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留學的那段日子裏,我遇到了一個非常特別的人——德利斯太太,她住在離我不遠的別墅裏,我經常可以看到她出外回來的身影。她的影子像我們中國八十年代的闊太太,既樸實又莊重,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德利斯太太住在一幢別墅裏。這裏的別墅就像我們中國的出租房那樣多,別墅裏並沒有很多人住。偌大的房子隻有兩三個人,有的隻有一個人住,房子的主人經常不在家。很多別墅都是租給別人住的,但是房租非常便宜。我是住在一位美國的朋友家裏,是不需要付費的。德利斯太太的房子是一座中等豪華別墅。在這幢別墅的前麵是一條寬約十米的泊油路,在泊油路的那邊則是一片美國樺樹林。房子離泊油路還有一段距離,這中間植有綠茵茵的草坪。草坪的中間鋪有一條碎石子的小路,一直通往別墅院子的大門口。德利斯太太最喜歡沿著碎石路散著步,觀看草坪邊的綠花。


    美國的農村跟中國是不一樣的,尤其是佛羅裏達州。房子各式各樣的,有亭台樓閣,有飛簷雕龍的仿古建築,還有一些仿歐式建築。在美國的佛羅裏達州,有很多這樣的村子。每個村子都被黑亮的泊油公路連接。在房屋設計和園林規劃上,美國的專業技師們把他們設計的相當好。包括內房結構和園林花草林茵。在別墅的外觀上,他們設計出了各式各樣的造型,樓閣亭台,峭壁飛簷,畫梁雕棟,造型真是不勝枚舉,當然更多的是現代流行的建築。美國的農村非常安靜,沒有雞鳴狗吠,也沒有隆隆的拖拉機聲音。挨著房子的樹林裏也顯得很安靜,一些鳥兒隻是在林子深處飛來飛去,唯恐擾了這個安寧的世界。這些房子的主人都在城裏上班,晚上開著小車回家。


    德利斯太太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在法國做生意,一年難得回來一次;小女兒則在英國劍橋大學留學,已經兩年沒有回來了。平時兩個女兒隻是往家裏打打電話,其他什麽也沒有。這讓德利斯太太很感傷懷。不過兩個女兒的電話還是讓德利斯太太感到些許欣慰。自從六年前丈夫因一起交通事故去世後,德利斯太太就一直孀居。平常家裏就她一個人。美國的農村不像中國的農村那樣人多,可以走家串戶,拉拉家常什麽的。看著豪華的別墅群,以為有很多人在裏麵居住,其實白天是很難看到有人在家閑玩的。在美國,幾乎所有農村裏的人都在外工作。美國的農村人大部分不種田,隻有一些大型的農場專門進行糧食生產。而那些臨近小山小河的農村大都修著別墅,供人居住。美國的農村環境非常好,綠樹茵坪,小橋流水,各式花卉景簇,美不勝收,綠化麵積高達百分之九十。


    德利斯太太自丈夫去世後,神情變得憂鬱起來,她辭掉工作,每天就呆在家裏,看花賞草,偶爾也做做刺繡。刺繡些中國的古典畫什麽的。她似乎對中國的曆史風貌很感興趣。刺繡裏總有一些中國曆史人物什麽的。德利斯太太原本不會刺繡。學刺繡是在他丈夫去世後覺得無聊跟一個中國保姆學的。這個保姆原本就是她家的女傭人,秀的一手好刺繡。德利斯太太很喜歡,也就學了。德利斯太太人很和氣,常和這個傭人說長道短,把她當成自家親戚。有時家裏來了客人,還讓保姆跟他們一起吃飯。保姆是中國台灣人,早年隨丈夫來到美國謀生,後來丈夫因病去世,她幾經輾轉來到了德利斯太太家,一幹就是十年。因此,她和這家人結下了很深的情意。


    德利斯太太在這地方沒有什麽親戚,隻有兩個朋友,一個是他丈夫的同事,一個是她中學時的同學。同事和同學在她丈夫去世後頭一年裏還經常來她家看看她,但後來就來的少了。一是工作忙,二是德利斯太太性格很孤僻,沒有太多語言。德利斯太太倒不覺的什麽,朋友來則來,不來算了。有時候她也很鬱悶,尤其是保姆走後,她的心情變得鬱悶極了,常常對著天窗念叨著怎麽沒人來家做客啊?時間久了,她還有點神經質,經常一個人到別墅旁邊的樹林裏唱著歌。


    漢丁堡是德利斯太太的侄子,也可以說是她的繼子。兩年前,住在佛羅裏達州南部的哥哥忽然給她打來電話說要見她最後一麵。聽到這個消息,德利斯太太愣傷了好半天,這可是她唯一的哥哥!當天,她就叫保姆給她買了去哥哥家的車票。


    第二天,德利斯太太就到了哥哥家。看到哥哥形如枯槁,如遇死神,她的心有點碎了。這些年裏,兩家遭受著同樣的不幸,誰也沒法撫慰彼此受傷的心靈。哥哥看到她的到來,沒有向她訴苦,隻是借著最後一口氣跟她提了個請求:他要把兒子馬克.漢丁堡過繼給她。他擔心漢丁堡還小,不務正業,生活也無著落。這些年來,因為自己的病,花光了所有積蓄不說,還欠了一些外債,自己死後兒子肯定無依。德利斯太太滿臉淚水的聽完哥哥的一番請求,她並沒有感到吃驚。在美國,常有這樣一種民俗,就是自己無力撫養的孩子可以過繼給自家親戚或者朋友。美國的收養法是沒有年齡限製的。所以,德利斯太太的哥哥馬克.博羅把十八歲的兒子過繼給她是完全合法的。馬克.博羅原來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但自從他患上腦瘤後一切都變了,妻子艾麗薩撇下他跟一個有錢的人走了,從此杳無音訊。在此以後,他辭掉保姆,家裏就隻剩下他和兒子兩個人,由於不能再從事工作,生活來源也斷了,積蓄一天天花光,日子越來越難過。雖然他知道把自己孩子過繼給別人是件很丟臉的事,但是迫於形勢,馬克.博羅還是決定把孩子過繼給妹妹。


    第二天,馬克.博羅最後一次住進了醫院,就在住院的第二天,他永遠的離開了他最親的兒子和妹妹…..


    德利斯太太從哥哥家回來後,神情是越來越憂鬱,好多天都吃不下飯。她想到了早逝的丈夫,想到了剛剛離開她的哥哥,想到了在外常年不回的兩個女兒,想到了最近幾年家庭的變故,越想越悲傷。


    漢丁堡是在德利斯太太回來後的第三個月來到姑母家的。在之前,他考了佛羅裏達州的幾所大學都沒有被錄取,隻好放棄學業。他這人有個愛好,那就是喜歡開車。在學校期間,他曾參加過學校裏組織的各類賽車活動,每次都拿頭獎。這次來到姑母家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姑母給他買一輛小車。但是姑母卻拒絕了他,說他太小不務正業。他隻得作罷。但是一個月後一次偶然的機會卻使他擁有了一輛小車,而且還是一輛價值十八萬美金的高級轎車。原來,在他來姑母家第二個周末裏,他偶然在電視上看到佛羅裏達州要舉行一個賽車會,獲頭獎的可以得到一輛價值十八萬美金的克萊斯勒和五萬美元的獎金。看到這個消息,漢丁堡興奮得跳了起來。第二天,他拿著姑母給他的報名費參加了這次比賽,沒想到竟然贏了一輛夢寐以求的小轎車。自從他有了車以後,他每天都開著車出去逛一圈,然後哼著小曲回來。得利斯太太看著他喜悅的樣子,心裏的一些陰雲也消散了許多。她有時候也和漢丁堡一起到附近的景點旅遊一番。


    我和漢丁堡認識是在一個下午。記得那天下午我從佛羅裏達州大學出來,剛好看到他開著車子從我身邊經過。他開的很慢,我注意到了他,他也注意到了我。他坐在車裏向我甩了一個響指,我會意的招了招手,沒想到他居然把車停住了。他滑下車窗探出頭來衝我微微一笑,喊道:“dude,whatareyoudoing?”我愣了一下,回道:“waitingforbus!”並衝他莞爾一笑。他笑了笑,走下車來把我的行李扔進車裏,然後要我跟他一起上車。


    漢丁堡的車技很嫻熟,在車流中穿行如梭,一會就把剛才還在前麵的車甩到了後邊。我看著他得意的神情,問道:“howlonghaveyoubeendriving?”問他開車有多長時間了,誰知他的回答讓我難以置信。在中國,未滿十八歲是不允許駕車的,他才剛過十八歲就有這樣好的車技,真是了不起。我向他豎起了大拇指,他更加得意了。


    我們回去的路程有五六十英裏。他車開得並不快,這跟我之前以為他會飆車回家的猜想完全相反。他告訴我,美國的雷達係統非常先進,不管是誰在哪裏飆車,警察很快會找上門來,到時可就慘了。他還說,就算沒有警察管,他也不會飆車,他在比賽的時候賽的不是車速,而是車技。我聽了樂了,笑著說他的覺悟真高。他更樂了,和我東南西北的攀談起來。一時間我們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他跟我聊了他自己,也聊到了他姑母。我就是從這時候開始,才知道德利斯太太這個人的。


    太陽剛剛落山的時候,我和漢丁堡回到了住的地方。本來我想直接回別墅的,誰知漢丁堡執意要我去他姑母家玩,我拗不過他隻好去了。他姑母看到他帶了一個年輕的中國人回來,感到很詫異,就問了他一大串我是誰從那裏來怎麽認識的等等。我站在那裏不知所措,連忙一個勁的給德利斯太太請安。在美國,遇到年長的人和他最好的溝通方式就是先請安,然後再介紹自己。美國人尤其是年齡大的人最喜歡尊重自己的人。德利斯太太看到我一副客氣的樣子,剛才迥異的臉神才緩解了許多。她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然後又看了看漢丁堡,漢丁堡衝他點點頭,然後她才對我說請進。漢丁堡看到姑母默許我的到來,他一邊給她介紹我一邊把我領進屋,然後還給我沏了杯冰水讓我坐下和他聊。


    看不出來,漢丁堡是個很能聊的人,而且還是個中國迷,尤其喜歡中國的武術。他說中國的太極和少林武功是全世界最上乘的功夫,我聽了哈哈笑起來,告訴他說中國的武功擅長以柔克剛,以強身健體為宗旨,不像日本的柔道那麽霸道,也不像你們美國的搏擊那麽凶狠。漢丁堡聽完我的描述,覺得我也是個功夫迷,硬要拉著我教他一些中國拳腳。我拗不過,隻好學著電視裏樣子給他比劃比劃了幾下,他樂得笑翻了天,然後我才回到落住的別墅。


    第二天,我剛起來就聽到有人在摁門鈴。在這裏住了一年多,還不曾有人這麽早來過,我尋思著打開了門,卻看見一張微笑稚嫩的臉,原來是漢丁堡。漢丁堡看我出來,連忙給我問早安,臉上笑嘻嘻地,然後他說出來意,他要我繼續教他中國功夫。我怕掃他的興,給他擺了幾個太極的姿勢,要他回去自己練,然後才告訴他我今天還要上學,等有空了再教他。其實我在這方麵隻是似懂非懂,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學校的生活單調而複雜,但自從認識漢丁堡以後,日子變得豐富起來,每天都能看到一張活潑快樂的臉,似乎能帶給人什麽。一段時間後,德利斯太太看到我和漢丁堡很合得來,在一個周末的晚上,她主動到我住的地方來邀請我參加她們的晚餐。在美國,被人邀請參加晚餐是件非常榮幸的事情,表明邀請你的人對你的印象非常好。那次的晚餐隻有四個人,德利斯太太、漢丁堡、他們家的保姆和我,那時那個中國台灣的保姆還在他們家。不過我那天去後沒過幾天,保姆家裏的人來把她接回去享福去了。我感歎道,在異國他鄉忙碌半輩子,也該回去了,也該坐下來歇歇了。


    保姆走後,德利斯太太又一次黯然了下來,每天的早中晚餐都得自己做不說,每當漢丁堡出門後她便覺得整個屋子就像一個地下室,冷冷清清的。她試著到外麵樹林裏散步,可是樹林裏的葉子聲像千萬個小蟲子在她耳邊爬,讓她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她隻好返回別墅,關上窗子和複合門。屋子裏的家具和壁畫豪華瑰麗,但這裏的美景似乎掩不住她內心的憂鬱。她在屋子裏輾轉難定,在屋裏踱來踱去,似乎在思考著什麽,可是又說不出來在想些什麽。別墅外的風景秀麗,鳥雀聲聲鬧鬧,所處在的農村既有維多利亞港灣的繁華,也有xsbn的寧靜,可是德利斯太太似乎對這一切不感興趣,她反剪著雙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像個七十歲的老頭。


    進入十月來,我的課程漸漸少了,使得我有了更多的時間出去了。為了減少家庭的負擔,我想在佛羅裏達州找一個臨時的工作來勤工儉學。於是,我來到了這個州最知名的人才市場。我在市場裏轉悠著,尋找適合自己的工作,走著走著,我忽然看到一則招聘信息:本人因年事已高,且無親人照顧,想聘請一位能從事家務的保姆來打點我的日常生活,年齡不限。落款是佛羅裏達州卡拉斯加鎮278號,馬克.德利斯。卡拉斯加鎮?278號?德利斯?我的大腦裏立刻產生了一個聯想,好熟悉的名字!我本想去問問這個德利斯是不是住在我旁邊的德利斯,但想著在美國叫這個名字的人多著了,便沒有去打聽,況且自己又不想去當保姆。


    我在人才市場轉了一圈,沒有找到適合我的工作。我有點沮傷的往回走著,走到拐角處時,我無意識的抬頭看了看,竟然又看到了那則信息。怎麽又是德利斯?該不會就是住在我隔壁的德利斯吧?一邊思咐著一邊走進人事廳。


    從人事廳出來,我忽然有種莫名的預感,在我的美國之行中,我可能會跟這個美國老太太結下不解之緣,而事實上,在後來的日子,我確實跟她有著非同尋常的感情,這些包括她的家人,她的房子,她所處環境中的一切。


    我到德利斯太太家不久,我的生活很快就和他們聯係在了一起。德裏斯太太很和氣,常常和我一起打理家務。有時還和我一起去附近的樹林裏采擷野果和野花回來放在盆子裏養。漢丁堡有時也會來撥弄一番。


    進入十月,受墨西哥灣暖流和加拿大寒流的交匯影響,佛羅裏達州的雨也開始多了起來。我在這裏看到了另一種自然景象,在那個金秋十月的佛羅裏達州,沒有中國金秋的豔陽高照和風幹氣冷,卻隻有連綿不斷的好似中國的春雨,這雨一下就是半個月,而且是天天下,天天大下,天天長下,別墅外的樹林沒有因為季節的到來而轉成黃色,相反因為雨水的滋潤卻變的綠樹茵茵,嬌滴可愛。


    身在異國他鄉,沒有親人的嗬護,總是倍感孤獨,但是自從來到德利斯太太家後一切似乎都改變了。德利斯太太一家人的和氣讓我這個身處異國他鄉的人倍感欣慰。我在他們那感受著家的溫暖,也體驗到了和平帶給人的和諧。


    雨季裏的雨總是下個不停,外麵是去不成了,我每天做完家務後就和德利斯太太坐在樓上的陽台上聽她講述她一生不平凡的故事,講著講著我忽然體會到原來美國的老百姓跟中國的老百姓一個樣的生活信念。“人總是平凡的活著,人總是不平凡的奮鬥著,人總是朝著既定的目標向前追求著”。德裏斯太太重複著這句話,眼神裏帶著凝重,她起身走向窗台,把手搭在扶欄上,一目千裏……。


    第二年,我的學業基本完成,開始準備回國,在登上遠洋客輪的那一刻,我忽然發現德裏斯太太和她的侄子漢丁堡遠遠的目送我遠去,揮著的告別的手不曾落下,看著這情景,我的眼裏忽然湧起了淚花……


    兩個月後,我收到了從美國寄來的一封署名漢丁堡的信件,上麵寫道:暮雨哥哥,你最近好嗎,我和姑母很想念你…..你還能再來美國嗎?你在中國是否還想著我們?……後麵的我看不下去了,隻是眼睛裏再一次湧起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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