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清寒,老朱也沒心思點燈。他見沐英神色有異,老朱頓時便曉得其中有不對的地方,便打發朱樉朱棡朱棣三人,送大哥朱標回去歇息,好獨自與沐英密談。


    “英兒。”見其餘人都下去了,老朱這才問道。“究竟是什麽情狀?”


    “義父,是這樣。”沐英拱了拱手。“先時,我與太子殿下截獲了消息,本已在長江邊截住了賊人。”


    “可那夥賊人,顯然不是等閑之輩,其中有一位猛士,舍命斷後。還趁太子不備,將太子撞落河中!”


    “猛士?”老朱眉頭微皺了皺。“你和標兒,是帶著數十員大都督府精銳的。有他們護著,便是戰陣敵營之中,也可衝上幾個來回。”


    “此人當真如此厲害?比之遇春如何?”


    “雖無常將軍勇猛,亦有十之四五。”沐英道。


    沐英本身亦是武藝非凡,能得他讚一聲猛士,必然是天下間數一數二的人物。


    可有這等身手的人物,在芸芸眾生之中,便如同羊群之中雜了一隻猛虎、星海之中懸著一輪皓月,斷沒有籍籍無名的道理。


    縱然隻有已故的常遇春一半勇猛,亦已是了不得的人傑了!


    而且還敢劫持大明皇子,冒犯大明朝廷……


    朱元璋的臉已然黑了下來。


    除了自己那些老對手的餘孽,又還能有誰,能禦使這樣的人傑?


    “看來,咱前些年,屠的還不夠幹淨。大明境內,還有不少的魑魅魍魎。”老朱陰沉的說道。


    “拱衛司……也該變一變了。”


    沐英低著頭。身為大都督府都尉,他先前便已知道,老朱打算賦予禦前拱衛司更多權力,將其打造成一個類似於秦之黑冰台、唐之不良人那樣,甚至更有過之的機構,並以此掌控大明全境。


    隻是因為諸事繁雜,又千頭萬緒,故而未能著手。


    今日帝京之中,出了這樣一係列的大事,皇帝對各司各部不滿,也屬應當。


    接下來,拱衛司以天子爪牙的身份重新橫空出世,想來已無可阻攔了。


    “既然是標兒落水,那為何,肅兒卻變成了那樣?”朱元璋繼續問道。


    “你等沒攔住賊人,讓他傷了標兒,已是大罪了。莫要告訴咱,那賊人傷了標兒之後,你們還是沒製住他,讓他又傷了肅兒!”


    沐英一聽此言,冷汗涔涔而下,當即從椅子上滾了下來跪在地上:“兒臣未能護住太子殿下,卻是萬死!”


    “隻是……肅弟他,卻是自己跳進江中的……”


    “自己跳進去的?”老朱一怔,一臉疑惑。“怎麽會?肅兒莫不是得了失心瘋不成?”


    “肅弟……應該是想救太子殿下。”沐英開口說道。“不過,兒臣卻覺得有些詭異。”


    “那時,太子殿下雖落水,可七月江水並不寒冷湍急,落水的位置水也不深。更何況那時,殿下的一隻手,已攀上了岸邊的一截樹枝。”


    “我等見了都是大定,便連太子殿下,亦是連呼無礙。因我等皆著甲胄,不能浮水,因此兒臣便想脫去身上甲胄,下水救護太子殿下。”


    “可不知怎的,肅弟卻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驟然間麵色青紫,如見鬼怪,而後就紮入了水中,想把太子殿下拉上來。”


    “可那時他被綁縛許久,又一路顛簸……自己反而沒了氣力,才變成了那般模樣!”


    沐英述說的過程中,老朱始終眉頭深皺。等他說完,老朱又思索了許久,方才半信半疑的開口道:“你說,肅兒是突然想到了什麽,然後才下水救護標兒的?”


    “是。”沐英點頭。“兒臣一直關注著肅弟,他先時還隻是一副擔心神色,可瞬息之間,突然就變了臉色……”


    “您讓兒臣關注肅弟平日之異常,因此,兒臣看得很清楚!”


    老朱站起身來,心裏有了一個極不好的猜想。他就著月光踱了幾步,猛的轉頭:“英兒,你覺得,老五那時,是想到了什麽?”


    “兒臣……不敢猜。”沐英依舊單膝跪地,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老朱又走了幾步,步伐越來越煩躁。


    “你哪裏是不敢猜……伱這是要咱來猜!”


    “你剛剛說,標兒分明並無大礙,老五卻突然極其的緊張關切。”


    “甚至於,忘了自己境況,也要跳水相救……”


    “老五是來自後世的穿越者,據他所說,我大明後世之曆史,他已盡皆爛熟於心……”


    “……莫非……”


    他猛的停下,臉上神情已是驚駭莫名。


    “莫非,是因為他想到了標兒……會因此而死?”


    沐英不答,依舊深低著頭。


    老朱渾身一凜,立刻就想去看看朱標,沐英突然開口道:“義父不必憂慮,我已為太子殿下把過脈了。”


    “寒氣並未入體,隻需將養幾日,必然無虞。”


    “嗯?那,老五怎麽會……”


    老朱抬出去的腳又頓住了。略微一想,臉色又是一白。


    “莫非……是水?”


    在曆史上,標兒是死於落水?


    必是如此!要不然,本就並不深冷的江水,為何又會讓素來曉事的老五大驚失色,拚命救護?


    “義父,請恕孩兒多言。”就在老朱驚疑不定之時,沐英開口了。“肅弟既是穿越者,義父就沒問過諸家人之生死壽命麽?”


    “這……”老朱麵色不豫。“咱先前還疑心老五身份,若他是個妖人,必然會以死生、後世之事蠱惑於咱。”


    “此類妖道,曆朝多見。他所說又總真假難辨。”


    “就算是咱,若是他有意蠱惑,隻怕心中也會有疙瘩。更何況,他總言稱後世之君如何悖逆,安知是否想讓咱先有了廢儲之心,他好竊據大位?”


    “既然問了不如不問,咱便幹脆不問了。隻待事實先明晰了才是。”


    “容孩兒再多說一句。”沐英聞言,立刻膝行幾步,麵上滿是替朱肅感到的委屈,大力叩首道:“五弟願不顧自身安危,以身回護太子殿下,兄弟親情可昭天地,斷不會是什麽亂國妖道!”


    “孩兒鬥膽,請義父以親子心腹信之!五弟非隻知前後百年之事,其胸中韜略,更是世所罕見!”


    “若是五弟有幸能夠回緩,還請義父,千萬不要見疑於他!若是……若是親生父母兄弟,皆防其如防妖人,五弟一顆赤子之心,必會被您傷透,自此再不敞開心扉!”


    “他敢將他最大的秘密告訴您,就是打心底裏信任您,信任您這個生身的父親,能成為他這個當世之異類,最大的依仗啊!”


    沐英大聲道。他想起了五年前,那個在兄弟們紛紛奔走玩耍的時候,卻獨自爬上屋脊,呆呆看著天上雲卷雲舒的小小身影。


    從那時小孩兒的眼中,絲毫看不到對眼前這個世間的眷戀。


    就如同,一個一心求死的孤兒……


    ……


    沐英這一番話,說的本該心如鐵石的洪武大帝朱元璋,猛的連退了幾步。


    素來粗枝大葉的老朱,此刻卻猛然想起,想起自五年前病愈之後,自家的小五兒稚嫩的臉上,偶爾會出現的那一抹寂寞孤獨的模樣……一個來自後世的穿越者,覺醒了宿慧的時空旅人,一個當世最大的異類,在午夜夢回之時,又怎麽可能不害怕、不孤獨,不會覺得心中壓著千萬斤的重擔?


    那日在東閣中,老五自陳自己是穿越者時,一臉暢快自在的模樣。當時老朱隻覺得此子不莊重,難堪大任。


    此時再度想來,老五那時的做派,又何嚐不是因為這個扛了五年的沉重秘密,終於從肩上卸下;因為有了父親作為倚靠,而如釋重負;因為有了信任的人能講述那些心中的秘密,而不再孤獨……


    “咱……咱……”想起自己對老五那樣百般的提防,還讓標兒和英兒去監視他、找他的馬腳,老朱心裏就覺得揪的厲害。


    “而且,義父,孩兒還想到一事。”沐英抬起頭,臉上的表情在月色下,帶著一股子詭異的恐怖。“肅弟自五年前病愈之後,就極為關心幹娘的身體。見她做些重活,便動輒發怒。”


    “此前出宮之時,更是叮囑樉弟棡弟他們,務必百般照料幹娘,不可使幹娘過度操勞。”


    “孩兒之前,也隻以為是肅弟心存仁孝。但如今想來,這會不會是……”


    沐英並沒有繼續說下去,老朱卻已經反應了過來。他的心神,頓時陷入了一種極大的恐慌之中。


    “你是說……這是因為……”


    “老五他……預先知道了……咱的妹子……”


    “會死??”


    應天皇城之上,一抹碩大無比的陰雲,遮住了本該皎潔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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