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淮”一臉誠懇,黎季犛則是仍舊麵露和善的微笑。


    “嗬嗬,範小友言重了。”


    “談何拉攏不拉攏……我也隻是,與範小友誌同道合,一見如故而已,一見如故……”


    “淮欲對黎公推心置腹,黎公卻又何故疑我?”黃淮卻是更加湊近了些,直勾勾的看著黎季犛的眼睛。“黎公可曾想過,於大明而言,他們想在我們大越得到的,究竟是什麽?”黃淮說道。


    黎季犛深深的看著“範淮”,心中略微有些猶疑。他有些不敢確定,“範淮”這些話有幾分真心。


    畢竟,他的恩師,可是那位大明的周王。


    他猶疑著要不要對“範淮”推心置腹。


    想了一會,他方才試探著開口道:“想來是要廣布教化,昌盛聖人之學……”


    “哈哈哈哈。”“範淮”大笑道。“這話腐儒與愚昧之徒信了,倒也罷了。黎公乃人中之龍,又如何會信了此等緣由?”


    “公不必諱言。須知,我大越國於百年前,亦是大明國土。大明想要的,無非是我大越自此屈膝,臣服大明,為大明附庸;乃至是將我大越……”


    “納入他大明之土!”


    說到此,“範淮”眼中激憤,幾欲噴薄而出。


    這回,卻是黎季犛吃驚了。要知道,這裏還是由大明周王所掌控的武曲教苑的地盤,這“範淮”究竟是哪來的膽子,竟敢在此放此厥詞。


    他趕緊起身,探出頭朝窗外看了兩眼,確認外間沒有其他人的身影,這才暗暗舒出一口氣。而後黎季犛轉身看向“範淮”,凝重道:“範小友何出此言?”


    “我大越本為大明之朝貢國,大明皇帝親列不征之國,大明安會有如此野心?”


    “高麗亦是不征之國,而今安在?倭國亦是不征之國,而今安在?”“範淮”的臉漲的通紅,一副標準的憤青模樣。“黎公可知,平日裏周王如何教我?”


    “他時時與我述說他對我之恩義,要我日後潛伏於我大越朝堂,為大明牟利……日後,更是會想方設法推舉我為平章,以使大明能夠遙遙掌控我大越朝堂。”“範淮”道。


    “我範淮亦是七尺男兒,黎公可知,我麵上虛與委蛇,心中卻是有多麽的屈辱?可恨,我大越遍地祿蟲,朝政腐壞。弱國弱民,便要遭此羞辱……”


    黎季犛默然不語,心中卻已經微有動搖。


    “淮不願因為周王些許恩義,就做個背國叛義之人。可舉目四望,又皆是祿蟲,不知何人有振興我大越,北拒大明之能。之所以問黎公是否願意予所有教苑學子保文,便是想要確認黎公是否不願與其他禍國殃民之祿蟲同流合汙,是否有使我大越富強之誌。”“範淮”說的慷慨激昂,毫無疑問就是一副憤青模樣。


    “黎公既然願意,足見黎公有革除科舉弊病之心、匡正社稷家國之誌。”


    “是以到了如今,確信了黎公之心意,淮方敢鬥膽進言。黎公,在下是當真願意為公效力。淮不願背靠大明,做個賣國求榮的權臣奸臣。隻願意追隨黎公,匡正我大越社稷,富國強民……”


    “範淮”眼神更加誠懇,灼灼的看向黎季犛。黎季犛心中微微汗顏。他之所以願意出具保文,其實隻是看在他範淮是大明周王弟子的份上,衡量利弊之後決定大出血拉攏於他而已。倒是真沒想過要革除什麽科舉弊病,匡正什麽社稷家國。


    但他何等乖覺,自不會露出破綻,聽完“範淮”之言,不置可否,隻是故作被人說中心事一般長歎一聲,道:“聽範小友這一席話,方覺吾道不孤。”


    “範小友既認為大明對我大越有所覬覦,是以才培養於你。可你而今年紀尚輕,即便大明有扶持你為大越宰輔,以操控我大越朝政之心,至少也需要十年二十年之功。”


    “這十年二十年間,我黎氏也與大明虛與委蛇,借助大明之力發展我安南,又有何不可?”


    “自不能夠如此。”“範淮”搖了搖頭,道。“先前,我便說過,黎公想要通過我來獲取大明的支持,此舉隻是徒勞無功而已。”


    “大明的最終目的,是想要通過某些手段,來遙控我大越朝堂。大明會信任操控如我這般的寒門子弟,卻絕不會信任操控黎公你這樣的大越宰輔。”


    “因而,這二三十年間,大明必定會希望我安南朝堂亂作一團,而不會希望出現一家獨大。隻有如此,大明才能夠在其中,攥取更多的利益。”


    “範淮”分析道。


    黎季犛的眉頭皺了起來,他覺得“範淮”說的很對。


    大明若當真對大越懷有野心,那麽,一個處於亂局中的大越朝廷,對大明才是最有益處的。他黎季犛已經是大越的宰輔,是大越的第一權臣,若是再得到來自宗主國大明的支持,他黎季犛必定會統一大越朝堂,在朝中說一不二……


    與其如此,大明倒不如支持阮氏,鼓勵阮氏和黎氏一起打的頭破血流,把大越朝堂打的支離破碎……如此,才是大明最為喜聞樂見的狀況。


    而後三十年後,他們培養出來的“大儒”範淮執掌大權,無論是操縱大越朝堂內附大明,還是自此成為大明沒有主權的附庸,就都在大明皇帝的一念之間……弱小的“安南國”將徹底為大明所擺布。


    總之,在大明的計劃裏,支持黎氏,是最不符合大明利益的。


    “莫非,範小友有破局之法?”黎季犛鄭重的問“範淮”道。


    他有野心,很大的野心,無論如何,也不希望政敵阮氏能夠壯大到與黎氏分庭抗禮的地步。


    大明若支持其他人,必然會分潤他的權力。他絕不願意看到這樣的情況發生。


    “是。淮思來想去,這才想出了這個方法。”“範淮”依舊誠懇的道。


    “其實,淮本是想臥薪嚐膽,借助大明之力,等到大明將淮捧上高位之後,再行雷霆手段,發起改革,強盛我大越……”“範淮”道。“但若是那般等待許久,隻怕我安南上下,已不知遭了多少難了。如今,卻有更好的方法。”


    “聽聞黎公祖上,原是姓胡,或是漢人後裔?”


    “嗯?是。”黎季犛點點頭,不知這事和現在所說的事有什麽關係。


    “既如此,黎公何不改回胡姓?”“範淮”誠懇的建議道。


    “若黎公改回胡姓,在大明朝廷眼裏,無異於自我標榜為漢人後裔,勢必能夠更容易獲得大明上下之信任。”


    “那麽,與其等到二三十年後,推我這個寒門子弟上台,大明不如直接襄助您這個已經做到了宰輔的‘漢人後裔’。”


    “隻要您執掌了朝政,於大明而言,便是‘漢人’執掌了朝政。”


    “能夠更快的達成目的,他們又有什麽理由不接受這種更好的速成方法呢?”


    “到時,您自可以借助大明的支持,推動我大越的變革,使我大越越發強盛。隻要我大越強盛,大明自然自此不敢覬覦……”


    “範淮”仍在說著,黎季犛心中,卻已經止不住的驚歎。


    是啊,還有這種方法,他的“漢人”出身,就是拉攏大明、親近大明最為強力的武器。


    他自然不認為自己是個漢人。可若是,漢人的身份能夠給他帶來利益,他又何必推拒呢?


    這種程度,甚至都算不上臥薪嚐膽。為了他的大誌向,向大明暫時伏低做小而已……


    “……茲事體大,我需與人好生商討一番。”黎季犛思慮良久後,對“範淮”說道。他對“範淮”又說了許多慷慨激昂的陳詞許諾後,起身向“範淮”告辭,並表示,歡迎“範淮”隨時去拜會於他。


    “範淮”自無不可,又向他“剖明心意”,願意追隨他“匡扶社稷”,隨後親自將他送出了自己的小院,這才回返到這間屋舍中來。


    他回返屋中的時候,朱肅已經坐在了先前黎季犛曾經坐過的位置上,正在自顧自的拿著茶壺自斟自飲。


    “師尊。”“範淮”又轉變回了黃淮,臉上沒有了方才憤青一般的慷慨激昂之色,顯得畢恭畢敬。朱肅看了看他,輕笑道:“好演技。便連為師,也險些相信你的慷慨陳詞了。”


    “師尊就別笑話我了。”黃淮不好意思的苦笑了下。“畢竟昨日,這些話在師尊的督促下,都已說過幾百遍了。”


    “所謂熟能生巧,即便學生於此一道本為朽木,也該被師尊您雕琢成材了。”


    “範淮”的身份是假,但朱肅收黃淮為弟子卻是真的。他的弟子並不是什麽珍貴的職位,方孝孺、楊士奇、解縉,大明國子監中許許多多的士子,有許多人都是他的弟子。


    隻是在這安南國中,他弟子的身份才顯得珍貴。黃淮是有真才實學的,朱肅自然不會吝嗇於一個弟子之位。


    而方才“範淮”的表演,自然也是朱肅親自導演、親自編劇,並與黃淮排演了無數次後,才在黎季犛麵前來了個最終的呈現。目的,就是讓黎季犛相信“範淮”是真心投效,使“範淮”能夠進入黎氏的勢力中樞,為黎氏“出謀劃策”。


    “之後,黎季犛定然會招攬於你,要你暗中通風報信。接著,靜候他的消息便是。”朱肅道。“若有其他事情,你亦需專心為黎氏謀劃,先取得黎季犛之信任。”


    “待他日,時機已至,且黎季犛更加信任伱之時,還需你居中行事。”


    “是。”黃淮恭敬應道。他微微皺眉,道:“師尊,黎季犛當真會信任於我嗎?”


    “萬一他不按照我等預想之中的行事,那豈不是徒給他黎氏做了嫁衣……”


    “不會。”朱肅笑道。“某些關鍵情報的錯漏與缺失,往往會使得推斷南轅北轍。”


    “他以為你是安南人,他自然不會想到,你會死心塌地的為大明效力。且你又在他心中,樹立了一個心比天高的書生形象。”


    “且黎季犛自以為自己掩藏的十分嚴密,他定然不會想到,從一開始,我等便知曉了他心懷野心。”


    “這兩點情報的錯漏,足以引得黎季犛做出錯誤的判斷,使他相信自己能夠成功收服於你,利用你為黎氏的野心效命。”


    黃淮略一思忖,便認同的點了點頭。莫說是黎季犛,其實就連他此時也不知道,自己這位年輕的師尊是怎麽一開始就知曉了黎季犛懷有野心,並事先做下布置的。


    這般通曉先機之能,可以說,是步步走在了那黎季犛的前頭,黎季犛即便有再大的能耐,也查不到半點蛛絲馬跡。


    “黎氏已失先機,他黎季犛即便奸似鬼,也隻能喝我們的洗腳水。”朱肅道。“你不必憂慮。更不必心懷愧疚。”


    “黎季犛本性與他兒子黎蒼一般,不會看得起你這個‘商賈出身’的‘下等賤民’。之所以會對‘範淮’以禮相待,不過是出於利益而已。”


    “是以,你也不必覺得受了他什麽恩義。”


    “師尊放心,我自不會那般迂腐。”黃淮道。“況且,他黎季犛……也並非當真想要改變安南之人。”


    他想起了自己在安南的這段日子,看到的景象。


    流離失所的百姓,迫於無奈奮起鬥爭的奴隸,被士族打壓到隻能鬱鬱一生的士子……


    他黎季犛已經是安南的宰相了。若真的想改變這一切,又何必等到他“範淮”的投效。


    要知道,這片土地上的百姓,曾經可也是華夏的子民。如今,大明之地的百姓們因為陛下驅逐了韃虜,時隔百年終於過上了安寧的生活,而安南之地的華夏子民後裔們,卻仍舊處於水深火熱之中。


    “既然你們治理不好這塊華夏故地,那麽,就該由身為華夏正朔的大明收回此地。”


    “此,才是大義之所在。”


    黃淮心中想道。


    ……


    另一邊,從黃淮的住處離開,且顯然被黃淮的“獻策”說動的黎季犛,正在召集自己的心腹謀士們,商討改回“胡”姓的利弊如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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