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張忽然抬平胳膊,眯著眼睛指向廢墟:“我的直覺告訴我,沿著它走,就能抵達長城。”小張平時喜歡玩塔羅牌,總說自己的體質有一些特殊的感應,很受公司一群小姑娘的崇拜。大張對這個說法一向嗤之以鼻,不過現在也隻好聊勝於無,姑且這麽相信。


    這條石蛇廢墟在山裏一路穿行,時而越過丘陵,時而繞行林中。這兩個姑娘有了一個不會說話的向導,也不辨東南西北,跟著石蛇埋頭疾走。沿途大張發現有幾段廢墟還沒有完全坍塌,尚留有殘壁或石頂。從這些斷垣殘壁推斷,廢墟在未損毀前,大概高度隻有五十厘米,上頭還加了蓋子,構成了一截寬七十厘米、高五十厘米、長度未知的方形管道。大張小張都不是考古專家,對這下水道一樣的東西到底是幹嗎用的茫然無解,也不是特別關心。她們走了約莫半個小時,石蛇終於在一處山隘終止,它的尾巴與一堵高大的青磚石牆垂直相接,構成一個“丁”字。管道和牆壁之間被磚頭彌合得嚴絲合縫,怎麽看都像是從長城上接過來的一條下水道。


    “會不會是用來讓什麽東西進出的啊……”大張看著這構造,沒來由地冒出這麽一個念頭。這時候小張發出一陣歡呼,說:“看我的直覺靈不靈?”她抬頭一指,大張看到那高大的石牆上有一個殘缺不全的烽火台。毫無疑問,她們終於抵達野長城了。更幸運的是,管道與長城相接的那一段恰好已經坍塌,城牆像是被炮彈打中的巨人,下腹部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碎石與斷磚如內髒般流瀉到地麵,堆砌成高低不平的形狀。人們踏著這些階梯,輕而易舉就可以翻上那些廢墟,踏入長城之內。


    她們兩個一看到長城,顧不得研究那段奇怪的管道到底是做什麽用的了,兩個人興奮地往長城裏麵衝。這裏的城牆位於兩座山峰之間的凹陷處,所以離地麵最近,兩翼展開向上變得很陡峭,比古北口火車站下山還陡,步道上勉強能看出台階的痕跡。她們兩個選擇了向右側攀爬,手腳並用,費了不少力氣,終於爬到了烽火台的頂端。這時候她們才發現,這一側看著低矮,另外一側卻是險峻山崖,幾乎是九十度角的峭壁,下麵是看不到底的深穀密林。側麵的垛口已經全沒有了,隻剩下光禿禿的城牆,沒有任何防護。人站在邊緣向下看,雙腿會不由自主地變軟。望著如此壯麗的山景,兩個人都非常興奮,又是叫又是跳,充滿了成就感。


    這時候,小張出了一個主意,她覺得應該沿著城牆繼續朝前爬,起碼爬過十幾個烽火台,才算真正到過野長城。大張向遠處眺望,看到這一帶的長城不是一馬平川,而是隨著山勢跌宕起伏,往返盤轉,很難看到全貌,也不知道狀況如何。大張有點猶豫,覺得這麽走有點危險,但小張堅持要去,反複懇求,還說直覺告訴她這一路會非常順利。大張拗不過,隻好同意,不過她叮囑小張,說一定要沿著城牆內側走,絕對不要靠近峭壁那一邊。這一帶太安靜了,萬一出了事,想找人來救都很難。


    出發前,大張抬手看了看手表,時間是上午11點整。


    接下來的方向敘述非常混亂。大張後來一直堅持說,她們在向東走;小張則認為是在向西。但作為敘述者的我的朋友,堅持說她們應該是往東,然後伸手指向南方。這種前後的矛盾讓我大感困惑。實際上,我一直認為,她們從跟隨管道廢墟開始,就已經喪失了方向的正確判斷。


    我仔細研究過古北口附近的衛星地圖,國老頭最初給出的方向就有大問題——從臥虎嶺走長城絕對到不了金山嶺,因為兩者之間隔著古北口公路與潮河,沒有城牆相連。作為本地人,國老頭不應該不知道這些。他為什麽說謊?不知道。而大張小張她們也肯定不是在臥虎嶺,因為臥虎嶺可以俯瞰到鐵路,她們不可能忽略。唯一的可能是她們被國老頭的“一公裏”指錯了方向,又被石蛇廢墟稀裏糊塗地帶入了臥虎嶺以西的野長城,和最初計劃一路向東的路線完全相反。這一帶因為地形太過險要,幾乎沒有遊人,而且因為一些特別的原因,就連當地人也很少來。


    當時,大張和小張對這一切渾然不覺,隻顧著高興一路攀爬。她們爬過六七個烽火台以後,坐下來吃了午飯。大張打開手機看了一下,沒有信號。小張還拿起石頭,在城牆上歪歪扭扭地刻下一行字:到此一遊。吃過午飯以後,兩個人開始繼續沿著長城前進。


    人的精神狀態有時候很奇怪。當你連續做事情成功時,整個人就會變得好似打了興奮劑一樣,進入一種奇妙的亢奮狀態。這種狀態下你很難覺得疲勞,大腦與四肢變得非常敏銳、靈活,但負麵效應是,往往會忽略掉一些至關重要的細節。大張和小張就處於這種情況。經過了一晚上的擔驚受怕和一上午的艱苦跋涉,她們終於得償所願、苦盡甘來,見到了專業驢友也很難見到的奇景,心中的興奮與自豪就不必說了。她們身輕如燕,沿著長城廢道一路走下去,連續翻越了不知多少個烽火台,絲毫不覺得累。


    可是她們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時間。她們已經在長城上向西走了四個多小時,此時已經是下午3點。即使現在往回返,回村子也要花上五六個小時。等到夜幕降臨,天色已晚,山裏會變得非常危險。更麻煩的是,爬野長城不像想象中那麽簡單。這一帶長城的地形非常複雜,而且城牆並不是一氣貫通,中間有幾處徹底斷裂,無法通行,大張和小張必須下到長城旁邊,從附近山勢繞一個圈子到前頭,再爬上長城繼續前進。換句話說,那種“隻要沿著長城一條線走就絕對不會迷路”的想法,在這裏是行不通的。


    一直到了下午3點30分,大張才猛然意識到這個嚴重問題。她停下腳步,意識到時間已經來不及折返了。雖然大張和小張都很莽撞,但夜不入山這個基本常識還是知道的。她們兩個簡單地商量了一下,發現唯一的辦法是繼續往前走,從長城的缺口出去,找附近的人家借宿或者上公路。好在這是夏季,太陽落山晚。


    她們從剛才的興奮狀態中清醒過來,立刻發覺雙腳如同灌鉛一樣沉重,舉步維艱。剛才輕輕鬆鬆能跨過的城樓,現在卻好似天塹一般,非得咬緊牙關才能勉強爬上去——要比喻的話,大概相當於星期五下班和星期一上班的狀態對比。說來也怪,心態一變,周遭的一切也都看起來大不一樣了。原來那些壯麗崎嶇的山色,不知為何變得格外猙獰;不見人煙的山穀也從“給人帶來安詳的幽靜”變成了“我們被困在無人區”的擔心。


    兩個人不再有歡歌笑語,都默不作聲地埋頭趕路。在途中大張又打開了一次手機,寄希望於對外求援或者gps,可是整個天地像是被裹進了孕婦的防輻射服,一點信號也沒有。這讓她們在心理上更覺得孤獨。大張在前頭正喘著粗氣攀爬,忽然聽到身後小張停下了腳步,發出一聲驚歎。她回過頭去,問小張什麽事。小張指著城牆邊緣的一個垛口,上麵不知被誰用粉筆畫了一條長長的東西,樣子有點像蛇,但是比蛇要長很多,也粗很多,頭部是一個圓圈,中間裂開一個口,畫風很稚嫩,很像是小孩子的塗鴉。


    “這是誰畫的啊?真好玩。”小張好奇地過去摸,手掌順著蛇身貼在磚壁上。大張站在遠處,恍惚看到“蛇”似乎動了一下,同時一聲微弱的脆聲響起,像是什麽東西踩斷了樹枝。大張大驚,急忙撲過去把小張拽了回來。就在同時,整條“蛇”開始劇烈地舞動起來,還發出“嘎吱嘎吱”的摩擦聲。大張與小張同時往後倒退幾步,然後整個垛口直挺挺地朝著外側深崖倒了下去,一邊跌落一邊崩裂,在半空中散作無數碎礫,隔了很久才聽見穀底傳來響聲。原來這裏年久失修,風化嚴重,城牆其實已經相當脆弱,剛才被小張那麽一推,整個磚垛口“嘩啦”一下滾落到山崖下去。如果不是大張臨時拽了一把,那麽小張也很可能隨之跌落。


    “你剛才到底看見什麽了?”大張有點驚魂未定。小張歪著頭想了想:“算是蛇吧?小孩子畫的……”她的目光掃過去,忽然一亮:“看,那還有字呢。”


    在崩塌的垛口旁邊的磚壁上還有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筆字,估計作者是畫完塗鴉以後很得意,特意加了這麽一句注釋:“這裏是長城蛇。”“蛇”字的邊緣很模糊,似乎是先寫了個其他的字,然後用手塗掉,再補上一個“蛇”字。


    小張蹲下身子想研究一下,她告訴大張,很多時候,小孩子的胡亂塗寫會隱含著一種預知的力量,能看到更多東西,比預言家還要準確。也許這段塗鴉試圖告訴她們什麽,或者預示未來命運什麽的。大張卻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思考這件事。這裏有小孩子的塗鴉,說明這一帶不是人跡罕至,一定有居民點,所以小孩子可以跑到這種地方來。她很高興,走到長城邊緣眺望,可還是看不到任何文明的痕跡。大張有些不甘心,睜大眼睛繼續看。結果她發現,在不遠的一處山脊上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那東西方方正正,肯定是人工物品,很像是一棟建築。


    大張鬆了一口氣,她把發現告訴小張,說應該盡快離開長城,朝著那個建築走去。有建築就一定有路,沿著路走就一定能找到人家。小張依依不舍地跟著大張離開,嘴裏還念叨著:“長城蛇,長城蛇……原來寫的是什麽字呢?這裏是長城什麽呢?”


    她們既然明確了目標,那麽當務之急就是離開長城。可長城不是那麽容易離開的,這東西是古代為了防禦敵人進攻而修建的。盡管過了這麽多年,城頭早已磨平,可主體高度還在。如果找不到一個像剛才那樣的缺口,她們兩個是很難從長城爬下去的。


    大張和小張又爬過兩個城樓,忽然聽到了一陣小孩子的笑聲。她們已經快一整天沒看到人影了,此時聽到聲音,無不大喜過望。她們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看到前麵的一個烽火台裏,有三四個小孩子鑽來鑽去在嬉戲。這些小孩子大約都是七八歲,穿著髒兮兮看不出顏色的運動服,在烽火台爬上爬下,玩得不亦樂乎。他們發現大張和小張朝他們走過來,忽然都安靜下來,整個烽火台像是沒人一樣,靜悄悄的。


    大張摸了摸口袋,摸出一塊餅幹,帶著笑臉晃了晃,想把他們叫出來,可小孩子們都不肯出來。這也難怪,改革開放都三十多年了,早過了一塊糖就能唬住一群小孩子的時代了。大張悻悻地把餅幹收回去。小張從懷裏掏出一本漫畫書,這次倒是吸引了好幾個孩子的注意。可他們也隻是從烽火台中探出半個身子,不肯繼續靠近。小張走過去把漫畫書遞給他們,幾個小腦袋湊到一起,一邊翻閱一邊嘀嘀咕咕的。大張耐著性子等他們看完漫畫還給小張,走過去問道:“你們知道怎麽走出去嗎?去那個地方。”說完大張指了指遠處那棟建築。


    “哈哈,你們永遠也到不了那裏。”小孩子們一齊笑起來,笑聲天真,但稱不上無邪。笑聲在空蕩蕩的烽火台裏回蕩。


    “為什麽?看起來不是很近嗎?”大張一愣。小孩子沒有回答,繼續笑,好像這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等到他們笑夠了,其中一個孩子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很長哦。”


    “什麽很長?”


    “當然是長城……”小孩子還沒說出最後一個字就被旁邊的同伴打了一拳,連忙閉上嘴。這群孩子再也不肯跟她們講話了。


    大張小張沒辦法,隻得穿過烽火台繼續朝前走去。她們走出去大約一百多步遠,大張一拍腦袋:“哎呀,應該問問他們怎麽從這裏下長城。”她連忙折返回去,卻發現整個烽火台已經空無一人。長城兩側離地麵都很高,她實在想不通那些小孩子都是怎麽下去的。大張有農村生活經驗,知道小孩子和大人的視角完全不一樣。他們往往能在成人眼中的絕境發現奇路,在枯燥乏味的地方發現樂趣。這附近應該存在一條可以讓小孩子們鑽出去的通道。


    大張忽然想到,會不會在這附近也有一條和石蛇通道差不多的通道。小孩子們如果弓起身子爬行的話,勉強可以順著通道鑽出去。她轉了幾圈,沒發現什麽痕跡,也許是被刻意藏匿起來了。她又想起那條詭異的牆上畫蛇,那會不會是小孩子們在鑽通道的時候獲得的靈感呢?


    這些思考對她們的困境並沒有幫助,於是大張很快又折返到前方,跟小張一起繼續向前走去。小張聽大張說完,一點也不驚訝。她說,那些孩子的麵相很奇怪,表情很模糊,跟我們是沒有緣分的。大張仔細回想一下,確實如此,她已經完全不記得任何一個孩子的長相了。她們在沉默中又前進了半個小時,停住了腳步。這次總算出現了一個喜出望外的好消息,在長城一側出現了一個小豁口,豁口上還搭著一架木梯。這木梯是把幾根原木和木板簡單地用藤條纏在一起,看起來很不牢靠。這架木梯來得突兀,不過大張小張已經顧不得許多了,能離開長城就是勝利。小張先下去,大張在城頭幫她扶著梯頭。小張小心翼翼地扶住木梯,挪動身體,盡量讓整個身體都靠在城牆上,以免順著梯子倒下去。


    她花了大約五分鍾,總算有驚無險地踏到了地麵。然後小張扶住梯尾,大張顫顫巍巍地也往下爬。兩個人好不容易都落到地麵了,卻發現周圍被一圈灌木叢攔住了。這圈灌木叢生得很高,而且參差不齊,粗大的枝條張牙舞爪,恰好把木梯附近的空間圍住,不留一點空隙。大張小張十分詫異。按道理,木梯在這裏,那麽下麵應該會有一條小路才對。可看這灌木叢的架勢,枝條之間密不透風,看來已經生長很久了,像蜘蛛網一樣把木梯附近圍了個嚴實,看不出半點有路的痕跡。那麽到底是先有的灌木叢,後放的梯子?還是先放的梯子,再長出的灌木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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