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語氣很誠懇,不似在說假話。


    “怎麽證明?”


    這四個字把顧流觴問得一愣,許久他掀起衣擺,露出手腕上的一點朱砂,道:“這個算嗎?”


    他一個大男人,這算什麽?


    可顧流觴也是沒法子,不知道如何證明自己是清白的。


    “師尊讓我證明,我也就隻有這個法子證明了。師尊若還是不信,不如自己來驗證。”他說著便坦然的呈大字型躺下了。


    沐依裳一怔,耳根子稍稍紅了紅,“不知羞恥。”


    那人一聽這話,唇邊綻放出星星點點笑意。


    他知道這就是師尊妥協了的意思。


    於是乎,顧流觴連忙起身,小狗兒似的貼上來,硬的不行便又來軟的。


    他總是變著法兒讓她心軟。


    少年的臉頰貼著她的肩膀蹭了蹭,小聲道:“師尊,我真的沒有。”


    顧流觴撒著嬌說話,讓沐依裳不由得抿了抿唇,“別用那種聲音跟我講話。”


    他笑著眨眨眼睛,“師尊不是很喜歡這一套嗎?”


    沐依裳斜眸看了他一眼,“方才不是還很囂張,現在算什麽意思?”


    顯然,師尊心裏還有氣。


    顧流觴抿了抿薄唇,道了聲歉。


    沐依裳驀然想起了他昏過去之前的那副要跟她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


    再看看如今這個臉皮厚的能貼到她身上來的小無賴,一時間她竟不知道到底哪個才是他。


    而顧流觴心裏也暗罵自己沒出息,隻要對方稍稍低一點點頭,他就不受控製的迎合上去。


    大概是喜歡師尊喜歡得太久太久,久到身體裏都有一種想要靠近她的本能。


    “師尊?”顧流觴這一聲,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


    沐依裳清了清嗓子,道:“老實交代。”


    那人像個認錯受罰的小孩子,低垂著腦袋,一五一十的說:“雖然夢裏的師尊都會按照我的意願來,但畢竟不是真的師尊。我看她第一眼就知道她不是師尊,可師尊恨我,我又不能離開這裏,便……留她做個伴。”


    事實上,沐依裳想問的那根兒不是這回事,她想讓他交代對她隱瞞的事情,包括重生之類。


    這人可倒好,竟然一心想著解釋這個?


    原本在他說第一句的時候,沐依裳就想打斷他,可越聽到後麵就越有點好奇了。


    沐依裳半眯起眼睛看他,“隻是作伴?”


    少年連忙舉起手來,發誓道:“絕無虛言,我連親都沒有親過她。”


    莫名的,沐依裳心頭竟然好似鬆懈了不少。


    可礙於身份,沐依裳也不能表露出來,隻能微微頷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顧流觴唇邊掛著笑意,他說:“師尊很在意我?”


    這話如同當頭一棒,讓沐依裳無所遁形,她別扭的撇開視線,狡辯道:“我沒有,隻是……怕你辱沒了我的名聲。”


    她這反應還真是少有,讓顧流觴眼前一亮。


    少年黏黏乎乎的湊上來,問:“師尊是怕我跟了別人?”


    沐依裳一偏頭,便能瞧見那人閃亮亮的眸子。


    她覺得自己越發對這樣的顧流觴沒有抵抗力。


    但她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向他確認,至少在這之前,她不能放任自己。


    沐依裳把他推開,讓他老老實實坐好。


    少年也聽話,乖乖的跪坐在她麵前,類似大型犬。


    “我問你,前世……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話問得顧流觴一怔。


    還沒等他開口,便又聽到沐依裳說:“你最好考慮清楚再開口!你現在在我這裏信任度不高,若是你再敢有半句謊話,我不會再給你機會。”


    似乎還嫌不夠,沐依裳又提醒,“說詳細,不準隱瞞。”


    顧流觴重重的歎了口氣,隻好把情況和盤托出。


    前世顧流觴仙劫之日,雷電交加,那陣仗不似尋常仙者飛升該有的。


    天雷一道一道落下來,顧流觴連第一道都沒有抗住,便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之後,才發現自己已經渾身是傷地躺在了水月宮裏。


    “咳咳……”


    少年打從一睜開眼睛就開始不住咳嗽,喉嚨間總有一股子濃重的鐵鏽味。


    “師尊……”他艱難的喊出這兩個字,很快便有人從外麵進來。


    可來人並不是沐依裳,而是白青竹座下的一名弟子,名喚三九。


    因著沐依裳和白青竹來往密切,作為唯一弟子的顧流觴,自然也和霜華宮的各個弟子都熟悉。


    三九見他醒來很是高興,“顧師弟,你醒啦?”


    顧流觴眼睛半睜著,他問:“三九師兄,我……我這是在哪裏?”


    他隻知道這不是自己的房間,更不是師尊的。


    顧流觴的第一反應是,師尊把重傷的自己交給別人照顧了!


    而三九的回答,甚至比他想得還要糟糕。


    三九道:“這裏是霜華宮,三日前,灑掃弟子在後山發現了暈倒的你。本來灑掃弟子是要把你送回水月宮的,可沐師叔不知道去了哪裏,便隻好先送到了這裏。”


    顧流觴有些失落,他明明記得自己暈倒前師尊就在他身邊的,難道師尊在這種時候,把他一個人丟下走了?


    少年搖了搖頭,想讓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卻牽扯到了身上的傷口,疼得皺眉。


    三九道:“你別亂動,師尊說了,你這傷挺嚴重的,需得慢慢養著才能好,其他的事,等你身子好些了再說。”


    顧流觴嗯了一聲,想著等師尊回來之後,自己當麵向師尊問清楚就好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顧流觴身上的傷口也慢慢的好了起來,漸漸的,他也就可以下地了。


    顧流觴能起身的第一件事便是回水月宮。


    他幾乎每日都向三九師兄打聽師尊回來了沒有,可三九師兄一直說她沒有回來。


    顧流觴不相信,師尊從來沒有離開這麽久過,他得親自回去確認才行。


    少年踉踉蹌蹌地捂著心口到了水月宮。


    顧流觴直奔沐依裳的房間而去。


    敲了幾次門,都沒人回應,顧流觴幹脆推門而入。


    裏麵果然沒有人,快一個月沒人打掃了,沐依裳的房間裏落了些許灰塵。


    看樣子,師尊真的是許久沒回來了。


    顧流觴有些失落的回了自己房間,卻發現桌子上放了一封書信。


    顧流觴顧不上身上的疼痛,腳步飛快的跑過去,抓起那封信。


    果然……果然是師尊留下來的。


    顧流觴急急忙忙的打開信箋,裏麵隻寫了“雲遊在外,不知何時歸”幾個大字。


    少年眼裏的光再次被陰霾籠罩起來了。


    他緊緊地捏著信紙,喃喃道:“師尊好過分,怎麽能什麽都不說就這麽走了?”


    起初,顧流觴還是耐心的等著沐依裳回來的。


    可是一個月、半年、一年,漫長的等待過程中,幾乎消耗掉了顧流觴的耐心。


    他甚至生出了一種可怕的想法,師尊會不會是遭遇不測了?


    可白青竹說:“師侄啊,你別擔心,你師尊還在好著呢,我剛剛給她算過了,沒死!”


    白青竹除了醫術,幾乎沒有哪一樣是最擅長的,所以至於占卜,顧流觴並不怎麽相信他。


    於是乎,顧流觴開始刻苦鑽研占卜之術,用了一年,已經將占卜之法全部熟絡,三年便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從開始學占卜之術,顧流觴便每日給師尊算上一卦,每一卦都表示她尚在人世。


    既然師尊還在,為什麽不回來找他?


    顧流觴心裏委屈,卻又沒人傾訴。


    聽到這裏,沐依裳眯了眯眼睛,打斷道:“我不是要聽你訴苦的。”


    少年眨巴著一雙大眼睛,道:“是師尊讓我細細的說。”


    然而,在沐依裳的一個眼神下,那人又立刻改口,道:“那……我說重點。”


    少年抿著唇沉默了半晌,忽然問道:“可是師尊,您想聽哪部分重點?”


    沐依裳無奈的歎了口氣,道:“從你是怎麽一步步成為魔神開始說。”


    顧流觴哦了一聲,道:“好吧!”


    這事兒要從沐依裳消失後的蕭漱玉0年之後說起了。


    彼時的顧流觴早已經厭倦了等待,在凡間四處遊曆,尋找沐依裳。


    可任憑他踏破了方圓千裏的土地,也沒能找到沐依裳的行蹤。


    每年除夕,顧流觴都會回霜華門,他怕在自己離開的這段期間,師尊自己回來了。


    這年一如往昔,水月宮裏仍舊是空蕩蕩的。


    顧流觴坐在水月宮宮門上方,望著其他宮中絡繹不絕的弟子們熱熱鬧鬧的樣子,他心裏說不上來有多難受。


    就在這時,一個鵝黃色的身影吸引了顧流觴的注意力。


    那是個模樣長得還算清秀的女孩,若懷宮的弟子,名叫蕭漱玉,他隱約有點印象。


    此刻,蕭漱玉正跪在若懷宮門外,忍受著除夕夜寒風的吹襲,瑟瑟發抖。


    顧流觴對門中的女弟子一向鮮少關注,他眼裏向來隻能看得到師尊,即便如今師尊不在,他仍舊對其他女子沒什麽興趣。


    就在顧流觴要將視線移開的時候,若懷宮中走出一個俊朗挺拔的男子。


    那人正是若懷宮宮主蕭躍笙。


    顧流觴抿了抿唇,心裏不免有些羨慕蕭漱玉。


    至少她還有師尊心疼,自己卻是孤身一人守著這偌大的水月宮。


    顧流觴原以為蕭躍笙會帶走蕭漱玉,可事實卻並非如此,兩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麽,蕭躍笙最後竟然動起鞭子來,狠狠的打了蕭漱玉一通,讓她仍舊在雪地裏跪著。


    原本除夕夜裏的風就冷,被打得皮開肉綻之後,更是不用說有多難熬。


    顧流觴看著那可憐的女弟子,動了幾分惻隱之心,取了一件披風去送她。


    天空開始下起雪來,顧流觴拎著披風,腳踩在積了一層白雪的地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大概是聽到了這聲音,蕭漱玉有氣無力的回過頭來看了一眼。


    待瞧見眼前的人不是蕭躍笙之後,她又失落落的低下了頭。


    顧流觴的手臂頓了頓,剛才那個眼神……好熟悉。


    顧流觴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多少次誤以為自己找到了師尊之後,都是那樣的表情。


    他將披風搭在蕭漱玉肩頭上,不冷不熱地問道:“你喜歡你師尊,是不是?”


    這話一出,蕭漱玉立刻僵直了後背。


    她警惕的看著顧流觴,像是要從他眼裏看出他有什麽目的似的。


    顧流觴倒是無所謂,坦然的對她說:“別緊張,我也喜歡我師尊。”


    蕭漱玉再次一怔,眸子頓時暗了下來。


    她喃喃說:“你膽子可真大。”


    顧流觴苦笑了下,“說出來就算是膽子大了?我也隻敢在旁人麵前這麽說,甚至從來不敢在她麵前表現出任何一點情愫。”


    同是天涯淪落人,顧流觴和蕭漱玉就這麽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了一整夜。


    兩個人有相似之處,都深愛著自己的師尊。


    顧流觴從來沒敢提起,直到如今也沒能有機會說出那些話,蕭漱玉隻是稍微對蕭躍笙表示出親昵,那人便如此懲罰她。


    由於這種相似的境遇,顧流觴和蕭漱玉很快就熟絡了起來。


    蕭漱玉是顧流觴在霜華門中,唯一一個有來往的女弟子。


    從那以後,每年顧流觴回霜華門,都會來看一看蕭漱玉,問問她有沒有如願以償。


    隻可惜,蕭漱玉並沒有得償所願,顧流觴亦如是。


    第五年,顧流觴再回來的時候,便沒有見到蕭漱玉。


    打聽之下他才知曉,原來就在半年前,蕭漱玉被蕭躍笙逐出了師門。


    得知這個消息的顧流觴怔愣在原地,出神地眺望著遠方。


    因為相似,他很能感同身受,也能明白蕭漱玉心裏的痛苦。


    這一年除夕之後,顧流觴便不再下山尋找了。


    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承受著痛苦和折磨。


    七十多年了,顧流觴心裏想:師尊……大抵是不會回來了。


    就算顧流觴再怎麽不想承認,自己也終究是被師尊拋棄了。


    他甚至覺得害怕,怕自己會像蕭漱玉那樣,最後被師尊逐出師門。


    如今的霜華門,個個都說蕭漱玉是欺師滅祖才被趕走的。


    他不明白喜歡一個人有什麽錯,隻不過那個人剛好是自己的師尊。


    就因為這樣,就是欺師滅祖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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