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朱肅諸王第一次在大本堂見麵之時,朱肅便用一句“夫私者,人之心也”,讓隻知引用朱子言論的方孝孺甘拜下風。方孝孺在學問上欠缺思考,因為此事,宋濂對此也是心知肚明。


    其實在之後的曆史上也可以窺見:方孝孺雖然博覽群書,卻是閉門造車,盲目向往書中所謂的“周之盛世”,與朱允炆、黃子澄、齊泰幾人,妄圖以書上的道理治國,不顧大明當時的實際情況,非要尊奉周禮,玩什麽“複古”。


    然後就翻車了,建文三傻直接一腳油門,帶走了自家的主子朱允炆,把這天下留給了永樂大帝朱棣。


    但凡自己帶著腦袋想一想,這四個憨貨都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博則博矣,失之思辨。


    而這個世界線的方孝孺,卻在還沒有開始瘋狂推崇周禮的時候,遇到了朱肅給他的“哲學”。因為學習了這些新鮮的哲學,而動搖了他對儒學,其實是理學的信任根基,又因為缺少“思辨”的能力,而陷入了思想的自我桎梏之中。


    無法去偽存真,隻知一昧的否決儒學,卻又無法形成自己的思想。


    “原來如此!”聽完朱肅煞有介事的分析,宋濂恍然大悟:原來,五殿下已經知道這些其實大部分都是歪理邪說,他是故意拿著這些極有欺騙性的話語來給方孝儒,要他自己去想,去體悟,去明白誰是誰非。從而“思辨”出自己的思想來。


    讓他能夠步入新的境界,而非是一昧的照本宣科。


    再深思之,殿下先前在大本堂所寫的“掄語”,雖然看上去荒謬,實際上,還不是在表達對照本宣科的不屑一顧,隱晦的指出“自行思辨”的重要性嗎?


    隻要是自己思辨所得,即便是那等荒謬粗俗的“掄語”,那也比照抄朱子集注,生搬二程注釋,要好過許多!


    殿下用意如此之深,我竟始終沒有察覺!


    “殿下用心良苦,老臣慚愧!”宋濂端端正正的給朱肅行了一禮。若說他剛來時對朱肅是滿腔的怨忿,到得此時,就已經變成了滿滿的敬意與欽佩。“是希直才學平庸,不堪造就……浪費了殿下的一片苦心,又讓殿下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


    “老臣亦是,既教導無方,又錯認好人。先前竟想向殿下問罪……實在慚愧……”宋濂語氣中的愧疚無以複加。


    “宋師過譽。隻要宋師能在士林之中,為我解釋一二,我便感懷不盡了。”朱老五此時算是圖窮匕見。宋濂要是肯給自己站台,那麽自己被方孝孺敗光的文人緣,多少也能挽回一些。


    “那是自然!”宋濂道。“殿下如此才學,安能掩蓋於世?老臣定要將殿下之真意,傳諸大眾,使得天下的讀書人,都知曉殿下的苦心。”


    “殿下所說的那些‘哲學’雖然詭僻,卻是引導學子思辨的不二良方。若是道理之真假都不能知曉,如何能追尋大道?”


    “呃,宋師所言甚是……”朱肅勉強笑了笑,宋濂想要用他的影響力,將那些哲學道理大大傳播出去,用來讓天下讀書人們思辨倒是無妨。隻是那些思想大都極具欺騙性,就連“主觀唯心主義”這種最為扯蛋的東西,在曆史上都能騙的許多人趨之若鶩,讓那些信徒堅信,世界就是由他們的心之幻想所構建出來的。


    真把這些東西丟到文人中間,隻怕大明的文壇,馬上就要辯論成風,永無寧日了。


    不過這樣也好,既能分化文人的力量,還能把“理學”這種如今在儒學之中執牛耳的思想,也一並拖進“思辨”的深坑裏。甚至能為朝廷辨別出哪些人務實、哪些人務虛。至少那些會去相信主觀唯心主義這種扯蛋玩意兒的人,是絕對不能讓其進入官場之中的。


    “不過在那之前,老臣還要先去點醒希直那個癡兒。”宋濂歎了一口氣。“希直雖不聰慧,可畢竟也曾經是老臣最為得意的弟子。”


    “老臣實在不願他就此陷入迷障之中,不可自拔。他既然無有成就學問大家的本事,便讓他跟在殿下身邊,為殿下牽馬墜蹬、傳播思想罷。”


    “若是隻是學習和傳揚,希直此子,還是可以勝任的。”


    朱肅點了點頭,說實話,他隻是向宋濂點明了理學思想,極有可能有所錯漏,違背了儒家真意。但卻還沒有想清楚,自己究竟要傳播怎麽樣的思想。畢竟思想這種東西無法一蹴而就,既要符合大明日後發展的需要,又要足夠周密,以理服人,更是難上加難。


    他毫無頭緒。


    但先讓宋濂點醒方孝孺倒也無妨。隻要讓宋濂指名理學與儒學之分別,以及朱肅告訴他這些哲理,是故意想讓他“思辨”,以方孝孺的學識,自然能夠脫出迷障,大徹大悟。、


    宋濂離開之時,猶自絮絮叨叨的可惜方孝孺無法以自身的能力辨明是非,洞悉朱肅的苦心,身在寶山,卻空手而回。若能自己悟透,日後成就,或許不在子路、顏回之下。被他人點醒,終究是差了一個層次。


    弄得朱肅怪不好意思的,宋濂如此推崇,弄得他都快忘了,自己其實隻是把方孝孺捅出的簍子硬圓回來而已……


    宋濂往後山去尋方孝孺,留下劉伯溫一人在此。朱肅見他並無告辭之意,正欲相問,卻見劉伯溫放下茶盞,先他一步開口了。


    “殿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朱肅一愣,點了點頭。領著劉伯溫來到書房,笑道:“劉師,此處僻靜,您有何囑咐,但講無妨。”


    “嗬嗬,殿下客氣了。殿下如此高才,在下何德何能,能讓殿下您稱以師稱之?”劉伯溫態度極為恭謹,即便身處私室,他亦絲毫不敢僭越。客套過後,他的神情隨即轉為嚴肅,“臣之所以鬥膽詢問,是想問殿下,您準備如何改造天下文人?”


    朱肅一呆,好一個劉伯溫,竟然一下看破了事情本質。原看他出言挽留,朱肅還以為,他是也被先前自己說服宋濂的那一番言論所驚,想要細問一番呢。


    想來也是,劉伯溫不比宋濂,宋濂不過是一個學問家,自然會因為衝破學問上的桎梏,而覺得豁然開朗。


    劉伯溫的才幹不下於曆朝名相,他與老朱一類,是實打實的務實者。


    他們這樣的人,與鑽研學術的宋濂他們不同,心照不宣的是另一樁道理:


    聖人的書,是用來讀的。


    用來辦事,百無一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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