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時分,宮門口的燭火映著季翻雪的影子老長。他站在那十分專注地擦手,冒著熱氣的帕子在他纖長漂亮的手指間穿過,白皙的皮膚蹭出一抹紅痕。


    他低著頭,像是沒有看見方才謝硯與宋清晦交談的那一幕。


    底下的小太監噤若寒蟬地跟在後麵伺候,有個眼尖的太監看見正走來的宋清晦,剛想出聲提醒,跟著季翻雪時間最長的季小九一個眼刀止住了他的話頭。


    季掌印平日裏對底下的小孩兒素來寬和,隻要手下衷心聽話,偶爾犯點小過也從不苛責。


    可是掌印現在心情很不好。


    季小九是季翻雪還在內廷伺候時就跟在他後麵的舊人,他長得醜,臉上有塊天生的疤,常挨後宮裏女人的打罵。不僅是他,連季翻雪當時的日子也不好過。在季翻雪被某個妃子打的隻剩一口氣時,硬是撲在他身上替他挨了十道鞭子,入了季翻雪的青眼,季翻雪一人得道,跟著他的小九自然升天,連姓氏都一並改了姓季。


    他沒別的本事,隻比旁人多兩個心眼。什麽時候該說俏皮話,什麽時候該閉嘴當啞巴,他比誰都會,尤其是掌印的喜怒,他總能明白地恰到好處,這份保命的直覺從來沒有出錯過。


    比如現在,掌印不高興,他們這些小的就應該斂聲屏息,當自己不存在。


    ……


    宋清晦走到宮門時,季翻雪正巧抬起頭。


    張嬤嬤同季翻雪一幹人見了禮,與宋清晦客套兩句後,領著宮人們退下。


    “你何時出來的?貴妃娘娘與我多說了會子話,是不是讓你久候了?”宋清晦問,她看季翻雪衣衫單薄,穿的衣衫好像和進宮時略微不同。上午見時還是織金曳撒,現下卻換了件白色衣袍。他本就清瘦,衣服薄,白衣顯得他像極了落地消融的薄雪,脆弱且易碎。


    空氣裏飄著股極淡的鐵鏽味,宋清晦隻聞到了一瞬,下一秒就消散了,仿佛是她冷久了鼻子的錯覺。


    季翻雪聞言微微一笑,一掃之前的冰冷,眼裏都平添了幾分神采,好像對她話裏的關心很是受用,“能得小姐這句問,翻雪就是凍死在這裏也是甘願的。”


    他掀開宮外備好的馬車簾子,伸手扶宋清晦上去。


    他的話令宋清晦無言以對,她的臉在昏暗的燭光下微不可見的一熱。怕季翻雪看出自己的窘意,隻得急忙悶頭上了馬車。季翻雪的手溫潤有力,掌心布了細細的薄繭。一握一鬆之間,粗糙的皮膚劃過宋清晦細膩的手心,在宋清晦心裏漾起古怪的灼熱。


    馬車裏暖烘烘的,早有貼心地小太監用炭火捂熱,又放了好幾個湯婆子。椅上置了上好的狐皮毛毯,上麵繡了金絲銀線,散發著淡淡的熏香味。


    她在出宮的路上吹了一路的冷風,穿了再厚但還是冷的不行,如獲至寶地拿了湯婆揣在懷裏。


    車內的少女用冷手摸著滾燙的臉頰,企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季翻雪這個人真是奇怪,他在大梁上上京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在她麵前總把一些極端的用詞掛在嘴邊,例如昨夜的毒誓,今日的“甘願凍死”。宋清晦不把這些話當真,靈魂的直覺卻讓她覺得季翻雪是發自內心地這樣認為。


    他身居高位,卻又極致卑微。


    ……


    季翻雪送少女上了馬車,沒有立刻跟上去。他遙遙站在宮門口,目力極好地看見遠處的謝硯。


    宋清晦從永安宮出來的時候,季翻雪就命人傳了話去東宮。


    既然謝硯跪了那麽久,總該讓他見上一麵。


    當時季翻雪還在鄭淑儀的合歡宮裏。他新學的針灸手藝還不錯,半個時辰就讓皇帝疼痛緩解進入夢鄉。案前的折子不多,他隨意翻閱了幾本批閱後剩下的全讓內侍抱走。這些小事不勞煩皇帝操心,甚至不必讓他看見。


    他本來今天心情很好,唯一讓他不悅的是鄭淑儀死前的血濺在身上。


    季翻雪回想起鄭淑儀痛哭流涕求饒的樣子,小九手上的毒酒被她打翻在地。那張俗豔的臉絕望地哭喊,尖利地哭聲又轉為謾罵,最終毫無聲息地倒下。


    本來還想留她肚子裏的孩子一用,可母親不爭氣,孩子也不必留了。


    折辱他無所謂,他是陰溝裏的老鼠,是萬人唾罵的爛人,他背負了那麽多血債和罵名,不在乎多一個人厭惡他。


    但宋清晦不是。


    沒有人可以染指他的明月。


    夜色暗沉,宮人們準備關門下鑰,在兩扇門即將合上的時候。


    季翻雪無聲地笑了,對黑暗裏的那個身影招了招手,放肆又挑釁。


    宮門關上,車輪卷著碾地發黑的雪水泥點駛向寧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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