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位衛氏騎士,扈從著衛氏公子的馬車,迤邐北上。


    大雪紛飛,天寒地凍,可車廂中卻溫暖如春。


    洛寧和衛季風相談甚歡,換茶為酒,相坐對酌,很快就猶如故人。


    洛寧這才知道,衛氏是有封地的世卿,曾是大梁後族。雖然這些年有些沒落,但仍然是梁國的頂級高門。


    當年,衛仲媗也是準備入宮當王後的。


    衛氏某位祖上,和雍國還大有淵源。這也是衛季風自信能見到雍王的原因之一。


    幾天下來,衛季風對洛寧的見識越發驚訝。


    “想不到,洛兄不僅僅是精通樂律,就是這諸子百家,也無所不通啊。”


    “洛兄很多妙語,大有哲理,發人深省,令人拍案叫絕之餘,又回味無窮。”


    “小弟獲益匪淺,真有茅塞頓開之悟。”


    “洛兄實乃王佐之才,治世大賢啊。洛兄失明,卻也能博覽群書。若非太過聰慧,犯了造化之忌,必然已能開宗立派了。”


    衛季風對洛寧,越來越佩服了。


    實在是洛寧的見識,超過了他的認知。


    他已經肯定,隻要見到雍王之麵,有機會展現才能,洛寧就一定會受到雍王的賞識。


    如今的雍王,絕對是求才若渴。


    洛寧笑道:“衛兄過慮了。小弟雖眼盲,心卻不盲。雖然不能看字,卻能摸字。”


    “摸習慣了,自然能摸而識之,與看字區別不大。”


    洛寧已經瞎了大半個月,如今也接受了眼盲的現實。從一開始的惶然焦急,變得平靜起來。


    衛季風聞言,不禁點頭不已。不錯,書簡上的刻字,其實也能摩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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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熟能生巧,還真能摸字讀書。


    可是這種身殘心不殘的向學毅力,卻也不是常人所能具備。


    “衛兄。”洛寧忽然想到一個關心的問題,“到了長安之後,我想查閱雍國王宮的藏書,尤其是那些有關神仙傳說的上古典籍。”


    “這些方麵的古籍,我最不了解。”


    他打算在宮中藏書之中,尋找這個世界的秘密,解除困局。


    這或許是最靠譜的辦法了。


    衛季風笑道:“那些古籍,雖說是荒誕不經的傳說,可未必沒有史料價值。”


    “不過,隻有九國的上古典籍完整齊集在一起,才可能有大的發現。”


    “要完整齊集九國古籍,當然是一統天下,建立囊括九州古籍的大藏書閣了。”


    “那是何等的文教偉業啊。”


    他目中神采飛揚,臉色因為憧憬而變得紅潤起來。


    洛寧心念一動。暗道,是啊,要是九國上古典籍都集齊起來,融會貫通,就更容易發現這個世界的秘密了。


    哪怕為了這個目的,也要幫助雍王統一天下,結束六百年的大爭之世啊。


    衛季風喝了幾杯酒,忽然掀開車簾,看著漫天飛雪,酒意微醺的吟道:


    “風雪茫茫,不見吾鄉。但為何故,寥落四方。”


    “天地悠悠,可知九州。但為何故,漫漶春秋。”


    喟歎一聲,神色迷惘的說道:


    “洛兄,古籍中說天下混一,九州大統,才能四季分明,不會有如此漫長的雪季。”


    “真的如此麽?”


    雪島世界,一年有半年雪季,莊稼不豐,黎民寒苦。


    “或許吧。”洛寧也很迷惘,“天下一統之後,天道有變,真能出現四季也說不定。”


    衛季風搖頭苦笑,“其實你我心中清楚,這不過是傳說罷了。天下沒有幾人能相信啊。”


    “咳咳咳…”


    衛季風捂著胸口,臉色潮紅,咳的身子直抽。


    侍女燕如趕緊給他捶背,又遞上一顆藥丸,服侍主人吞下。


    洛寧不禁皺眉,也有些為衛季風擔心。


    “公子,風雪凶惡,放下車簾可好?別受了風寒。”


    私兵頭領衛福說道。


    衛季風指指身上的狐裘,颯然笑道:


    “我身有狐裘,手有暖爐,人坐車中,風雪可奈何?”


    “倒是諸卿,身無皮裘,無酒暖心,頂風冒雪而行,著實辛苦啊。”


    “等到達長安,一人賞酒一斛!金一鎰!”


    真可謂重賞。


    衛季風待人寬厚,見到這些冒雪護衛的部曲,心中有些過意不去。


    部曲聞言精神大振,一起欣喜致謝。


    一人當即俯首道:“公子好意,愧殺我等!”


    另一人更是拍著胸脯:“公子但車中安坐!我等自有一腔熱血,風雪可奈何!”


    衛季風聞言,忍不住大笑道:“卿妙語哉!所謂十年飲冰,難涼熱血者也!”


    “加速趕路,一月之內,必到長安!”


    接下來,馬車冒雪蕭蕭北上,穿過白狼原,渡湧水,過峽山,入邪羊道七百裏。


    這一路上,但見因為戰亂流離失所的流民,數不勝數。


    破敗的城池,荒蕪的莊園,廢棄的村落,屢見不鮮。


    就是連天大雪,都無法掩蓋路邊不時出現的餓死凍斃的屍體。


    有的屍體之上,還插著羽箭,或者血肉模糊,甚至屍首異處。


    山林中的野獸,居然成群結隊的出現,啃噬倒斃的屍體,出入村墟荒城,一隻隻養的膘肥體壯、油光水滑。


    就是那平日不吃人的野豬,也到處尋找屍體,吃的兩眼紅光。


    “哇—哇!”那些離亂之所,時不時飛起大片的烏鴉,密密麻麻,觸目驚心。


    一副淒慘的亂世景象。


    偶然還見到小股散兵遊勇,四散擄掠。


    洛寧眼盲,看不到這些景象,卻能聽到。


    聽到這亂世之中的淒慘悲歌。


    因為戰亂,鄰近雍國的梁國東北數郡,近乎失去秩序了。


    很多死於戰亂的百姓,與其說死於南下的雍軍鐵蹄,還不如說死於敗軍和流寇的殘害。


    可笑的是,有的城邑幹脆打起雍國的旗號,反而能讓亂兵們有所顧忌。


    好在,衛季風的十幾個護衛,都是衛氏精挑細選的忠勇武士,人人精通騎射,彪悍善戰。


    有這一小隊精銳騎士的保護,加上衛氏的家徽招牌,衛季風和洛寧還算安全。


    等到大半月後進入雍國地界,情景頓時為之一變。


    秩序大好!


    城池、巷閭、鄉野、莊園、驛道,處處井然有序,看不見亂世景象。


    隻有一隊隊甲胄鮮明、紀律森嚴的南下雍軍,以及送子弟出征的熱鬧情景,還有組織訓練的鄉兵,才令人感受到國戰的緊張氣氛。


    此時已經到了關中地區,口音、文字、風俗民情都已經和梁國不同了。


    可是很明顯,雍國很太平,庶民百姓的生計,也比南方的梁國好的多。


    雍國人說話聲音很大,很亮堂,語氣中帶著自信和桀驁。


    而且,雍人對國戰的熱情很高,到處都在討論大雍鐵騎打到哪裏了,何時滅豫,何時吞梁。


    更關心自家子弟斬首幾級,封賞若何,賜田多寡。


    還有雍國人在祠廟中舉行儺戲,祈禱上天和祖宗保佑大軍旗開得勝,凱旋歸來。


    很像是好戰成性的虎狼之民,就是老弱婦孺,都對國戰帶著狂熱之情。


    衛季風見狀歎息道:


    “百餘年前,衛氏那位衛襄先生,離開大梁北上雍國,輔助雍王變法圖強,關中大治,雍國始強。”


    “於是,雍國富國強兵,奮六世之餘烈,終有今日氣象。”


    洛寧有點意外,“讓雍國變法圖強的人,就是貴家的衛襄先生?”


    衛季風點頭,目光蒼然,“是啊,正是我七世祖的幼弟。”“可惜,他執掌雍國大權二十年,下場並不好…”


    此時,眾人正來到一個驛站,十幾個精銳騎士頓時引起了驛站官吏的注意。


    驛長帶著幾個弓手來到眾人麵前,高聲道:


    “車中何人,為何隨行十五名甲士?為何攜帶弓弩?可有勘合公文?”


    原來,按照《大雍律》,外國客人來雍國,隨行甲士不可超過五人,還不可攜帶弓弩。


    衛季風的護衛等級,超過了本國法律的限製。


    衛季風親自下車,拱手道:“在下梁國衛氏,衛季風。此次來貴國,是去長安拜見雍王。”


    “原來是來應募《求賢令》的先生。”驛長的神色頓時好看了很多,“先生既然已到雍國,那就不必擔心道路不靖,盜賊侵擾了。”


    他指指衛福等騎士,“鄙國治安極好,律法森嚴,少有剪徑之賊,用不上這麽多私兵。”


    “先生隻能帶五甲。剩下十甲,還是讓他們回國吧。”


    衛季風眉頭一皺,“閣下,可通融一二麽?他們隨在下頂風冒雪,顛沛千裏,在下實在不忍遣回十人…”


    驛長搖頭,“萬萬不可。本國律法森嚴,一絲不苟,誰敢徇私枉法?那可是要殺頭的。”


    衛福忽然拱手道:“閣下,我家公子,和貴國的衛襄先生,可是同族同宗啊。”


    “哦?衛襄先生的同族?”驛長頓時肅然起敬,“鄭某還真是失敬了。”


    “可是說起來,我大雍之法,正是百年前的衛襄先生所定。”


    “你家公子既然和衛襄先生同族,自當更加嚴守衛襄先生所立的本國律法。”


    衛季風神色複雜,隻能吩咐道:“衛信,你帶十人回國吧。雍國地方安寧,留下五人即可。”


    “諾!”衛信隻能領命。


    遣返了十個騎兵,衛季風一行才得以重新上路。


    這一路上,固然治安極好,秩序井然,可規矩卻嚴格了很多。


    幾乎每過一個城邑關隘,就必然有官吏盤查來曆。


    同時,路上還不時看到一隊隊的諸國戰俘,以及穿著囚服的犯人,在修建道路,挖掘河渠。


    “雍王真雄主也!”衛季風忍不住說道,“想不到雍國法度如此森嚴。難怪有席卷天下之勢。”


    眾人又走了十日,市井城鄉更見繁華,度過湄水,終於見到了一座氣勢恢宏的巨大城池。


    這巨大城池建在高塬之上,拔地而起,氣象萬千。


    卻沒有城牆防護。


    長安!


    ……


    長達半年的漫長雪季,終於過去了。


    春暖花開,雪融萬物生。


    兗國,濟郡,汶縣。


    雖然兗國遠在東方,可雍國大軍攻滅豫國的消息,還是傳了過來。


    休說城邑中的貴族官吏,就是鄉間黔首,閭中褐夫,都開始緊張了。


    貴族官吏告訴黔首褐夫,雍軍殘暴嗜血,無惡不作,所到之處動輒屠城。


    若是不為王廷效力,從軍披甲抵抗雍軍,不光要當亡國奴,還要被屠戮呢。


    以此招募廣大的黔首和褐夫,為國參軍備戰。


    不能打仗的柔弱女子,也要加緊織布殖產,多多交納國戰賦稅。


    鄉野鄙人們能不緊張麽?


    城邑十餘裏之外的一個村落之中,某個泥牆籬笆的茅廬之外,正有一個女子在院中漿洗衣服。


    這女子秀發如雲,身姿綽約,若是從身後看她,那道倩影足以令人遐想聯翩。


    可是看她的臉,卻又令人瞬間失去興趣。


    她的臉上縱橫交錯,傷痕密布,凹凸不平,口歪眼斜。


    是個相貌醜陋的女子。


    這女子洗了一件貼身的小衣,忽然伸手入鞋,掏出一個指環,清洗指環再次戴在腳趾上。


    她的腳很白很漂亮,和她醜陋的臉反差很大。


    可是此時戴著一個指環,又顯得有點滑稽。


    醜女重新穿上鞋,忽然綻放一個笑容,露出扁貝般的雪白皓齒,居然顯得有些驚豔。


    “嘻。我猜,他一定也是把指環戴在腳趾上,我肯定。”


    醜女自言自語的說道,又摸摸自己的臉。


    “以前笑話蘇綽被毀容,如今姐也毀容了。莫非都要經曆一回?”


    她洗好衣服,一邊晾曬衣服,傾聽小院外的動靜,一邊小聲嘟囔。


    “唉,來這個鬼地方大半年了,真成了村姑了。”


    “洛寧到底在哪?怎麽才能找到他?怎麽才能離開?”


    若是洛寧在此,一定會認出,這醜女就是陸翩翩!


    陸翩翩大半年前,突然出現在兗國。


    修為化凡。


    她


    毀容時,她對自己下手毫不留情。


    她直接用發簪,把自己的臉劃了幾十刀,劃了個稀巴爛。


    徹底破相!


    直到完全變成一個五官扭曲、令人生厭的醜女,她才放心。


    然後,她就頂著這張被毀容的臉蛋,來到一個村落,投靠了一個無兒無女的老婆婆。


    就這樣,她成為一個兗國人,解決了身份問題。


    她不是不想尋找洛寧,可是眼下這個世道,兵荒馬亂的,她一個難以自保的女子,能去哪裏?


    這個世界,女子沒有什麽地位,隻是男子的附庸。


    出頭的希望,比男子困難的多。


    她的肉身雖然比凡人強,可此時最多隻能對付兩三個普通壯漢。


    根本無法遠行。


    她隻能先窩在這個村子,熟悉環境之後,再尋找機會發展勢力。


    有了自己的勢力,再尋找洛寧。


    “醜嫚!”一個蠻橫的聲音從院外傳來,“今年的蠶絲五斤!就差伱家了!”


    說完,腰間斜插短劍的裏長就大步進入小院。


    他看到陸翩翩的臉,不禁露出厭惡之色,“蠶絲五斤!鄉君急著催收!快點!”


    陸翩翩不禁露出為難之色,兩手局促的在衣裙上擦了擦,“君子,是不是急了些?小女子的蠶絲不夠,還請君子…”


    裏麵不耐煩的喝道:“蠶絲不夠,銅鐵也成!快點,吾不聽你聒噪!”


    陸翩翩忍著怒火,小心的賠笑道:“君子啊,這蠶稅不是交了嗎,為何又要交…”


    “放肆!”裏長勃然色變,“你敢質疑吾!質疑國法!”


    “今日收的,是明年的賦稅,懂麽!”


    “豫國已經亡了,你知道麽!雍軍隨時都能打到我國,知道麽!”


    “君上要備戰!這是國戰!”


    陸翩翩眼見裏長暴怒,不敢還嘴,隻好賠禮道:


    “君子息怒,小女子沒有見識,這就準備賦稅。”


    說完,她轉身進入茅廬,看了一眼臥病在床的老婦人一眼,就搬起灶台上的一口鐵鍋。


    “嫚兒,”老婦人掙紮著坐起來,“那是咱家最值錢的東西了啊。”


    陸翩翩苦笑,“娘,國法如山啊。君子催的急切,我家蠶絲不夠,隻能拿這口鐵鍋抵稅,還能打造兵器,抵擋雍軍。”


    “咳咳!”老婦人心疼的直落眼淚,卻沒有任何辦法。


    “那就…給君子吧。”


    ps:唉,各位君子可憐可憐我吧。蟹蟹,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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