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威在電影院睡了一覺。


    閉上雙眼,伴著電影悠長的音樂、大場麵的刹那轟響、稀碎的議論聲和笑聲,意識緩緩沉入了夢鄉。


    夢裏的世界好似近在咫尺,又和他沒有絲毫的關係,就好像在哪個古老遙遠的村鎮,上演著一出精妙絕倫的舞台劇,而他不過是個坐得老遠的聽眾。


    他並沒有睡得很沉。


    這些嘈雜的聲音像是一隻手,將他的意識在夢境和現實之間來回撩撥、拉扯。


    他身處於一個易碎的均衡點,不知為何頭腦卻非常清醒,就像是在海麵處俯瞰著潛意識之中的自己,望著這個夢境運作。


    依賴這些細瑣的聲音,他的潛意識在夢境之中編織著一幕幕與其相符的場景。


    盡管合攏著雙眼,但滲入眼膜的微弱光芒,依然五光十色,又朦朧灰沉,就好像一束黯淡的陽光,拂照入了死寂的深海。


    變幻的色彩就像是一條條逶迤的毛線,在海中逐漸匯聚成了一個線團,隨著線條越來越多,越來越淩亂,編織的毛線團也越來越大。


    再而,刹那地潰散開來,散的徹底,好似萬千丈光芒一同垂落向了海的最深處,將這片廣袤無際的海洋吞沒殆盡。


    脖子處忽然傳來一股燒灼感,他緩緩地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夏明威醒了。


    視線朝著前方投去,熒屏不斷滑出製作人的名單,電影落幕,已經到該散場的時間,放映廳的led燈隨之打開,撲麵而來的白熾光刺入眼皮,使他忍不住眯起雙眼。


    “爸爸,你剛才看到了嗎?”一個女孩在旁邊低聲說,“這個大哥哥在睡著的時候,脖子那塊突然發光了……”


    “哎,我的好女兒,你可別鬧了,爆米花沒吃完就不要了,等會你媽媽還要煮飯呢。”


    夏明威用手撐了一下發脹的額頭,意識昏沉地轉過頭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穿著校服的小女孩,她靈動的雙眸看向這邊,嘴上正和旁邊的中年男人輕聲說著些什麽。


    在看到夏明威醒來後,女孩受驚般地捂住小臉,瞪大眼睛,從手指間的縫隙盯著他:


    “啊……爸爸,他的脖子突然不發光了。”


    “不好意思啊,小女孩不懂事。”中年男人衝夏明威笑笑,隨後拿起公文包,拉住女孩稚嫩的手,兩人很快離開了放映廳。


    ……我的脖子怎麽了?


    在不解地看著二人離去後,夏明威伸出右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脖頸,方才的燒灼感還殘留著一絲,皮膚燙得離譜。


    “叮。”


    手機振動,提示音傳來。


    夏明威從包裏拿出手機,時間是下午五點,一條短信從界麵上方彈了出來。


    ——[老板:今天我有點事,來幫我看一下店。]


    他背起書包就走,骨節分明的手指快速敲出文字,點擊發送。


    ——[夏明威:我馬上回來。]


    夏明威發完信息,緩步走出了空無一人的放映廳,影院的過廊渲染著橙黃燈光,充斥著消毒水的氣味,似乎才剛打掃過。


    走出氛圍沉悶的影院,清新的空氣撲入口鼻,他抬頭望向天空,夕陽就快要垂入地平線下,正緩緩地收走灑向大地的光芒,遠處的飛機雲穿過茜色的晚霞。


    淡黃的街道上人來人往、車流如龍,下班下學的交通高峰期,即使是公路上方的架空走廊都擠滿了人。


    這座城市是環京,也就是華夏的首都,人流量自然非其他地方可比。


    剛才發來信息的,是一家咖啡店的老板。


    夏明威今年十七歲。


    在他十四歲時,老板收養了無父無母的他,讓他住在咖啡店裏的閣樓,住處是簡陋了一些,但老板待他不薄,這幾年的日子過得還行。


    步行了不久,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他來到了坐落於城市偏僻一角的咖啡店。


    駐足店外,入耳是舒緩的鋼琴曲——老板很喜歡巴赫,今天店裏依舊放著那首萬年不變的《g弦上的詠歎調》,夏明威聽得耳朵都快出繭了。


    推開掛著“營業”牌子的木門,落日的餘暉落入店內,照亮了用紅木畫框裝裱的一幅幅油畫、空蕩蕩的老舊木製桌椅。


    老板很講究格調,那扇店門、店裏的椅子和桌子都是他自己親手做的。


    好在還沒有顧客,夏明威鬆了一口氣。


    挪過眼眸,咖啡研磨機的玻璃映出了他的臉頰,這是一張清秀好看的臉,但眉眼間帶著的淡漠,為他添上了一分距離感。


    這會,老板正穿著圍裙,在櫃台後方用毛巾擦拭著杯子,好像聽腳步聲就能認出夏明威,他頭都沒抬,直接就開口問:


    “新學校還習慣嗎?”


    “還算習慣。”夏明威看向最裏頭的一張桌子,老板已經為他做好了晚飯——撒著調味料的咖喱飯、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


    他放下書包,坐到椅子上,喝了一口咖啡。


    “能習慣就好,你的成績從小都不錯,到了新學校也別鬆懈。”


    “嗯,我會的。”


    老板忽然抬頭,瞅見了夏明威纏滿繃帶的右手,沒好氣地問:


    “你小子的右手,怎麽了?”


    “沒什麽事,切水果時劃傷了而已。”


    “隻是劃傷手背,就纏了繃帶?”


    “呃……保守起見。”


    “你說自己沒買到創可貼都比這靠譜。”老板歎了口氣:“總之以後可別在學校爭那些,還有千萬別和人打架,你小子應該不想再轉學一次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擦幹淨的杯子放到筐子裏,無奈地撓了撓烏黑的頭發。


    本來老板的頭發已經白得差不多了,夏明威前段時間上學之餘還做了兼職,賺了點錢,就拉著他去理發店染了一頭黑發。


    夏明威抿了一口咖啡,輕聲說:“本來不轉校也沒多大事,你操心太多了。”


    “之前都鬧成什麽樣了,同學一說到那件事你就靜不下來。”


    “我就是,單純和他們討論了一下。”


    “然後打了一架,還把自己打進了醫院?”


    夏明威沒有說話,隻是垂著眼眸,安靜地吃著他的飯。


    “你這孩子什麽地方都好,就是這一點想不開。”老板推了推老花鏡,喃喃地說:


    “都說了,那就是一次地震,都長這麽大了還……”


    “就隻是一次地震?”夏明威打斷了他,“然後小鎮裏的人全都死了,就剩下我一個人?”


    “人禍天災,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不這樣認為,那種話術隻能用來騙小孩而已。”


    夏明威放下杯子,食欲全無。


    八年前的冬天,環京附近的一座小村鎮碰上了天災,所有的建築都被挪為平地。


    官方給出的說法是一次局部地震,導致了泥石流,就近的一座山巒剛好失火,泥石和烈火波及了村鎮。


    而夏明威剛好是這場災難的唯一幸存者。


    他那時還小,才九歲。


    時至今日,他還深深地記得那一天的清晨,山巒與大地呈現著黯淡的藍,仿佛與蒼白的雪交織成一幅空靈通透的繪卷,朝陽緩緩升起,雪在陽光下清冷地燃燒,世界褪去了死寂的暗藍,天空的底色逐漸變白。


    在那座被群山和雪霧環繞的村鎮裏,夏明威跟著父母一起去趕集。


    可忽然之間,集市的每一個攤子、每一張麵孔卻都被遮天蔽日的陰影所籠罩。


    在那一刻,落向小鎮的所有陽光全部都被吞沒,僅僅隻因這座鎮子碰到了比山還要更高的事物。


    年幼的夏明威抬起頭來,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向山的那邊。


    那是一個通體狂蕩著烈火的巨人,它矗立在一座山巒的後方,偌大的軀體被山霧遮蔽,僅僅展現出了頭顱和遼闊的肩膀。


    巨人居高臨下,猩紅的雙瞳俯瞰著小鎮。


    它背對著太陽的麵孔被陰鬱的暗影籠罩,豎起的巨大瞳孔在黑暗當中熠熠生輝,麵目猙獰得好像地獄十八層的惡鬼之王,又孤傲得好似一統天下的王者,就像華夏神話當中開天辟地的盤古、希臘神話當中統治世間萬物的至高之神宙斯、北歐神話中創造大地與人類的奧丁。


    它微微聳立著的肩膀就像一片廣袤無際的幕布,幾乎全然遮蔽了小鎮的天空,整個世界都被忽如其來的深邃陰影蒙蔽,連絲縷的光都無法得以穿透而入,仿佛晝夜驀然更迭。


    它僅僅隻是輕微挪動雙腿,就足以掀起一陣振聾發聵的裂空聲,緊接著蕩開氤氳在群山之中的白霧與落雪,就連天空都為之顫栗,山巒都為其開裂。


    炙熱的狂風呼嘯,橫掃著肆掠過大地。


    大地劇烈顫抖,站在生物鏈最頂端的君王掀開了滾滾的濃霧,展露出它那宏偉如古巴比倫之塔的體型。


    在此等龐然巨物的陰影下,整座小鎮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就好似上帝強橫地收走了潑灑在世間的顏料,所有事物都必須以最卑微惶恐的態度去覲見那通體燃燒著光焰的君王。


    它蹣跚前行,燒盡漫天的飛雪,燒盡遍經的山野,就好似在宣告著這片大地的主權。


    最終,僅僅隻是輕微揮蕩炎劍,那座村鎮應聲被夷為平地……


    “哢擦”的一聲,打斷了夏明威的思緒。


    是老板撥動了打火機,緩緩升起一簇火苗。


    夏明威抬起眼眸,麵無表情地看向了飄蕩在打火機上方的那一縷火光。


    老板點了一根煙,隨手拿起櫃台上的一本書,放到了夏明威的麵前:“剛才店裏的客人托我帶給你的,說是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


    夏明威不解挑眉,看向書本的封麵,漆黑的背景點綴著一座古奧的大門,書名是《北歐神話》,裏頭夾著一枚楓葉狀書簽。


    他隨手翻開,直接來到夾著書簽的那兩頁,左側的頁麵印著一幅黑白圖案,從書名的尿性來看,多半就是對於某一個神話人物的刻畫。


    至於右側一頁的內容,則是與之相關的文字介紹。


    夏明威低垂眼瞼,漫不經心地查閱了起來,按照閱讀習慣,他首先看向的是文字頁。


    ——蘇爾特爾,北歐神話中的火焰巨人。


    ——自古以來,蘇爾特爾都是穆斯貝爾海姆的守護者。他一直手持光芒之劍,站在穆斯貝爾海姆的邊界守護著這個國度。


    ——直到諸神的黃昏到來之時,蘇爾特爾揚起了他的火劍,帶領他的子嗣們從天穹馳過,意圖是毀滅這個世界。他攻入了阿斯加德與諸神開戰,並在諸神黃昏的最後毀滅了世界。


    夏明威看完文字,心中忽然浮現出一種近乎詭異的熟悉感。


    他詫異地挪過眼眸,看向了左側的那兩幅插圖。


    ——渾身燃燒著火焰的通天巨人,高舉炎劍,矗立在天空與大地的灰色交界處。


    ——依舊是那個火焰巨人,它手持衝天炎劍,矗立在一座山巒的後方,宛若惡鬼的雙瞳俯瞰著一座村鎮。


    這是……


    注視著插畫上蘇爾特爾那俯瞰而下的森冷目光,夏明威瞳孔收縮,每一寸肌膚都泛起了徹骨的寒意,每一根毛孔都逐漸閉合。


    “簡直……”夏明威捏著書頁的手指,痙攣一般地顫抖著,“和我在幾年前在鎮子裏見到的那個怪物一模一樣?”


    難道說,那個巨人是從北歐神話裏蹦出來的怪物?


    火焰巨人,蘇爾特爾……


    難道就是它一劍毀掉了我的故鄉?


    夏明威的額頭發脹,他感到一陣恍惚,眼前的第二幅圖畫強烈地衝擊著他的五髒六腑,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慌感在心中肆掠開來。


    老板過來收走了空盤子和杯子,順帶瞥了他一眼問:“臭小子,你沒什麽事吧?”


    “沒事。”


    夏明威極力平複呼吸,再次垂下了眼眸,神色專注地檢查著這本書籍的出版日期。


    ——2026年,11月15日。


    在一個月前才剛剛出版。


    為什麽我會收到這本書?


    老板說是“朋友”留給我的,但我根本沒有關係會好到送書的朋友。


    況且……


    書簽還剛好夾在介紹“火焰巨人蘇爾特爾”的這兩頁裏,就好像送我這本書的人,在刻意地引導我看見這幅畫麵。


    “你小子最近真的是神經兮兮的,是不是剛轉學壓力太大了?是的話就多出去走走放鬆一下,老悶在書裏也不好。”


    “老板,是誰帶來的書?”夏明威深吸一口氣。


    “我沒看清楚,當時店裏有客人。”老板嘶了一口煙,“難道不是你在學校的同學?先別談這些,吃完飯就抓緊去洗澡。”


    “好吧,我洗完澡就下來看店。”


    夏明威迅速背起書包,老板從他身旁掠過,兩人一個走上閣樓,一個回到櫃台後麵。


    不久後,閣樓的浴室中。


    嘶——


    擰動開關,打開淋浴噴頭,熱水拍打在了肩膀和背上。


    夏明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頭發被浸濕,逐漸向下耷拉,遮住他的雙眸。


    火焰巨人,蘇爾特爾……那個神話之中的人物,和八年前襲擊了我的村鎮的巨大怪物之間究竟有什麽關聯?夏明威思緒淩亂。


    浴室內的溫度漸漸升高,白色的霧氣像是壁虎那樣爬上了每一麵鏡子。


    他伸手摸了摸脖子,在電影院時出現的那一抹灼燒感還殘留著。


    這不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印象中在八歲那時的一個夜晚裏,父親忽然把他叫醒,嘴上喃喃說著:


    “這個孩子的脖子是怎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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