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麽?”哪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孽龍是龍族解放的希望,我不會去阻止它。”甜筒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


    哪吒情緒變得激動起來:“可是它會毀掉整個長安城啊!”甜筒抬起下巴,俯瞰著天空下那一片繁華的城區,淡淡地說:“是的,它會毀掉那個將我們龍族禁錮了許多年的長安城。”


    甜筒驟然感覺到哪吒抓住龍角的雙手力道變大了,看來他在試圖用這種幼稚的手段動搖自己的心意。甜筒沒有晃動頭顱,那是人類在表達無奈時才用的動作,它可沒興趣去模仿人類。它伸直了脖子,在天空繼續飛翔,連看也不看地麵一眼——在過去的十幾年裏,它在大地上待得夠久了。


    “這樣一來,長安城裏的人都會死的啊。”哪吒不安地扭動著身軀。


    “就和那些被殺死的龍一樣。”甜筒立刻回答,然後又糾正了自己的說法,“和我們這些被殺死的龍一樣。”甜筒對長安城的人類可是一點好感也沒有。那些人禁錮它、奴役它,像對待螻蟻一樣使喚它,最後幹脆把它一劍殺死,丟進像垃圾堆一樣的屍骨坑裏。除了哪吒以外,所有的人類在甜筒眼裏都是仇怨深積的仇人。對自己的仇敵,甜筒沒有主動去攻擊他們已經是無比大度了,難道還指望有什麽憐憫之情嗎?


    龍頭上的小孩子沒有繼續說話,他大概也意識到這點了吧。尷尬的沉默彌散在碧藍的天空中,無論多麽清澈的風都吹不散。甜筒忽然有些歉疚,哪吒畢竟隻是個小孩子,長安城裏有他的家人,有他的朋友,作為人類中的一員,看到自己的城市被毀滅,任誰也不會好受。


    “也許我可以把你的家人都帶……”甜筒字斟句酌地說,可它話沒說完,突然覺得頭上一輕,然後哪吒的身影在它雙眸前畫過一條弧線,朝著地麵落去。甜筒的黃玉瞳孔陡然收緊,整條身軀僵直在了半空。這可不是什麽無意的滑落,而是哪吒主動縱身躍起。它沒料到那個愛哭鼻子的小鬼居然做出這麽決絕的舉動。甜筒隻愣了一下,哪吒已經跌得變成一個小黑點。甜筒連忙抑住自己的驚駭,劃動四肢,以極快的速度朝地麵衝去。可是甜筒太久沒有——或者說幾乎沒有——在天空飛翔過了,它的飛行技術還很生疏,還無法精確地駕馭風和浮力。而追上高空墜落的物體並安全接住,可以說是最高難度的飛行動作。甜筒試圖比哪吒落得更快,但每次它一加速,就知道自己快過頭了,隻會比哪吒更早摔到地上,它又不得不又急忙減速。這一快一慢,耽誤了不少時間,哪吒小小的身軀已經離地麵越來越近了。


    甜筒眼看就要趕不及了,一咬牙,它張開大嘴,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龍嘯。


    這聲龍嘯凝聚了甜筒全身的力量,巨大的壓力在空中形成一道錐狀波。這道波紋從側麵震蕩過來,讓哪吒墜落的角度稍微偏了那麽一點。與此同時,甜筒瘋狂地提升速度,幾乎像一支離弦的飛箭,筆直地朝哪吒衝去。就在哪吒的身軀將與地麵碰撞的一瞬間,甜筒一口叼住了小家夥的衣角,脖子一甩,把他重新朝天空拋去,而身體因為速度過快重重地撞在地上,砸出一個扭曲的大坑。即使是龍那麽結實的身體,來這麽一下也是極大的打擊。可甜筒絲毫沒敢耽擱,它忍著劇痛迅速起身,重新浮空,把二次墜落的哪吒牢牢地抓在龍爪裏。


    一人一龍輕輕地落回到地麵。甜筒把哪吒放下,身子一晃,差點跌倒在地,腦袋一陣眩暈,剛才那一下實在是太重了。哪吒直勾勾地盯著旁邊那個大坑,突然蹲在地上大哭起來。甜筒用舌頭把嘴邊流出的血舔幹淨,無言地站在哪吒身邊。


    “我想要回長安城。我的爸爸媽媽都在那裏,玉環姐姐和沈哥哥也在那裏。我知道甜筒你不喜歡人類,可我就是人類啊,我就住在長安城。長安如果沒了,我就沒家了,就沒地方去了。所以我一定得回去,怎麽都得回去!”哪吒一邊抽泣一邊說話。甜筒無奈地看著他,這個小家夥的脾氣倔強得很,上一次他為了幫自己解開鎖鏈,居然隻身去爬中央大齒輪塔。從那個時候開始,甜筒就知道哪吒不是個可以輕易改變主意的小家夥。


    如果不是他這麽倔,恐怕我現在還躺在龍屍坑裏呢。甜筒心想,不由得露出一絲笑容,旋即歎了口氣,對哪吒說道:“好吧,你不要哭了,我這次會幫你,就當是回報你的恩情。”


    “真的嗎?”


    “隻限這次。”


    哪吒擦擦眼淚,欣喜地抱住甜筒的腿。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態度轉變得太快了,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甜筒:“剛才真的嚇死我了,還以為我會死掉呢。”


    “下次不要再做這麽危險的事了。”甜筒用指甲的尖端在哪吒頭上擦了擦,跟這個小家夥混久了,自己的行動也變得開始像人類了。


    哪吒抬起頭:“那麽,你會告訴我們消滅大孽龍的辦法嗎?”


    甜筒的神情重新變得嚴肅起來:“在擔心大孽龍之前,你們人類還是先擔心另外一件事吧。”


    “什麽事?”


    “龍屍坑。”


    天子從壺口瀑布安全地返回了長安城。雖然壺口瀑布現在已經亂成了一團,但天子有自己的緊急撤離通道。在白雲觀道士和禦林軍的嚴密保護之下,天子鑾駕有驚無險地進入長安城的皇城。天子記得撤離前的最後一幕,是白雲觀的劍修發動了北鬥周天劍陣,即將與大孽龍展開正麵對決。


    皇城裏此時也已經陷入惶恐不安。四邊的大門全部緊閉,城牆上到處有手持弩機和長劍的士兵。內侍和文官們懷抱著各種文書在寬闊的廣場上來回奔跑,不時有人跌倒,被衛隊長和武官匆忙扶起來。還有一些妃子和皇親國戚聚集在一起,麵帶驚恐地交談著,他們認為皇宮是最安全的地方,但現在看起來也不是那麽保險了。


    天子坐在晃晃悠悠的鑾駕裏,沮喪地閉上眼睛,絕望的情緒在心中滋生。他可沒想到局麵會變得如此糟糕,不由得對清風道長多了一絲怨恨。之前是他信誓旦旦地拍著胸脯說絕對不會有孽龍,現在反而出了一條最大的。長安城建立起來之後,還從來沒碰到過這麽大個的妖物,這對天子來說,實在是一種巨大的嘲諷。可是天子不能在公眾場合露出任何動搖的情緒。他是一國之君,他的膽怯、他的驚慌和恐懼,會被臣民放大十倍,讓整個長安城陷入極度的動蕩。天子記得他登基前的最後一夜,父皇是如此訓誡他的:“長安是天子的意誌,天子是長安的命運,你們兩者共為一體。這是你的權柄,也是你的責任。”


    天子想到這裏,鬆開幾乎被咬破的嘴唇,把手伸進懷裏,握緊與自己形影不離的玉璽。它是長安城和自己的紐帶,時時提醒著自己。“我一定要鎮定,鎮定。”天子對著馬車裏的鏡子說。這時鑾駕突然停住了,先是護衛的大聲怒斥,然後是急促的腳步聲。一名內侍在馬車外大聲道:“啟稟陛下,尉遲敬德求見。”


    “尉遲敬德?他是天策府的指揮官,這時候難道不該在壺口和長安城之間布防嗎?他怎麽敢擅離職守,跑回城裏來?”天子有些不滿地想,可還是一揮手,讓內侍打開馬車的門。尉遲敬德半跪在馬車旁,他身披重甲,臉色嚴峻。


    “尉遲將軍,你是來向我匯報前線戰況的嗎?”天子借這個問題淡淡地表達著自己的不滿。


    尉遲敬德摘下自己的頭盔:“不,陛下,是關於長安城內的。”


    “哦?”天子眉毛一抬。


    “現在長安城麵臨著巨大的威脅,請陛下盡快下詔疏散百姓。”


    天子從鑾駕上直起身來,他臉上的怒氣愈盛:“是誰要趁火打劫?”


    “不,不是人類。”尉遲敬德急忙糾正,他的額頭開始有汗水沁出來。“是龍。”


    “龍?你是說在地下的那些龍?”天子現在對這個名字非常敏感。


    “準確地說,是它們的屍體。”


    聽取了尉遲敬德的簡短匯報,天子才大體搞清楚長安城出了什麽事情。一直用來棄置龍屍體的龍屍坑,不知什麽原因,裏麵的龍骸骨都複活了。這些可怕的東西拚接成形態各異的怪物,從坑底攀上棄置口。最先發現這個異狀的是附近的一個地下龍的管理人員,他們派了保安去調查,結果全軍覆沒。等到管理局的人覺察到事情不妙通知城防部隊時,這些龍形的僵屍已經徹底失去控製,順著四通八達的通道朝著長安城蔓延,數條龍和幾百名居民遭到攻擊,管理局不得不下令封鎖各個站點。


    “我軍主力全都布置在壺口瀑布和長安一線,留在城裏的部隊很少。那些龍骸骨突破地龍驛爬到地麵,相信隻是時間問題。”尉遲敬德毫不隱諱地把最糟糕的情況說出來。


    天子鐵青著臉:“這一切都和大孽龍有關?”


    “臣以為可能性很大。”


    “龍僵屍到底有多少?”


    “根據阻擊部隊的報告,這些龍僵屍很難被殺死。每次被打散之後,骸骨都會重新組裝,可以說是源源不斷。”


    “那我換個問法,龍屍坑裏有多少屍體?”


    “自有地下龍體係以來,每次死去的龍都會運到那裏去。我查過地下龍管理局的資料,少說也有幾百條。”


    天子“撲通”一下坐回到鑾駕上——其實說是摔回到鑾駕上更為準確——全身軟綿綿地沒有一絲力氣。長安城的部隊都在拚命阻擊巨龍,根本沒有足夠的人手來應付這種事。他覺得自己沒有別的選擇,隻能宣布放棄長安城。可是長安城裏有那麽多百姓,倉促中根本無法全部疏散。難道長安城隻能在被孽龍毀掉和變成僵屍之國兩者之間做一選擇嗎?天子心想。


    “還請陛下盡快離開長安,晚了可就無法出去了。”尉遲敬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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