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那左門長,咱們就此別過。”張靜清抱手道。


    左若童當即便要轉身離開,卻見陸瑾一臉不舍的在和張之維等人告別。


    就連先前鬧矛盾,爭的麵紅耳赤的呂慈,也走到他麵前,輕錘了他幾下胸口,又擁抱了他一下,以做告別。


    左若童愣了一下,想起先前陸瑾一路上的跳脫,時不時和同伴爭執的麵紅耳赤,時不時還罕見的爆出幾句粗口。


    他又想起陸瑾在三一門時,為了向他,為了向師兄們看齊,乃至為了家庭的規矩……


    總之,是在外部的種種客觀因素下,刻意保持的那種所謂的仙風道骨的氣質。


    前者是隨心所欲,是真性情。


    後者是刻意的循規蹈矩。


    哪種心態最對修行有益,自不必多說。


    “瑾兒,在師門裏一味清修,對修行不一定有益,你就繼續與小天師入世修行吧,有不懂的,你也可以直接請教小天師。”


    反正張之維連逆生第三重都學會了,左若童也不擔心陸瑾修行出岔子。


    陸瑾聞言,頓時一愣,他心裏有些糾結,既想跟在張師兄身邊修行,又想隨師父回山。


    他以前還不覺得,但自從師父不再時時刻刻保持逆生,沒了年輕的容顏,變得和太爺一樣垂垂老矣之後,他每次分別就有一種擔心,擔心分別變成永別。


    上次他和呂慈之所以留在龍虎山,是因為左若童不辭而別,這次可是師父當麵。


    “徒兒想回山侍奉師父!”陸瑾低聲說道。


    知子莫若父,師父也算是父。


    左若童一眼便知他是怎麽想的,頓時就忍不住笑了,屈指彈出一道炁勁,結結實實打在陸瑾的眉心。


    陸瑾唉喲一聲,本來腦門上就被張之維敲了一個包,現在又多一個包了,被張之維打起包,陸瑾是齜牙咧嘴,嘴裏罵罵咧咧,但被左若童打出個包,他就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絲毫不敢還嘴。


    左若童沒好氣道:“你小子擔心為師命不久矣。”


    陸瑾連忙擺手道:“沒有沒有,師父長命百歲,啊不對,是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日子還長著呢!”


    左若童看著陸瑾,沉聲說道:


    “若是之前,你的擔心不無道理,為師確實虧空很嚴重,但現在,為師已經找到了延長壽命的法子,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所以,收起你的小女兒心態,不必擔心見不到為師,為師會一直在三一門守候著你們。”


    “至於你,想跟之維小友去龍虎山那就去,你若真想和為師一起回山,那就走吧!”


    陸瑾知道自己師父從不騙人,聽師父這麽一說,他頓時就放心下來,也不糾結了,一臉高興道:


    “那師父,我繼續隨張師兄去龍虎山!”


    左若童點頭,隨後,帶著大徒弟和小徒弟飄然遠去。


    三人走在雜草叢生的山道上,一襲白衣,卻不沾灰塵。


    左門長和澄真都是極冷清的人,一路上話不多,但李慕玄不一樣,他還是小孩子心態,畢竟外號惡童,就算不惡了,也還有個童在。


    而且,他在拜入左門長門下之後,並未刻意壓製自己的性子,所以沒多久,他就忍不住了,詢問道:


    “師父,您所說的延長壽命的法子是什麽呀?”


    他修行的是人磁,能感應人體磁場的強弱,在他的感應裏,左若童開啟逆生之後,周身散發出的磁場簡直強不可犯,但收起逆生後,人體磁場卻很微弱。


    這種微弱,不是像小天師那樣收斂起來的微弱,而是真的在開始衰敗了。


    所以,他比陸瑾更能直觀的感受左若童的身體狀況,以前他隻是不問,現在左若童說了,他便開口詢問了。


    左若童也不隱瞞,淡淡說道:“聖人盜之法,納天地自然之精補自身之不足,可適當的補充虧空的先天一炁。”


    補充先天一炁,這豈不是食氣者神明不死?李慕玄心裏震驚,他看了一眼左若童的臉色,試探著詢問道:


    “那師父,我們可以學嗎?”


    澄真撇了一眼李慕玄,覺得這個小師弟多少有些不知輕重了,師父願教,自然可以學,師父若不願,難不成你還要窺視?


    “為師創造出的聖人盜,回山之後,可以傳給你們,但天師和小天師贈予的聖人盜,未經他們允許,為師不會傳給你們。”


    “除此之外,還因為你們的修為,不足以駕馭此道,就算修行了也隻會誤入歧途。”


    左若童提醒道:“別說是你們,就算是為師,也得小心駕馭,一飲一啄,都得想之又想,斷不可有什麽天地萬物任由取之的狂悖想法。”


    最後這句話,與其說是在提醒徒弟,不如說是在提醒他自己。


    李慕玄心裏一凜,若左若童隻說他駕馭不了,他可能會有些不信邪,想嚐試一下。


    但師父後來又安慰了一句,還說自己也得小心,他心裏那點不服氣瞬間就沒了,也不再對其起什麽窺視之心。


    消停了一會兒,又有人發問:


    “師父,您之前所說的,領悟到了未來的道,是什麽呀?”


    這次發問的人不是李慕玄,是毋澄真,李慕玄還沒修行到二重,前方的路還在,他自然不急。


    但澄真已在逆生二重浸淫多年,上次得知三重不能通天,他是除左若童之外,最受打擊的一個。


    之前聽左若童說又找到了路,他就開始心潮澎湃,這一路都沒平靜下來。


    本來,他想的是回山門之後再問,但見到李慕玄問了聖人盜之後,他終究是有些忍不住了。


    大徒弟發問,左若童也不藏著掖著,沉聲說道:


    “以前祖師有言,說‘我之本體,其太虛而太空者乎?惟其太虛而太空,故能運虛空’。”


    “意思是我們的形體來源於太虛,隻要回到太虛,就能成道,所以要把自身逆練回先天一炁。”


    “這個思想有些過於狹隘了,在多方提點之下,為師在祖師的基礎上,已經有了新的理解。”


    毋澄真和李慕玄連忙屏聲靜氣,豎起耳朵,生怕聽漏了一個字。


    隻聽得左若童緩緩說道:“我們的性命來源於先天一炁,而先天一炁來源於太虛,這個太虛是我們三一門的說法,在各門各派,都有各自的說法,你們可以把它理解成客觀世界。”


    “我們依托於太虛而存在,但也被太虛的規則所束縛著,導致先天一炁不斷減少,繼而形骸走向滅亡。”


    “要使自身的先天一炁永存,性命不滅,就必須擺脫太虛這個客觀的束縛。”


    “而擺脫束縛的方式,不是把自己練成先天一炁就行的,因為先天一炁也是客觀存在的東西,它亦是在太虛的規則之內,就算真的成功,也解脫不了。”


    “而想要擺脫束縛,就必須經由戒慎恐懼的內心省察,循序漸進,不思超越自己,逐步排除貪嗔癡恨、聲色臭味這些由太虛加持在我們身上的,客觀存在的欲望。”


    “擺脫了這些,我們就能擺脫人體形骸的桎梏,好讓主觀上,最真實的最純粹的自己顯露出來,從而不被自身的客觀狀況所影響,所操控,而到了這一步……”


    左若童抬頭看天,喃喃自語道:“換算到佛教的話,應該是阿羅漢果位!”


    “若想要更進一步,還得不停地修行,讓自身與天宇宙萬有的太虛相對,相契合,相通。”


    “如此一來,自身就能達到不生不滅的狀態,這或許就是真仙人了。”


    左若童歎息一聲:“修到阿羅漢果位,為師心裏已經有數,但更進一步,為師卻不知其方向,不過,做人不能好高騖遠,至少前方有路可循了。”


    “阿羅漢果位?”毋澄真道:“師父說的是小乘佛教裏,最高的阿羅漢果位?”


    左若童點頭。


    毋澄真不解:“師父,我們又不修佛,為何會修得佛教的果位。”


    左若童說道:“其實,道門也有類似的劃分,不過,道門隨性很多,幾經相傳,那些果位被賦予了太多本來沒有的東西,不如佛門的等級森嚴來的直觀。”


    “至於所謂的羅漢果位,其實目的是求得自己解脫,先求跳出世界而已。”


    “羅漢也不一定是出家人,無論在家出家,修行到一定的程度,都可以成羅漢,隻是稱謂不同而已。”


    “為師隻是拿佛門的果位作個好區分的例子,不代表我修佛,或者到了這一步,修佛修道修儒其實都沒區別,大道殊途同歸!”


    三一門走的是三教合一的路子,毋澄真對小乘佛教自然不陌生,他詢問道:


    “師父,據我所知,小乘佛教的果位,分四果羅漢,初果羅漢叫須陀洹,二果羅漢叫斯陀含,三果羅漢叫阿那含。四果羅漢叫阿羅漢,您在哪一個果位?”


    左若童思忖片刻,說道:“應該不入果位吧!”


    毋澄真大驚:“師父這……怎麽會如此?”


    左若童笑道:“你們可別小瞧了佛門這果位,這初果位又叫預流果,預什麽流呢?”


    “預聖人之流,他們已經是預備的聖人了,相當於半隻腳踏到聖人隊伍裏去了。”


    “為師這幾十年來,一直在修神通手段,雖然也一直在對自己修身養性,但終究是對逆生執念太深,所以,按佛教的要求,是不入果位。”


    其實,這隻是左門長的一種謙辭,他確實對逆生執念很深,但他這些年的修行也不是一無所獲。


    佛門對果位有嚴格的劃分,突破了哪些,就在哪個果位。


    從普通人到最高的阿羅漢,需要破見惑和思惑。


    見惑是對功名利祿的看破。


    它分五種,破了見惑就入了果位,也就是初果羅漢須陀洹。


    思惑是對自身欲望的看破,它也分五種,譬如貪、嗔、癡、恨、迷情都是思惑。


    堪破的越多,果位就更進一步。


    若這十種全都看破了,那就證得了阿羅漢,也就是達成了五蘊皆空的境界。


    而道門對果位的劃分是很隨意的,你可以叫入道,也可以叫仙,隨便叫個其他的也行。


    其實呂洞賓曾經對仙也有過類似佛門果位的劃分,但基本沒什麽人用。


    因為,人和人不一樣,有些人可能不能完整的看破五種見惑,但在這途中,他又看破了五種思惑中的幾種,這又該算什麽果位呢?


    左若童便處於這種狀態,見惑和思惑他各看破了一些,但也有看不破的。


    按佛門的說法,他是不入果位。


    但其實,他比很多入了果位的和尚,境界要高很多。


    聽了左若童的話,毋澄真陷入沉思。


    李慕玄則是問道:“師父,那按您這麽說,是不是就說明,我們平時所修的手段,都是旁道,都無用?”


    澄真接著說道:“我看過一篇佛經,說佛陀晚年曾言,大乘佛法在人間,不以神通顯示,凡是神通都是外道,神通越大,魔障越多?”


    左若童搖頭道:“倒也並非如此,什麽話都得結合當時的語境去看!”


    “無論是我們三一門的逆生三重也好,天師府的雷法也好,還是聖人盜也好,都是拐棍,就看怎麽拄。”


    “若用拐棍打人,那就是神通越大,魔障越多。”


    “若拿著拐棍好好走路,那就是護道手段,能讓我們走到想去的地方。”


    左若童歎息道:“前幾十年裏,我一直在修一根拐棍,腦袋裏想的全是,把拐棍修好了,就到終點了。”


    “所以無論是往前走,還是往後走,都是在找尋材料,想把這根拐棍修的更好,更適合走路。”


    “現在拐棍修好了,這才驚覺的發現,自己還沒開始走。”


    “所幸醒悟的不晚,接下來,我便會拄著這根拐杖,一步步走到自己要走的路上去。”


    拐杖和道……毋澄真問:“那師父,小天師那種呢?”


    左若童笑道:“小天師是在行道的時候,練了一副好身體。”


    “或者,是他鍛煉身體的方向,正好是行道的方向。”


    “但不管怎麽說,到了他這一步,他有沒有拐杖,用不用拐杖打人,其實區別都不大了。”


    “那師父,小天師是在什麽境界呢?”


    李慕玄則是問道,他是孩童心態,就喜歡問境界高低,問手段厲害與否。


    左若童思忖片刻道:“他不是正兒八經的佛門中人,用佛門的說法,也許不太客觀,但為師猜測,他是十地的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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