒了。”


    老黃依稀辨認出幾個字,嘀咕道:“說啥呢?”


    隻見那個花臉湊近一步,靠著櫃台問道:“我們是來找人的。”


    這位西蠻雅言總算說的通順些,老黃省去喊譯者舌人過來,覓風樓規矩,那些家夥過來,肯定要分走本就不多的傭金。


    老黃一手轉著核桃,一手執筆問道:“兩位找誰說清楚些,姓氏,名號,歲數,出身何地,越詳細越好,免得找來的是其他人,或是查無此人。”


    花臉開口道:“孟恓,人族,仙人境,劍修。暫時就這些。”


    老黃麵容有片刻錯愕,立馬恢複過來,紙上落筆過後裝入竹筒,竹筒塞入身後銅管,拿手一拍,送了出去。


    看他倆呆站著,指了指外麵長凳道:“倆位稍待,怎麽也得等一會兒才來消息,不如先坐下。”


    頭戴牛角那位大馬金刀坐下,花臉那位則是問道:“我就想問一下,你們覓風樓咋收錢的?按次數,還是看難易?”


    “都有。”生意開張,老黃心裏樂開花,“還不止如此,也得看時日。”


    花臉麵具掀開,露出真麵容,陳景琢磨一下道:“打聽久遠的人和事,是更便宜,還是更費錢?”


    老黃和氣道:“老事如舊物,自然價值不菲。”


    “既然這樣。”陳景說道:“我隻打聽孟劍仙在哪裏?”


    老黃笑臉雞賊,開口道:“想打聽最近的人和事啊?”


    年輕小子點頭。


    老黃樂嗬道:“那更得花大價錢。”


    陳景愕然道:“兩頭吃啊!?”


    老黃道:“然也。”


    陳景將麵具重新戴上,重重呼口氣。


    兜裏沒錢,倍感為難。


    坐回跨洲渡船,他和崔妞就掏空家底了,下船之後,沒能找到售賣邸報的,在臨濤城兜轉幾天,聽聞了覓風樓的大名,這才過來碰碰運氣,看看能否找到孟恓的去向。


    盞茶工夫過後,一截竹筒送回,老黃取出,掀開竹蓋,滿滿當當一竹筒的諜報。


    老黃看了一眼諜報,開口道:“三天前消息,三枚雪錢。一個月前的消息,一枚雪錢。一年前的消息,一枚雨錢。”


    陳景牙疼道:“我要是想知道今天的消息呢?”


    老黃也是看人下菜的老手了,搖頭道:“年輕人,量力而行,荷包能撐住,想知道什麽都行。”


    看出他猶豫不決,老黃勸人不假,更不想趕人,來都來了,得把這筆買賣坐實了,隨即開口道:“你要問個別的,大概不會花銷如此之多,可偏偏那人是個仙人境大修士,又不是西蠻本土出身,還是個劍修,這等人物,我們覓風樓派去跟蹤的探子,起步都得金丹境,還不是三兩個那般簡單,都得拿大把神仙錢驅使,‘便宜’一事,自然毫無道理。”


    崔英看小景邁步轉圈,問道:“咋,這地方是黑店?”


    陳景沒說話,老黃倒是聽出她最後兩個字,“黑店從來都是來硬的,咱這裏問事問物太多,涉及事程煩瑣,這才不好明碼標價,可掏錢絕對是你情我願,沒半分強迫,‘黑店’的帽子,可扣不到我們覓風樓頭上。”


    陳景思量一會兒,走到崔妞麵前伸手,示意掏錢。


    崔妞老大不樂意了,捂住玲瓏袋,示意不給。


    一男一女搶了起來,最終陳景拍她腦殼一下,氣笑道:“我這裏不夠才和你要,真以為我會覬覦你錢袋子啊?”


    崔英抓兩下後腦勺,惱火道:“不就打聽個消息嘛,咋會花去這麽多?”


    老黃坐看兩人熱鬧,反正別鬧出拆樓的舉動就行,真要拆,也不是不行,西蠻本土有人罩著,錢使夠了,一切隨你,若是沒人脈,又沒幾個錢,留在覓風樓當個掃地灑水的小工抵賬,連本帶利換完就能離開。


    覓風樓到底還是有些底氣的,不然也不會屹立西蠻兩百年不倒。


    陳景將手中神仙錢壓在櫃台,推過去道:“一月前,三月前,半年前。”


    老黃聽後微眯眼珠,忽地笑開,這年輕人甭管是不是野修之流,是個會花錢的主沒跑了。


    錢財不夠,心思來湊。


    “半年前,劍仙孟恓路過黃蜃沙漠,大妖磋耳埋伏出手,被孟恓一劍斬斷身軀,大妖蹉耳生死未卜。


    三月前,劍仙孟恓問劍雲渡湖,自來西蠻數年,首次敗北。


    一月前,劍仙孟恓現身淩雲國轄境內。”


    待到男女二人離開,老黃鋪紙捉筆,口中不斷念叨。


    “兩頭吃啊,吃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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