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你還要嗎?


    偏心?


    林誌鴻從來都沒想過,有朝一日,大兒子會站在他麵前,這般理直氣壯的問他,心是不是真的這麽偏。


    偏誰?


    林蘅嗎?


    林誌鴻淡漠一眼掃過去:“你是在問我,是不是偏心林蘅嗎?”


    林舟心下一沉:“父親。”


    他仍舊是咬著牙叫出聲來的。


    林誌鴻知道他心裏不服氣,慢吞吞的站起身:“大郎,你長大了,頂天立地了,早就能替我分憂——我知道,你為你母親抱不平,可是你捫心自問,從我把林蘅抱回來的那天起,有哪一件事,我是偏了心,向著她的?”


    拿這個堵他的嘴?


    林舟麵如死灰:“父親,十幾年來,您明麵兒上對林蘅不聞不問,就是為了今天嗎?”


    林誌鴻一口氣差點兒沒倒過來:“放肆!”


    林舟直挺挺的站著沒動:“我不想忤逆您,更不敢說您的不是,可是父親,這些年,我苦心經營,照看家裏的生意,就連二郎和薰兒名下的產業,也都是我在打理——”


    他拖長了尾音,又深吸口氣,定定然看過去:“您要給林蘅添嫁妝,不管您願意給多少,我管不著,可您要我手上的東西,拿去成全她,我不答應。”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林誌鴻眯起眼來。


    這幾年來,大兒子越發能幹,他也很是放心,將來林家總歸是要交給林舟的。


    他也有很久,沒有和林舟好好談談心。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


    林舟和小的時候不太一樣。


    林誌鴻喉嚨一哽:“我還沒死,林家的東西,還不是你的。”


    說這話,傷父子間的情分。


    林舟心口一疼。


    他就知道。


    從小到大,他們兄妹幾個,根本就不在父親的眼裏,更遑論被父親放在心上。


    父親的眼裏心裏,隻有林蘅和她死去的娘。


    林舟想了想,緩緩地,在林誌鴻麵前跪了下去。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隻該跪天跪地跪父母。


    不過林舟是家裏的長子,眾人都高看他,連老太太都對他讚不絕口,張氏又寵愛,多少年來,他都沒向誰彎過一雙膝蓋。


    林誌鴻擰眉:“你這是做什麽?”


    “父親,母親是您的發妻,您的心裏,真的就沒有半分她的位置嗎?”


    林舟死死地攥拳:“當初,您把林蘅抱回家,我那時候年紀雖然還小,卻已經記事,也懂事了,母親不敢跟您鬧,不敢發脾氣,私下裏,卻不知哭過多少回,整天都是唉聲歎氣的,還不得不去照顧林蘅。”


    那幾年,母親是怎麽過來的,他全都看在眼裏。


    小小的人兒,把這些全都牢牢地放在了心裏。


    這也就是為什麽,長大後,他從來不喜歡林蘅。


    他矛盾,掙紮,也痛苦。


    他知道這一切不該怪林蘅,坦白說來,林蘅也算是受害的孩子,最該怪的,是父親,或許就連白氏,都是可憐人而已。


    但他不是聖人。


    他隻知道,母親這麽多年難以言說的痛苦,錐心的痛,都是白氏和林蘅母女兩個造成的。


    林誌鴻顯得不耐煩。


    他三兩步上前,一彎腰,拉了林舟一把:“起來。”


    林舟卻一動不動。


    林誌鴻盯著他看,他也盯著林誌鴻。


    父子兩個就這樣僵持著。


    不知過了多久,還是林誌鴻先放軟了態度。


    他長歎一聲:“我知道,這一輩子,我都欠了你母親的,可是大郎,我何嚐不是欠了她們母女呢?”


    他低頭看林舟:“綿遙和我,青梅竹馬,從小指腹為婚,可是白家家道中落,你祖父他……”


    他爹早就過身了,當年的事情,縱有千般不是,萬般錯處,也不必再說。


    孩子是聰明孩子,他點到即止,林舟應該明白。


    於是林誌鴻話鋒一轉:“那件事,是我一時鬼迷心竅,對不住你母親,也害了綿遙,更害了林蘅。大郎,你是個明事理的孩子,說句實心話,換做你是我,你怎麽辦呢?”


    換做是他?


    這話說的真好笑。


    “父親,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會做一樣的事。”


    林舟毫不退縮,更不見半分畏懼。


    林誌鴻胸口一窒:“大郎,你——”


    “這一切,難道不是父親一手造成的嗎?”


    林舟看見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痛苦,心中竟莫名生出一絲快意來。


    於是他不顧林誌鴻的麵色,繼續往下說:“當年您如果不找上白氏,怎麽會有之後種種?愧對發妻,愧對白氏,愧對林蘅,這一切,難道是我母親造成的?還是誰逼您的?”


    林舟嗤笑一聲:“到頭來,您想說,是祖父逼您。他逼您放棄青梅竹馬的摯愛,八抬大轎迎我母親過門,做了林家當家主母,是嗎?”


    “我……”


    林舟麵沉如水:“您問我,換做是我,怎麽辦嗎?”


    林誌鴻抿緊了唇角,一言不發,目不轉睛盯著他看。


    林舟幾乎一字一頓的:“沒有人,可以逼我放棄此生摯愛。”


    沒有人可以……


    他和綿遙……


    “父親,您真的愛白氏嗎?”


    林誌鴻眼神一閃,聲音厲起來:“你小小的年紀,哪裏來的這番論調,我的事情,且輪不到你……”


    “您並不愛的。”


    林舟笑著打斷他的話:“您隻愛您自己。您若愛白氏,就不會向祖父低頭,放棄她,娶母親過門,又眼看著她另嫁她人。


    您若愛她,不會在她喪夫後,背著人,找上門去,與她暗通款曲。


    您從來就沒有想過,如果她有了孩子,怎麽辦,如果您有一日,顧不成她,怎麽辦,如果有一天,她夫家人發現了,她該怎麽活——


    父親,對您來說,那隻是年少時一樁風流韻事罷了。”


    他半輩子的摯愛,在兒子口中,竟隻成了年輕時候的胡鬧。


    林誌鴻倒吸口氣:“你放肆!”


    他手邊抄了個什麽東西,憤恨的朝著林舟身上砸去。


    那是他書案上的一方端硯。


    這硯,還是去年他生辰,林舟送的。


    墨未幹透,他砸下去的時候,避開了林舟的頭,結結實實砸在林舟身上,墨又濺灑出來。


    林舟吃痛,卻還是筆直的跪著。


    他低頭,看身上的墨痕:“您是我的父親,不論到什麽時候,您都是我最尊敬的人,可是在這件事上,我從不同情您,對您的做法,更加不敢苟同。”


    是他害了綿遙嗎?


    林舟抬起頭:“您總說對不起白氏,對不起林蘅。可是父親,白氏早就死了,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死了,而林蘅呢?


    林蘅不過是您與白氏無媒苟合生下的孩子,她的出身,該是最卑賤,最見不得人的。


    可是十幾年來,她住在林家,占著林家嫡女的名頭,吃穿用度,從沒被虧待過,她享受著優渥的生活,過著旁人羨慕的生活。


    我實在想不出,白氏和林蘅,有哪裏受了委屈,吃了虧呢?”


    他字字珠璣,每一個字,都紮在林誌鴻的心窩上:“真正委屈的,隻有我母親。”


    丈夫背叛,還要把外麵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養在身邊,每天都能見著,不得不看著林蘅長大。


    白氏和林蘅還能比他母親更可憐,更委屈?


    可即便如此,到了今時今日,他的父親,仍舊覺得,他母親是不可憐的,是不必憐惜的。


    連對他們兄妹,也生不出半分愛屋及烏的心來。


    縱使虧欠了母親的,可是一轉頭,跟他伸手張口,連委婉的樣子都懶得做一做。


    父親甚至能說出,林家的一切,都還不是他的。


    這樣的話……


    林舟深吸口氣:“父親,我的鋪子,二郎和薰兒名下的產業,您,還替林蘅要嗎?”


    林誌鴻啞口無言。


    他一直覺得虧欠林蘅良多。


    如今孩子要嫁人了,她的嫁妝,無論如何也不能虧了。


    老太太那裏自不必說,過年的時候老太太就跟他通過氣兒,就怕將來林蘅出嫁時候,張氏仍舊懷恨,在嫁妝上苛待她,叫她到了夫家抬不起頭。


    所以老太太早就給她備下了一份嫁妝,那是老太太當年一半的陪嫁,還有這些年老太太攢下的體己銀子,從鋪麵莊子,到丫頭奴才,再到金銀首飾與現銀,該準備的,老太太都準備好了。


    至於他這裏,當然是也早就給林蘅選好了兩處莊子,還有幾間鋪子,更私下裏背著張氏早叫人給林蘅打好了兩整套的頭麵,要給她添箱。


    方才他也想了好多。


    林蘅要是嫁去了京城,那杭州的鋪子她也管不著,家裏也沒個可靠的人,能幫她打理,所以不如折成現銀,叫她一並帶去,或是在京中給她盤下幾間鋪麵,再把他身邊的人放去替她料理著。


    但他仍覺得這遠遠不夠。


    他想叫林蘅風光出嫁。


    他想叫林蘅覺得,家裏上上下下,都是希望她幸福的。


    所以他才會開這個口,要林舟兄妹名下的產業。


    林誌鴻如今雖然是正值壯年,但是家裏好多生意上的事情,他早就交給林舟去打理,也早早的就給他們兄妹名下劃分了產業。


    隻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林舟有這諸多的說辭,把他給擋了回來。


    兒子的那些話,打在他身上,生疼。


    他還有臉要這些東西給林蘅添嫁妝嗎?


    “你的鋪子,你弟弟妹妹的產業,你不願意給她,我不逼你。”林誌鴻到底鬆了口,“可她真要嫁人,你總不想叫她覺得自己是孤身一人,無依無靠,更不想叫侍郎府或是謝喻白覺得,林家並不看重她吧?”


    林家看不看重她,謝喻白早就知道。


    人家根本就不在乎這些。


    而且謝喻白知道林蘅從小是怎麽長大的,將來也不會高看林家一眼。


    做這樣子,自欺欺人罷了。


    真做出一派兄妹和睦的樣子,才叫謝喻白覺得可笑吧?


    但他懶得跟父親說了。


    林舟撐著膝蓋,緩緩站起身。


    跪的久了,雙膝又疼又麻,起身的時候,打了個擺。


    林誌鴻就站在旁邊,上手扶了一把。


    林舟不動聲色的抽出手:“她要從林家出門,我們做兄姊的,自然不會冷眼看著,父親盡管放心就是了。”


    “將來她的嫁妝……”


    林舟冷笑,越發退幾步,離他遠遠地:“祖母喜歡她,祖母的東西,我們兄妹也不敢妄想,祖母要給她多少,我們更不敢過問。至於父親——


    林家一切,都是父親的,父親便是把整個林家給她陪嫁,我們也不敢多說半個字。


    至於母親那裏……”


    他抬眼看,果然看見了自己父親眼底的緊張。


    這就是他的親生父親。


    為了一個私生女,在同他一個二十出頭的人,打太極,耍心眼。


    這哪裏還有一家人的樣子?


    林舟心灰意冷,失望至極:“十幾年都忍氣吞聲過來了,母親也沒糊塗到打自己的臉,林家嫡女出嫁,該是什麽陪嫁,她就會得到什麽。如果她真的要嫁謝喻白,進侍郎府,我也會規勸母親,多給她添些嫁妝,不至於寒酸。”


    林誌鴻一口氣沒舒完呢,林舟陰陽怪氣的又叫了一聲父親。


    他下意識看過去,就見林舟麵上噙著淡淡的笑意,盯著他看:“父親滿意了嗎?”


    有那麽一瞬間,林誌鴻渾身一寒。


    他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也知道父子兩個今天的談話,其實算是不歡而散。


    林舟不能理解他,更不願意體諒他。


    這個隔閡,一直都在。


    流慶閣那裏撇開不提,張氏和他別扭了半輩子,林放和林薰是沒心沒肺的性子,從來沒有這許多心思,至多刁難刁難林蘅。


    隻有林舟……


    這個大兒子,心思深沉,是連他也很難摸得清底的。


    今天,他才算是徹底明白。


    從林蘅回到林家的那天起,林舟就恨上了。


    不單單是恨綿遙和林蘅,還有他。


    林舟看他不說話,做了個禮,再不多說一句話,一路退,直到退出他的書房,轉身離去,頭也不回,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再給林誌鴻。


    林誌鴻一瞬間蒼老下去似的。


    他盯著門口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他忍不住去想林舟說的那些話。


    他隻愛自己嗎?


    這十幾年來,他全都做錯了嗎?


    不,他隻是愛綿遙,他做錯了什麽?


    林誌鴻合眸,手撫上麵前的小盒子:“綿遙,我是愛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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