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朗的陽光之下,李九摶揭下了王小苔留給他的字條,解開陣法,‘吱嘎’一聲推開了王小苔的院門,還沒進門就感覺到有無邊的冷意從院子裏蔓延過來直鑽入他的腳底,順延而上爬上他的心頭。


    陽光如洗,李九摶卻下意識閉上了眼睛,深深歎氣。


    在他麵前,是他從未見過,書上沒寫,世間沒有流傳,聞所未聞,連聽都沒聽過的場麵。


    在這個他已經三年多沒有踏足的小院子裏,在王小苔日日夜夜生活的地方,李九摶找到了王小苔一直不願意下山的真相。


    這個院子原本就是按照凡人樣式修建的,為了照顧王小苔,李九摶專門給她安排了一個可以種花養草的院落,裏麵都是靈土,種植任何東西都可以生長得很茂盛。


    李九摶還給她開辟了一個小廚房,這樣她就可以自己開火,做些自己喜歡吃的東西。


    在李九摶的設想中,這個小院子應該被這個凡人小女娘養得生機勃勃,花草繽紛,充滿了少年人應該有的朝氣和凡間的煙火氣。


    王小苔會在這個小院子裏吃飯,睡覺,洗衣,曬被子,看書,養養花草。


    即使孤單了一些,她也應該過上和其他人一樣安靜平緩柔和的生活。


    當然她如果偷懶不太願意搞衛生那也沒有關係。


    李九摶覺得這種小女娘生活的小院子亂一點也不是什麽大問題,但他從未想過這個小院子會是現在這個模樣。


    現在這個院子已經麵目全非,完全變了當初安然的模樣。


    整個院子幾乎已經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


    王小苔不知是怎麽做到的,她一個人,不聲不響,在院子裏修了密密麻麻的木頭墓碑。


    這些墓碑上都用刀鑿開,鮮血染色,深深鐫刻著一個個早就被人忘記的名字。


    陝州涇河安定,王軍華之墓,那是王小苔的父親。


    陝州涇河安定,黃雯之墓,那是王小苔的母親。


    陝州涇河安定,丹丹之墓,那是王小苔沒有救下來的朋友。


    陝州涇河安定,百蓮之墓,這是王小苔另一個沒有救下來的朋友。


    翠芳之墓,燕燕之墓,誌飛之墓,萍姨之墓,村長之墓,賣豬肉伯伯之墓,周先生之墓,汪汪之墓,飛飛之墓······


    這些人都來自涇河安定郡,這些就是王小苔認識的所有人。


    他們有些人有名有姓,有些人隻有外號,有些人隻有職業,連完整的名字都沒有留下來。


    王小苔畢竟還年少,認識的人不多,那六十萬生民她並不是都認識,因此在一些墓碑上她就刻上地名,安定之墓,徐豐鎮之墓,佛堂鎮之墓,西山塢之墓,朱店之墓······


    這些都是當年涇河附近受災的地方,這些就是王小苔的家鄉和她用腳走過的所有土地。


    希望那些不知道姓名的枉死冤魂也能有人祭拜。


    那些連地府都記不住的名字被她永遠留在了這個小院子裏,留在了風景秀麗遠離凡俗的驪山之上。


    無人知道的地方,無人知道的時候,她為他們都立了碑。


    碑碑滴血,碑碑呻吟,碑碑喧囂。


    生民六十萬,方圓八百裏,廣闊天地之間大概隻有她還在祭奠他們。


    如果敖舜當年坐在房間裏的地上吃肉的時候能透過窗戶看見這密密麻麻的墓碑,絕對不會認為自己的魅力能夠征服王小苔。


    陽光下,密密麻麻墓碑包圍著的小屋子中,王小苔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把親手做的紅燒肉一口一口塞進敖舜嘴裏,也就是在這些墓碑沉默的注視之下,王小苔跪在屋子裏一刀一刀活剮了這條龍。


    血債終要血償。


    李九摶盡量控製著自己的呼吸,腳步放輕,不敢驚起任何一片塵土,不敢驚跑任何一個靈魂。


    他走到了一個看上去最新的墓碑前,這是一個空白的墓碑,上麵沒有寫任何字,李九摶微微顫抖著手,慢慢撫摸著這個粗糙的無名墓碑。


    所有墓碑中隻有這個墓碑上一片空白,沒有任何名字。


    他知道這是王小苔為自己立的碑。


    一個人要怎麽才能在這一大堆墓碑中生活呢?


    她伴著這些名字睡覺,看著這些名字吃飯,從這些墓碑的整潔程度來看王小苔還會時不時打掃擦拭這些墓碑。


    她自己沒怎麽上過學,李九摶知道她寫的字不好看,可這些墓碑上的字整整齊齊,一筆一劃皆是嘔心瀝血。


    三年間要立這麽多的碑,王小苔也不會仙家手段,隻能是親手劈柴,親手一點點地用粗紙拋光,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刻上這些被鮮血浸染的姓名,日夜祝禱。


    那三年她絕對沒有好好休息好好睡覺。


    李九摶似乎能看見那個沉默寡言,用厚厚的劉海蓋著自己麵容的女孩子一個人出門,一個人回家。


    迎接她的隻有數不盡的冰涼墓碑。


    她獨自一人坐在台階上製作新的墓碑,從陽光燦爛,到日暮黃昏。


    她沒有去聞花朵的芬芳,沒有去看月色的美麗,也沒有去品嚐萬千世界的美食。


    隻是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這裏雕刻墓碑。


    為所有人,為自己。


    她甚至把自己的墓碑放到了最角落的地方,像是在所有人身後沉默地看著他們的背影,也像是在沉默地追逐他們的背影。


    “李道長,怎麽了?”


    許負站在門外等了半天也不見李九摶發出聲響,不禁出聲問道。


    李九摶開口想說些什麽,卻又覺得自己的喉嚨幹澀地厲害,他吞了吞口水,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你知道她······”


    許負等了半天,卻始終沒有等到下文,知道什麽?


    李九摶歎了口氣,走出了這個院子,道袍一揮,又合上了這個院落的禁製,他甚至又加了幾重封印,用老母宮驪山守護大陣緊緊護住了這個院子裏的一切。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合格的大師兄,他以為他對王小苔已經仁至義盡,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照顧她,對她足夠好。


    但李九摶突然發現自己似乎已經忘記了那個一直低著頭的女孩子的麵容。


    “龍族來人的那一天,你為什麽要出去?”


    李九摶又拿出王小苔請求他留下這個院子的字條,把這張字條妥帖地放進了自己懷裏,轉身問許負,“龍族來人,應該隻是為了問清楚敖舜和黃仙飛的事情,你為什麽出手?”


    “或者說,她為什麽要出手?”


    “我也不知道,”許負搖了搖頭,“那天莫負突然就出山去,直接就撞上了那雙首蛟兄弟二人,出言挑釁,說什麽龍族將亡,大難臨頭的話,那雙首蛟看莫負這樣的姿態,自然不肯,那弟弟一爪子就掏進了莫負的身體。”


    看來許莫負是故意挑釁龍族,不希望敖壬敖虜兄弟二人和自己好好見麵。


    “許莫負她很喜歡王小苔麽?”


    除了故意讓李九摶和龍族交惡能夠保護王小苔,掩藏一些真相之外,李九摶也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看不出來啊,她喜歡那個孩子麽?她和我說要警惕那個孩子啊。”


    許負摸了摸王小苔院落的木門,這還是她第一次到這個孩子住的地方,她就是在這裏給自己做了那麽好吃的油餅麽?


    “這院子裏,好像有很重的陰氣,你在裏麵看見了什麽?”許負有些好奇。


    李九摶神情恍惚一下。


    許負目盲,看不見李九摶這霎時間眼神中諸多晦澀複雜的含義,隻是聽他在風裏說了一句,“她在裏麵修了六十萬座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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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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