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我和瓦瑞娜一同住進了蔬菜大棚。這一次我成功地複仇了,蔬菜的噪聲沒有幹擾我們,我們弄出來的噪聲卻吵到了蔬菜。我還偷偷摘下兩片大白菜的葉子遮在空隙處,免得被管理員看到。瓦瑞娜看到我笨手笨腳的樣子,禁不住咯咯地笑起來,我把葉子遮好,再度湊到她耳邊輕輕地吹氣:“像這樣的蔬菜,我真希望天天吃到。”於是熱情如火的瓦瑞娜摟住了我的脖子。兩個遠離地球的思鄉之人,用這種方式來慶祝了他們即將踏上返鄉的旅程。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從大棚的空隙爬起來,盡管與阿納德接頭的時間是中午,但我們已經迫不及待。雖然奧林帕斯比狹窄的緊急避難艙要舒服,但後者更讓人覺得安心,那畢竟是回家的序曲,而奧林帕斯現在仍舊是一個充滿了絕望和焦慮的大集合。


    文東比我們晚到了一個半小時,慢吞吞的,這個沒心沒肺的家夥似乎根本不知道什麽叫著急。他掃視了我們兩個一眼,露出一副“我知道你們昨天晚上幹什麽了”的賊兮兮的表情。這真令人厭惡,可我還是得感激他,如果沒有他的幫助,我和瓦瑞娜就真的走投無路了。


    “阿納德該到了吧?”瓦瑞娜看了看手表。


    文東安慰道:“還有五分鍾呢,放心好了,他這個人一向很守時的。”我把手搭在瓦瑞娜肩上,她很有默契地伸過手去,搭在我的手背上。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一陣警報響聲。我們三個人麵色一凜,這個警報的響聲是三長兩短,說明警報類型不是關於奧林帕斯,也不是關於火星,而是來自外層空間的威脅。


    “我看看出什麽事了。”文東從兜裏掏出他的身份卡,打開城市內部的公共通訊頻道。公共頻道裏是一副事不關己的腔調:“空間探測部門剛剛發出一則警報,能量等級為5的太陽耀斑將在一小時後爆發。預計這次耀斑的時間將持續至少30分鍾。”


    “什麽?!開什麽玩笑?!”我們三個人一起大吼。


    太陽耀斑和地中海陽光是截然不同的東西,那些高能粒子流和宇宙射線如同稅務局的稽查員一樣無孔不入,而且破壞力巨大,整個太陽係都處於其淫威之下。奧林帕斯的防護罩和火星本身的磁場可以過濾掉這些東西,可是太空中的那些飛船就麻煩了。


    人類現在對這種宇宙間的自然災害仍舊準備不足,除非是那種裝了屏蔽護盾的軍艦,一般的民用飛船在耀斑期間必須停飛,就算是飛到一半的飛船,也得把引擎和所有電子設備關掉,否則很容易被日冕拋射出來的巨量電離氣體砸中,化作宇宙裏的塵埃。隻有等太陽耀斑各項射線通量逐漸降低到正常標準才能繼續運行——一般來說,等級為5的爆發強度每持續5分鍾,要等待12小時,對空間飛行的不利影響才能下降到安全標準。換句話說,預報沒錯的話,那麽至少在三天內,整個奧林帕斯發射場都會處於被封鎖的狀態。這還沒考慮到是否會有後續爆發。屋漏偏逢流星雨,在大衝運最緊張的時間裏突然來這麽一出,還真叫人無語。


    看來對我們來說,宇宙的廣袤隻是一個錯覺。浩渺的太陽係不是太大,而是太小,小到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擋風遮雨的地方。


    這個消息不隻讓我們,也讓整個奧林帕斯亂成了一鍋粥,廣場上一片喧嘩,每個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情,這些可憐的乘客現在是欲走無門,欲退無路。


    文東趕緊聯絡阿納德,幾經周折後者才露了麵。他說管理局已經下了禁飛令,而且沒說明解禁時間,現在登船已經沒有意義,他讓我們在市裏多等等。一個“等”字說得輕巧,我和瓦瑞娜的表情完全僵硬起來,本來握在一起的手也慢慢鬆開,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永恒的沙坑裏,無論怎麽掙紮都出不來。


    奧林帕斯比我們的情況好不了多少。之前整個城市維持著大體的平靜,那是因為還有一絲希冀,而現在剩下的隻有絕望了。等待回家的人們不約而同地仰望玻璃罩外的深邃宇宙,在肉眼可接受的頻率之內,宇宙還是一片祥和與安靜,絲毫看不出有可怕的射線肆虐。


    有的人開始哭泣,有的人開始叫罵,還有的人唱起歌來,但大多數人都保持著沉默。他們已經慣於等待,臉上不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無論男女老少都隨著擁擠的人群擺動,摩肩接踵,仿佛靈魂都被生生擠出了身體,隻剩下軀殼如同沙丁魚一樣堆積在奧林帕斯這個大罐頭裏,堅忍而執著地等待著。林立的手臂晃動著五顏六色的身份卡,如同一場詭異的宗教儀式。


    “大衝運是魔鬼的發明,是為了讓人類在進入地獄前放棄一切希望。”我的腦海裏忽然沒來由地閃過這麽一句詩。這首詩的作者因為參加了一次大衝運瘋了,然後因為瘋狂而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奧林帕斯管理局的日子同樣不好過。他們已經向全火星發出通告,宣布停航,要求所有人都返回自己的基地去。即使如此也無法勸阻旅客的持續擁入。


    火星和地球不同,人類的聚居點由幾十個密閉環境的圓罩組成,在圓罩之間是無法預測的火星沙塵暴和惡劣環境,運輸車輛和飛行器每一次出行都必須精確計算燃料消耗。那些接近奧林帕斯的車輛,燃料已經不足以返回最近的聚居點,隻能朝著奧林帕斯開,否則就是死路一條。火星管理局雖然以出了名的漫不經心和低效而著稱,終究還是不敢拿人命開玩笑,別無選擇,隻能讓他們入境。據航運中心的雷達估算,這樣的車子還有三十多輛,每一輛上都有至少一百名渴望回家的乘客。


    空調標準一降再降,空氣渾濁了不少。文東再也不提氧吧的事情了,我和瓦瑞娜不得不高價買了幾個氧氣包,以備不時之需。基地的自循環係統現在疲於奔命,隻能勉強維持大氣循環,其他的什麽也顧不得了。航運中心開放了所有的倉庫,動員基地家屬和工作人員開展送溫暖活動,免費給那些滯留在廣場的乘客送水和食物。這種在平時會被大加讚揚的舉動,在這個時候也顯得力不從心。


    據說最可憐的還不是這些在發射場的人,而是那些被困在半路的飛船乘客。像這種火地之間的“短途”飛船,為了增加運輸能力,食物再生係統被拆掉了,隻按照日程配置了定量食品。現在整條船被困在路上,毫無準備的乘客隻能靠這些儲備食品活著,假如被困時間過長的話,他們連補給都得不到。


    在我們之前,奧林帕斯發射場已經發射出了二十多條飛船,按照日程計算,他們之中最快的已經快到月球了。可是這又能怎麽樣呢?那些自以為幸運搭上船的乘客現在恐怕正蜷縮在自己的座位上,聽著宇宙射線撞擊外殼的轟轟聲,計算著還有多少存糧。太諷刺了,在這個時代居然還有人擔心在飛船上餓死。


    三天過去了,警報仍舊沒有解除。太陽這一次興奮地連連爆發耀斑,毫無規律,最準確的預告部門也隻能表示這是百年不遇的一次天文現象,短時間內不可能結束。發射場掛出了“無限期停運”的牌子——手寫的,因為電力已經開始不足了。據說軍方已經出動了,他們派出了一些特製的飛船冒著危險去給滯留在半路的客運飛船送去補給物資,可惜那隻是杯水車薪。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天災令火星和地球之間綿延1.2億公裏的航線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的發射場和宇宙飛船像是被施了魔法,全都呆立不動,構成一條宇宙間絕望的虛線,仿佛太陽耀斑拋射到太陽係裏的除了各類射線以外,還有沮喪與恐慌。區區1.2億公裏,光線走完這段路程隻需要六分多鍾,卻成了我們這些卑微的人類無法逾越的鴻溝。


    大衝運在虛空中向我們露出了它猙獰的尖牙,它的刀子很鈍,慢慢地鋸著我們的血肉。我對瓦瑞娜說這些,她說我已經快瘋了,居然開始作詩。我問她在想什麽,她說什麽都沒想,甚至回家都不想了,感覺已經喪失了目標。我試著回想一些快樂的事情,神經卻無比沉重,重到甚至懶得抬起一個神經元來傳遞生物電。我們站在人群裏——因為人已經多到不容躺倒的地步了,大家互相支撐著保持著站姿——夢囈般地進行毫無意義的對話,其實大部分時間還是沉默。


    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大衝運似乎永遠結束不了,地球隻是個虛假的想象。也許我們就會一直這麽等下去,直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在奧林帕斯的所有人都開始有這種錯覺。


    漫長的一個半星期過去了。在奧林帕斯的生態係統瀕臨崩潰的時候,火星管理局終於解除了耀斑警報,航班可以恢複正常運作;大批穿著宇宙軍製服的士兵也趕來維持秩序,並動用軍船疏散滯留乘客;被困在半路的飛船陸陸續續重新啟動了引擎,抖動著巨大身軀朝地球飛去。


    我和瓦瑞娜放棄了回地球,我們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去搶票了,隻好跟隨軍方的疏散車輛返回各自所在的火星基地,彼此沒有留下任何聯絡方式。隻有文東義無反顧地擠上了緊急避難艙,至於最後他有沒有順利地抵達地球,我就不知道了。


    最後的結局?是的,凡事都會有個結局,但我想那已經不重要了。


    反正兩年後,火星會再度貼近地球,大衝運這項傳統會再度出現,火星管理局“全力備戰大衝運,切實確保乘客出行”的橫幅還會掛出來,我們的故事還會在其他人身上繼續上演。


    這是大宇宙天體運行的神聖規律,凡人是無法抗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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