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在龍門兩側的岸上,白雲觀的道士們已經開始在搭建法陣了。”沈文約讓飛機稍微傾斜了一點,指著地上的幾處小黑點。那裏插著五顏六色的旗子,還有數尊大香爐煙霧繚繞。道士們在來回奔走,一個個陰陽魚和八卦的圖案已經初具雛形,鉗製住了壺口瀑布的兩岸以及上空。在更遠的地方,是一處簡易的冶煉場,高爐林立,熾熱的暗紅色鐵水在坩堝中沸騰,飄搖濃厚的黑煙像是誰用炭筆在天空上畫了一道。哪吒突然心中一緊,似乎看到了熟悉的東西。他再定睛一看,發現鐵匠們正在鑄造的,居然是一條條黑色的鎖鏈。這些鎖鏈的樣式與拴住甜筒的毫無二致。


    玉環公主見哪吒看得仔細,就給他講解道:“他們是在為龍門節做準備。到了那一天,長安城的軍隊會把壺口圍起來。當鯉魚變成龍以後,先由白雲觀的道長們作法,把新龍約束在這個法陣裏。然後用鐵鏈鎖起來,由軍隊押回長安城去接受訓練。”


    “它們不會反抗嗎?”哪吒小心翼翼地問。


    沈文約不以為然地拍了拍操縱杆,大聲道:“有天策府在,任何人或者任何東西都威脅不了長安。”他話音剛落,地麵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震動,在天空的“天策—零貳陸”也被這震動波及,小小地顛簸了一下。


    “怎麽回事?是地震了嗎?”玉環公主有些驚惶地問道。


    “你們坐好!”沈文約輕鬆的表情消失了,他把護目鏡戴正,飛機朝著天空爬升而去,同時按下一個按鈕,“哢嚓”一聲,機翼下的兩個副動力箱被遠遠地拋出去,整架“天策—零貳陸”登時一輕。玉環公主了解一點天策府空軍的作戰習慣,當一架飛機拋下副動力箱時,意味著飛行校尉即將麵臨複雜的空中格鬥局麵,需要減輕負載以獲得較好的機動性。“怎麽了?是遭遇敵人襲擊了嗎?”玉環公主連聲問道。


    “馬上就知道了。”沈文約沉聲道,同時控製飛機在較高的高度進行盤旋。


    地麵上又是一陣震動傳來。哪吒和玉環在天空中驚駭地看到,似是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搖動著壺口瀑布,黃河兩岸的大地開始抖動起來。無論是冶煉場還是法陣,都被晃得東倒西歪。哪吒親眼看到一尊坩堝倒在地上,鐵水流淌出來,把周圍堆積的鎖鏈燒熔。


    “快看!”哪吒大喊。他看到一縷縷黑氣從壺口瀑布附近的山穀與丘陵裂隙中飄出來,會聚成一條條孽龍。這些孽龍和襲擊哪吒的那條長度差不多,一出來就立刻四散開,向最近的人類發起襲擊。


    玉環公主驚呆了:“是孽龍,而且還有這麽多!這是怎麽回事?”


    “不知道,咱們得盡快離開壺口,萬一孽龍上天,可就麻煩了。”沈文約說道。


    “我們不去救他們嗎?”哪吒問。


    沈文約搖搖頭:“這架‘天策—零貳陸’沒裝任何武器,何況還有你們在。不過你放心,白雲觀的道士們雖然討厭,但都不是廢物,他們還能撐一陣——玉環!”沈文約叫著玉環公主的名字,把機艙裏的傳音鈴遞給她:“馬上給天策府的尉遲大人發報,讓他們盡快通知李將軍,派遣援軍過來。”


    玉環接過鈴鐺,手足無措:“這該怎麽用?”


    “按三才韻部搖動,天是長搖,地是短搖,人是急搖。這個鈴跟天策府的警鍾是貫通的,我們一發報,那邊就能收到。”


    “可是我沒用過三才韻部啊……”玉環委屈地說。她雖然喜歡跟當兵的混在一起,可並不代表自己對軍隊那一套通信手段很熟悉。


    “我會這個!”哪吒舉起手,“父親教我背誦過這個。‘天—天—地’是十四緝,‘天—地—天—人’是第七個字,那就是‘急’字,是這樣吧?”


    “很好!”


    沈文約表揚了一句,重新開始全神貫注地操縱飛機。哪吒深吸一口氣,把從前父親要求自己背誦的內容一一回想起來,再轉譯成傳音鈴的搖動方式,時快時慢地搖動起來。這時已經有孽龍注意到了這架飛機,晃晃悠悠飛上天來,試圖接近。不是一條,而是三條。沈文約冷哼一聲,一踩推力板,來了個幹淨利落的小角度回旋,堪堪避開兩條孽龍的襲擊,然後迎頭朝著第三條孽龍撞去。孽龍還沒來得及施展爪牙,“天策—零貳陸”的所有螺旋槳猛然加速轉動,在機頭形成一個劇烈的空氣旋渦,撕開了孽龍的霧狀身體,然後以極高的速度突圍而去,留下一道殘影。隻是機艙內的成員不得不承受很大的壓力。玉環公主把哪吒摟在懷裏,頭低下去。哪吒雖然臉色煞白,手腕卻堅定不動,鈴鐺依然有節奏地響著。


    沈文約精湛的技術為援軍爭取了時間,四架護航的“武德”終於趕了過來,毫不猶豫地擋在“天策—零貳陸”前麵,連弩和符紙炮從機翼下接連不斷地噴射出去,在天空爆出一團團黑色的霧花。“兄弟們,辛苦了!”沈文約用燈光向他們道謝,然後在半空畫了一道弧線,迅速朝長安城飛去。與此同時,“壺口孽龍起,急!”的訊息經過哪吒之手,迅速傳回了天策府……


    長安城的正中央是皇城的所在。在皇城西北角有一處偏殿,其貌不揚,既沒有鋪設精美的琉璃瓦,也沒有懸掛任何匾額,而且有一半殿身都埋在地下。但在熟知皇城內情的人眼中,這座宮殿代表了整個長安最高的意誌。天子穿著金黃色的便袍,走進這座宮殿,身邊隻有一名侍衛跟隨。他背著手,步子邁得不疾不徐,隻有腰間係著的那一枚玉璽晃動的幅度,才透露出他心緒中的一點點不平靜。他還是個年輕人,治理這個國家不過幾年,還沒有充分培養出天威,偶爾還會像普通人一樣流露出自己的情緒。


    這座偏殿內別的什麽都沒有,隻在中央供奉著一座玉石雕成的五爪金龍,雕像足有六丈高,幾乎碰到殿頂。天子走到玉龍身前,侍衛用手扳動玉龍的尾巴,傳來一陣“嘎吱嘎吱”的機關聲,然後玉龍的底座朝兩邊開啟,露出一個小小的房間。天子走進房間,侍衛掏出一半虎符,把它嵌在房間裏的另外一半虎符旁邊。當兩半虎符的裂縫完全彌合,小門慢慢關閉,整個房間開始飛速地朝地下降去。房間內的一個銅製標尺從“零”刻度的位置不斷下降,一直到“叁拾”才停住。房間的門再度開啟,出現在天子眼前的是一個半圓形的大空間。在空間的正麵牆上掛的是一麵碩大無朋的銅鏡,足有四層樓那麽高。銅鏡前是一個四層的大理石階梯平台,在前三層階梯上坐滿了穿著青袍的道士。這些道士麵前都豎起一麵小銅鏡,還有一個算盤和羅盤。他們一邊注視著銅鏡裏變化的數字與符籙,一邊急促地用算盤劈裏啪啦地計算或轉動羅盤,交談的聲音壓得很低,氣氛卻頗為緊張。


    這裏是兵部秘府,長安城出現重大危機時,天子就會在這裏進行決策指揮。兵部秘府大概是整個長安城最安全的地方了,即使把庫房裏所有的轟天雷都投在皇城裏,這個地方也不會有任何損傷。天子出現的位置,是在大理石階梯的最頂層。這裏沒有任何擺設,隻在外圍貼了一圈杏黃色的靜音符。平台上的設施隻有一張桌子和四把石椅,其中三把已經坐上了人。座位上的三個人看到天子來了,都紛紛起身叩拜。天子示意他們平身,然後坐在最中央的石椅上,威嚴地掃視了一圈這三位臣子。整個長安城有資格在這裏出現的人,全都到齊了。掌管神武軍的李靖大將軍、掌管天策府的尉遲敬德將軍,以及須發皆白的白雲觀清風道長,他們三個代表了禁軍、空軍以及道門的三股力量。整個長安城的安全,就是由這三根支柱支撐的。


    “開始吧。”天子沒有客套,他看起來心思沉重。


    清風道長看了一眼兩位同僚,拂塵一揮,那一麵碩大的銅鏡慢慢泛起光亮,鏡中顯出了壺口瀑布的景象,整個秘府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在鏡中,壺口瀑布兩岸一片狼藉,搭建到一半的法陣幡杆被扯倒,銅鼎壓斷了香案,花花綠綠的符掛與小旗撒了一地;附近的冶煉場狀況更是淒慘,坩堝傾倒,高爐倒塌,灑了一地的鐵水凝結成了一塊古怪的鐵疙瘩,其中隱隱還能看到人形。一大批士兵正在現場埋頭清理著,天空不時有飛機飛過。


    尉遲敬德報告道:“今天上午辰時三刻,天策府接到壺口空域巡邏機的通報,至少有五十條身長三丈以上的孽龍在壺口瀑布附近生成,襲擊了正在布設的法陣和冶煉場。半個時辰後,天策府的第一批三十架武德型戰機趕往現場,孽龍在午時前全部被消滅。天策府隨即將指揮權轉交給趕到現場的神武陸軍。”他一邊說著,鏡子裏一邊顯示出了一些數字和圖形,幫助直觀了解。


    “傷亡呢?”天子問。


    這時李靖開口了:“根據神武軍統計,地麵共計有五名道長羽化,十三名冶煉工人殉職,兩架天策府戰機墜毀。”他停頓了一下,聲調稍微高了一些:“不過托陛下洪福,龍門法陣並沒有損傷。”天子沒有被這句恭維打動,他把目光投向清風道長。清風道長會意,一甩拂塵,那巨大的銅鏡上的畫麵發生變換,龐雜的各色符籙按照特定規律飛舞,又重新組合起來,凝聚成一幅壺口瀑布的側剖圖。


    “自我大唐在壺口瀑布舉行龍門節開始,每次捕到的新龍都會在現場留下一絲戾氣滲入地層。如果我們把每一條龍所遺留下來的戾氣稱為一業的話,那麽平均每造十五業,就足以形成一條孽龍,出來禍亂人間。”銅鏡裏的數縷黑氣隨著清風道長的講解,形成一條龍形,張牙舞爪。


    “根據白雲觀曆代仙師的不懈觀測與研究,我們已經掌握了孽龍的形成規律。普通的孽龍,戾氣濃度很低,可以輕易消滅。但平均每過三十年,遺留在壺口瀑布附近的戾氣濃度會累計到一個臨界值,將會滋生出一條巨大的孽龍。大孽龍蘇醒之前會伴隨著一係列征兆,諸如地震,或者小孽龍頻繁現身,活動範圍擴大——”


    “李將軍,你的家眷似乎也遭到過它們的襲擊?”天子忽然偏過頭問道。


    “正是,有勞陛下掛心,所幸無恙。”李靖欠身回答。


    “那是在長安南邊,孽龍都跑出去那麽遠了啊……”天子自言自語。


    清風道長繼續道:“當這些征兆持續一段時間後,巨大的孽龍就會從地底蘇醒。它是龍族的怨念所凝,所以本能會驅趕著它向長安城進發,不毀掉長安城誓不罷休。一旦讓它進入長安城,將會對城市造成極大的損害。”“可是……”年輕的天子指著銅鏡上的數字,“道長剛才說三十年,但上一次發生是在二十六年前;再上一次,是二十七年;再往前數,是二十八年。這是不是說,龍災的爆發頻率在逐漸增高?”


    清風道長一怔,他沒想到天子會如此迅捷地抓住重點。他連忙拱手道:“陛下明鑒。三十年隻是平均數,近幾次龍災的間隔時間確實在逐漸變短。”


    “為什麽呢?”


    “因為自陛下登基以來,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人民安居樂業,以至城市中的市民數量越來越多,城市範圍也在慢慢擴大。地龍運力必須用到更多的龍,才能追上經濟發展的步伐。我們在龍門節的捕龍量每年都在增加,戾氣濃度自然也呈上升趨勢。”


    天子聽完解說,表情微微露出不安。他登基才五年時間,還沒有經曆過龍災。人對未知的災難總會有種恐懼:“那該怎麽辦才好?”


    李靖身子前傾,憂心忡忡:“以臣之見,不如暫時取消龍門節,或減少捕龍數量,以遏製戾氣上升。”


    “不可!”清風道長眼睛一瞪,大聲反對,“龍數減少,地下龍勢必大受影響,運力不足,長安城必有大亂。”


    “可龍災若是爆發,恐怕會有風險……”尉遲敬德插嘴道。


    清風道長起身深深一揖,麵向天子,語氣傲然:“自有長安城以來,這樣的龍災已經發生了數十次。不過每一次都被白雲觀成功驅散,長安城從未讓孽龍進入過一次。先帝在位之時,貧道有幸追隨先師參加了兩次長安防禦戰,親眼見我長安軍民眾誌成城,人定可勝龍。陛下,要對長安有信心!”


    李靖的眉毛擰在一起,他可沒有清風道長那麽樂觀。從他的角度來看,一打仗就會有傷亡,能有辦法消弭災難,盡量不動兵戈最好。他身為大將軍,求穩是第一位的。清風道長把視線轉向李靖,朗聲道:“每次龍災爆發時,孽龍的實力都差不多,但長安城的實力與日俱增。這些年來,白雲觀的研究從未停滯。無論陣法、符咒還是祭煉出的破邪法器,威力都比三十年前高出許多——李將軍、尉遲將軍,這麽多年來,你們神武陸軍的火器、天策空軍的戰機技術上不也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嗎?養兵千日,難不成事到臨頭,連區區一條孽龍都收拾不了,還要長安城犧牲經濟來彌補你們的膽怯嗎?”麵對清風道長的挑釁,李靖和尉遲敬德隻能苦笑著閉上嘴。天子道:“那道長的意思是?”


    “龍門節照常進行。白雲觀會全力戒備,就算龍災提前爆發,貧道也有信心拒龍於城牆之外。”清風道長信心十足地揮了一下拂塵。李靖和尉遲敬德沒辦法,一並起身,向天子保證神武陸軍和天策空軍也會全力配合。三位長安城的支柱都做出了保證,天子的情緒逐漸安定下來。他勉勵了幾句,然後起身離開。


    臨走之前,天子瞥了一眼大銅鏡,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鏡中幻化出的那條大孽龍正別有深意地盯著他,這讓這位九五之尊不太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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