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


    城門外,


    醜時末,


    上京自古繁華,城門尚未開啟,天色尚且昏暗,排隊入城的隊伍就已經排出了數裏地,有推著堆滿蔬菜瓜果板車的小販,同樣有串著冰糖葫蘆入城叫賣的走卒,和平時不同的是。


    在隊列的前方多出了許多輛馬車,仔細看去馬車外表質樸,可裏邊坐著的人皆是氣度不凡,不似尋常富貴商賈,更像是衙門裏高高在上的官老爺。


    城門數丈處,


    一茶水攤前,


    不知何時,攤子上多了一個白麵書生正拿著一塊驚堂木坐在麵朝城門的方向,口中喋喋不休的說著什麽,說話間,羽扇開合,妙語連珠,頗為風趣,不多時,便圍滿了往來歇息的百姓,便是前邊的馬車也是悄然間掀開了車簾,側耳傾聽起來。


    “客官,您的茶水……”


    茶攤的老板忙著給坐下的顧客斟茶,說來也是奇怪,天還沒亮的時候,這書生便跑了過來,說是要借用自己的地方說一段書。


    自己想著左右也不過占一個座位,說不定還能拉點生意,也是樂見其成,便答應了下來,這不,一會的功夫便已經賣出去不少茶水,比平時三五日還多。


    “話說,那日,狗賊駱粥在宮門之外,身披刺金黑色蟒袍,手持一柄狹長繡春刀,怒目圓睜,雙目瞪大,從宮門內殺至宮牆外,隻見手起刀落,足足殺了一百多國子監學子,自始自終眼皮都不曾眨過一下,謂之於殺人不眨眼!”


    “比起江湖中那些惡貫滿盈的賊寇還要殘暴百倍有餘……”


    百曉生細細分說著那日宮外的場景,於尋常百姓而言,平日裏的樂子不多,此時多聽幾句,往後吹牛打屁的時候也多了幾分談姿,自然是極好的,何況說的還是時下最為臭名昭著的賊子駱。


    當一曲說完,整個茶攤已經被裏三層外三層的圍得滿滿當當。


    “客官,來了……”


    茶攤老板望著越來越多的客官忙的腳不沾地,卻是喜笑顏開,至於他說的什麽,剛開始還有些害怕,怕受到牽連,可久久不見人來阻攔,也就把心放到肚子裏去了。


    畢竟這類說書人消息素來是最為靈通的,想來也是聽到了什麽風聲,這才趁著這個檔口,賺一些潤嗓子的銀子。


    “我說便是殺那麽多頭豬也得花不少功夫,何況那狗賊殺的還是人,想來也是花了不少時間,他一直不眨眼……”


    “他的眼睛不會幹嗎?”


    有好事的百姓出聲問道。


    “這小生便不知道了,趕明兒小生親自去那東廠的昭獄問問那狗賊……莫約他是有眼疾的,這也說不準……”


    百曉生聞聲也不氣反倒是打趣起來,言語間皆是對那賊子的輕蔑和調侃。


    不知不覺在場的百姓也是嬉笑怒罵起來,對那賊子恐懼不知不覺間減弱許多。


    “小生還記得那日滾落的人頭,在那皇城外的護城河中起伏,如同沸水煮開的餃子一般,端是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百曉生繼續唾沫橫飛道:“可那些學子,倒也是怡然不懼,一個個麵對那賊子的屠刀,眉頭都不曾皺過,比起那些上刑場的好漢還要勝過許多,皆是仗義死節!”


    “嘭……”


    “謂之於,”


    “粉身碎骨渾不怕,留得清白在人間!”


    百曉生說罷猛然一拍驚堂木道。


    “好!”


    話音落下引得一眾百姓轟然叫好,為那些學子喝彩起來,場中不少讀過書的人更是拍手不止,看那模樣竟是將自己帶入了進去,而百曉生隻是靜靜地看著,話語間也是隱去了許多細節。


    道理也很簡單,就是淡化駱粥在百姓心中的恐懼,抬高那些學子的形象,讓百姓有身臨其境,同仇敵愾之意。


    至於這幾句詩詞都在駱粥口中聽來的,沒想到用於此處,效果如此之好,唯一就是用在他們身上有些糟蹋罷了。


    “宮門事畢,在看那賊子不依不饒領兵往國子監而去……”


    百曉生說話間眼角的餘光落到了城門外前邊的那幾輛馬車上,微微眯了眯,想來便是提早入京等候朝會的官員,隨即也不停留,繼續說道起來,語調也是越發的高亢,這些話隻有聽在那些人耳中,才不算浪費口舌。


    “讓開,讓開,給咱家老爺騰點位置。”


    就在百曉生繼續說了半天歇息喝水的時候,有幾名惡仆推開人群走了進來,身後是身穿常服一名的官員。


    當一盞茶喝完後,


    茶攤前已經坐下了十餘名官員,


    饒有興致的聽著。


    在他們的心底更多的是好奇,要知道前幾日那些書院學子隔在百十裏外遊行詬病那狗賊駱粥,他硬是帶人殺上門來,斬落了幾百顆人頭。


    如今,這人竟是在上京城門外當眾訴說那賊子的醜事,可仍舊沒有一名錦衣衛來此拿人,其中涉及到上京城的的態勢,可謂是耐人尋味。


    “再說,那狗賊入了國子監之後……”


    “那國子監祭酒謝文博……”


    百曉生繼續說著。


    “嘭……”


    就在前者唾沫橫飛的時候,茶攤的邊角處中一茶杯陡然被打翻,隻見一身穿華服的的中年男子,死死的握住雙拳,便是滾燙的茶水落到手上也不自知。


    “老爺,要不要……”


    身旁有家奴湊了過來壓低嗓音道。


    “不,讓他繼續說……”


    那人強行定住心神後搖了搖頭道。


    “話說,當時那國子監祭酒謝大人為了保護身後學子,悍然擋在眾人身前,麵對那賊子落下的刀兵,半步不退……”


    “嘭……”


    就在百曉生說至此處時,


    一錠金子落到了他身前的木桌上。


    “小生,謝過客官打賞!”


    “客官,好生闊氣!”


    百曉生不著痕跡的把金子收入袖中,露出一個尋常說書人市儈的笑臉,隨即又順著金錠拋來的方向看了過去,隻見一中年男子正往自己這邊走來,步履有些踉蹌。


    “他死了沒?”


    謝文學走到百曉生麵前問道,說話間雙唇微微有些泛白,自己剛剛從清河郡趕回來,沿途已經聽到了那些書院學子身死的事情,至於國子監暫時還沒有消息傳出,如今驟然聽到如何能夠無動於衷。


    “這位客官,且稍安勿躁。”


    “雖說那謝祭酒,一身風骨,不懼生死,可那賊子到底也不是善茬,謝祭酒最終還是身死在那賊子手中。”


    “謂之於,”


    “人身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百曉生再度拍響驚堂木道。


    一句詩詞落下引得那些官員也是嘖嘖稱奇,不知情者更是為那謝文博叫好不迭,莫名間對那賊子心生厭惡。


    “嘭……”


    謝文學卻是隻覺得耳畔轟鳴不止,原本就想過家兄會有失敗的可能,可沒想到如此之快,攏共算起來不過幾日的功夫,那狗賊駱粥便已經殺入了國子監。


    他死了?


    自己要不要離開上京城?


    謝文學的腦子裏陡然想起了分別之時家兄說起的話。


    如今自己謝家在清河郡所有的產業都已經變賣了出去,便是數百年積累下來的商道也是折價辦賣半送的處理掉了,算起來有數百萬兩之巨,足夠自己和家眷過活十幾輩子了。


    “話說,國子監事出之後,滿朝震動,陛下也是忍受不了那賊子的行徑,隻見午門之外,上百名東廠番子將那賊子扣押在地,往東華門處送去……”


    百曉生沒有理會還在天人交戰的謝文學,而是自顧自的說著後續的事情。


    “東廠?”


    謝文學驟然聽到熟悉的詞匯驚醒過來,慌忙出聲打斷道。


    “東廠!”


    “就是前些日子新開的衙門。”


    百曉生笑著解釋道。


    “你是說那狗賊駱粥,”


    “已經被送去了東廠關押?”


    謝文聞聲語調陡然變得激動起來,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東廠他自然是聽說過的,而且不止一次,不過那賊子被關押進去的事情,就發生在昨日,外地入京的人自然無從知曉。


    “自然,若是這位客官不信,待會城門開啟後,可以入城到處打聽打聽,想來現在已經傳開了。”


    百曉生笑道。


    “此時距離開城門還有一些時間,你且詳細說說城內的情況!”


    謝文學拽著百曉生的手問道,情急之下早就沒有往日的沉穩,畢竟若是駱粥尚且勢大,自己雖是萬般不願也隻能如之前商議的一般背井離鄉了。


    可故土難離,不到萬不得已,


    誰又願意輕易離開?


    ……


    “如此,說來那賊子已經失勢?”


    聽完百曉生的話,


    謝文學雖然沒有全信也是心安了不少。


    “依照小生來看,那狗賊這趟想要出來怕是很難了,沒了指揮使,錦衣衛大勢已去……”


    “仍憑他昨日早些還風光無限,此時也是淪為了他人階下囚徒……”


    百曉生長歎出聲道。


    “依你看來,那東廠如何?”


    謝文學望著氣質不俗的百曉生鬼使神差的問道,隻是想著這類說書人常年混跡於各大酒樓勾欄瓦舍,消息比常人靈通許多,與自己沒有沒利益糾葛,權當聽聽旁人的見解。


    “小生不敢非議那正當紅的衙門,隻能說一句,錦衣衛如火,東廠如水,火燒得太大了,自然得用水來澆。”


    “至於兩者之間的關係……”


    百曉生笑而不語道。


    “如此說來,那賊子落到了東廠的手裏,豈不是已是萬劫不複?”


    身旁有入京的官員也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萬劫不複?”


    “倒也未必!”


    “畢竟人還沒死,便一切都有可能,天底下的事情誰又說得準?”


    “於我們說書人而言,隻能蓋棺定論。”


    百曉生笑道,


    隻是最後最後四字咬的得極重。


    “好啊,好一個蓋棺定論!”


    聽了許久的謝文學喃喃自語道,


    仰頭時已經是豁然開朗。


    “嘎吱,嘎吱……”


    恰逢此時已經到了卯時,天地間有光亮升起,厚重的城門到了時辰也是緩緩開啟,入城的隊伍漸漸地流動起來。


    在座的許多官員見狀,也是默默地餘下些許碎銀子,然後起身離去,畢竟自己入京還得提前準備朝會的事情,隻是離開的時候眾人都是若有所思的神色。


    於自己這些大朝會才能上朝麵聖的官員而言,便是死在那狗賊手中的人,都已經是頂天的人物,實在離得太遠,也從來沒想過,要針對或是推翻那狗賊。


    隻是沒想到如今那風頭無兩的狗賊也是下獄,心中也是暗自思慮著,這大離朝堂或許要變天了,於自己等人未必不是一個機會,最好是能順勢而為。


    “走吧,入城吧。”


    謝文學在茶攤前獨自坐了許久,耳畔間,那白麵書生,繼續分說著進來的大事,


    望著洞開的城門起身道,隻是在離開之時在茶碗下餘下了一張銀票。


    “客官,您的銀子……”


    就在謝文學剛剛走出幾步,那收拾茶碗的老丈便慌忙出聲提醒道,畢竟銀票上麵的麵值已經夠買下十幾個這般的茶攤了,數額太大,還以為是他丟失的,不敢昧下。


    “今個我家老爺心情好,賞伱們的。”


    謝文學沒有理會,隻是隨在身旁的家奴,見自家老爺眉頭舒展這才回了一句。


    “不著急回府,”


    “先去城中,多轉幾圈。”


    “本官還想多聽聽那東廠的消息。”


    坐上馬車後,謝文學對著駕車的心腹出聲道,或許自己這趟離京,已經成了孤家寡人,可唯獨不曾短缺這銀子。


    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也不曉得這筆銀子能否買通東廠那些小鬼推一推磨,給自己推出一碗肉粥來,也嚐嚐這賊子駱粥的味道。


    ……


    戊時,


    城中,


    薑府,


    此地乃是都察院左都禦史薑子明的府邸,堂堂正二品衙門的一把手,放在整個上京城中也是數得上名號的高門大戶,隻是府邸的主人身份清貴,又是行都察之職,百官畏懼,所以府門外素來清冷。


    何況能有資格入府拜見的官員也不多,便是朝中三,四品手握實權日日朝參的官員想要入內也得提前通報一聲,至於見與不見,還得另說。


    此時,


    薑府外麵卻是停滿了車馬人頭攢動,細細看去竟是不下三四百人,其中不少都是京畿之地的尋常小官,屬於那種薑子明所在都察院下屬的尋常禦史都不屑於去彈劾的那種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員。


    “人都到齊了沒?”


    府中管事的老管家站在門口對著身旁的門房問道。


    “陳管家,小的數了數,今日入京的那些官員基本上都到了,莫約三百多人,餘下的那些還沒入京,不過小的已經把請帖準備好了,並且差人守在各個城門口,是定然不會漏掉的。”


    “嗯,辦的不錯。”


    那管家聞聲滿意的點了點頭。


    “陳管家您說笑了,他們都是賣老爺的麵子罷了,小的不過是借著薑府的名頭這才把人都請來了。”


    那門房謙卑道。


    “說來也是,不過都是些區區八九品的小官,往日朝會,咱家老爺都不屑於拿正眼瞧的那種,今日能親自寫下請帖,邀請他們來已經算得上給了天大的麵子。”


    那陳管家毫不避諱道。


    有離得近一些的官員聽到了,隻是訕訕地陪著笑,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雖說府邸的主人比不得宰相,大離朝也已經廢除了宰相這個官職,可道理卻是這麽個道理。


    “算算時辰也差不都了,人也都到了。”


    “讓他們都入府吧,記住了,讓他們動作都輕一些,莫要驚擾到了還在靈堂內的夫人和小姐……”


    那陳管家站在門口又等了莫約兩刻鍾的時間後看了一眼已經徹底昏暗下來的天色,揮了揮手道。


    ……


    府門打開,


    數百人徐徐入內,


    此次設宴的位置乃是正廳,足以看出薑子明對自己等人的重視,若是放在平時,定然是莫大的榮焉,被堂堂正二品的都察院左都禦史宴會請,回到當地能吹上許久,可此時確是無比的忐忑,府邸內部的氛圍也是極為凝重。


    無外乎其他,單單各處掛著的白燈籠就足夠將宴會所有的氛圍都衝淡,更別提不遠處靈堂中不時傳來的女眷哭訴聲。


    入城,收到請帖之後,眾人自然也是知道了那薑禦史家中獨子身死的消息,為這場宴會平添了幾分壓抑。


    “諸位大人,請入座吧。”


    薑府的管家引手道。


    眾人見狀也是惴惴不安的坐了下來。


    “薑大人,到!”


    等到眾人落座之後,一身黑衣的薑子明也是邁步走了進來,坐到主位之上,大離朝沒有兒子死了老子披麻戴孝的說法,遂,隻是一身肅穆的黑衣。


    “老夫愛子身死的消息,想來諸位也是知曉的……”


    薑子明坐定之後開門見山道,


    “還請薑大人,節哀!”


    眾人聞聲雖然不知道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可也隻能硬著頭皮勸道。


    “嘭……”


    “節哀?”


    “老夫這一生共有九女一子,唯一的一個兒子就在昨日身死,如何能夠節哀?”


    薑子明反問道。


    眾人聞聲麵麵相覷,也不敢多言。


    “說來也不怕諸位笑話,老夫晚年得子,雖是嚴於律己,可對犬子確是百般疼愛,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若是能換命,老夫情願替他死在他賊子手中……”


    說話間,薑子明眼角隱隱有濁淚留下,細細看去雙眼中也是滿布血絲,想來也是一夜未眠。


    “可悲,老夫身為都察院左都禦史卻是連自家兒子的姓命都保不住……”


    “可恨,如今那殺人的賊子尚且苟活在那昭獄之中,仍未定罪處死……”


    薑子明麵露悲戚道。


    “薑大人,您有話吩咐便是,若是有什麽能用得上下官的地方,定然萬死不辭……”


    有想要攀附的官員開口道。


    “如此,老夫便直言了,那賊子所做之事,想來諸位也是知道的,而今,滿朝文武對那賊子都已是恨之入骨。”


    “而今那賊子雖然已經入獄,可東廠那邊盤查下來,也需要不少時日……老夫實在是不願意在等了!”


    “老夫要親眼看著那賊子被斬首!”


    “拿那狗賊的人頭祭奠老夫愛子頭七!”


    薑子明冷聲道。


    “薑大人是要我等……”


    在場的也不是蠢人,


    聽完便明白了薑子明的意思。


    “自然是後日一同向陛下請旨!”


    “有道是眾人拾柴火焰高,若是我等一同請旨,陛下也沒法子置之不理……”


    薑子明放下手中的酒杯高聲道。


    “這,這……”


    “這,置陛下於何地?”


    有人顫顫巍巍道,


    聞聲便是酒杯也端不穩了。


    “老夫知道定然會開罪於陛下!”


    “可諸位要知道,如今我大離是什麽樣的局麵,陛下又是什麽樣的性子?”


    “他又不是那狗賊還能盡誅之不成?”


    “當然,若是諸位,非要存著置身事外的心思,老夫便先行提醒一句,那狗賊得罪的並非老夫一人,爾等今日若是冷眼旁觀,就怨不得那些同樣痛失愛子的大人著重關照了。”


    薑子明目光陰鷙道。


    “這,這……”


    眾人聽著這近乎明麵上威脅的言語,說話也是結巴起來,可偏偏就是事實,若當真照著做,恐怕官場這條路也就走到頭了。


    “老夫此舉,除了私仇之外,也是想著能夠給大離朝堂換來一片朗朗乾坤……


    薑子明繼續道:


    “還請諸位放心!”


    “此事功成之後,”


    “老夫自會向陛下請辭,平熄聖怒!”


    “老夫先行謝過諸位了!”


    說罷,


    薑子明舉杯一飲而盡。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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