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元十七年,十月。


    方才初冬,位於幽州邊境的曲景城便迎來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那是一場很大的雪,自從泰元帝登基繼位以來,每到冬天,便是幽州百姓最難熬的日子。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賀老三看了看屋外的大雪,心情有些陰鬱。


    他年紀不小,已經四十出頭,膝下養著一兒兩女,全家上下幾張嘴都指著他開的這家小客棧養活。


    隻是年景不好,天災也就罷了,素來與大周交好的陳國這幾年也不安生,時不時與大周的守軍在天山關外發生摩擦。


    不過有那位趙褚趙王爺擁著十萬大戟士鎮守天山關,幽州的百姓倒是並不擔憂哪一日會被陳國流寇奪了家園。隻是陳國與大周摩擦不斷,往來周陳二國的行走商販便少了許多,加之大雪封路,他們這些靠著行走商人吃飯的人家日子便難過得很了。


    想到這裏,賀老三又朝著城門方向望了一望,卻見那雪如鵝毛,莫說城門,端是街道上也少有行人。


    “哎,看樣子今日又等不到了。”


    賀老三歎了一口氣,終於是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將那客棧的木門緩緩關上。


    轉過頭走向客棧殿門中的一處木桌旁。


    那裏坐著一位老者,穿著一身青色長衫,一頭銀發雪白,但麵色卻極為紅潤,舉手投足間,氣質出塵,顯然是個大戶人家。


    他是賀老三這間客棧唯一的客人,已經在這裏住了整整一個月,卻依然沒有離去的意思。


    賀老三倒沒有去追問老人來此的目的,畢竟這光景能有客人便是不錯,他哪還管得了其他,隻是隱約從一些談話中大抵知道,這老人似乎在這裏等著誰。


    “客官茶涼了吧,我去給你熱熱。”賀老三走到了老者跟前,笑眯眯的問道。


    對於唯一的顧客,賀老三還是得照應個周到。這老先生出手也還算闊綽,在這難熬的冬日能遇見這樣一位顧客,賀老三很是知足。


    “不用了。”老者搖了搖頭,笑著說道。


    賀老三聞言也是點了點頭,這老人便是這樣雖然看上去出身不凡,但對人卻極為平和,沒有架子。撇開顧客與商販的關係不談,賀老三打心眼裏喜歡與這樣的人來往。


    “我看你這一個月來每日在這個時辰都會在門口張望,可是在等些什麽東西?”老者取出桌上倒扣著的一個茶杯,將之倒滿茶水,遞到了賀老三的跟前,示意他坐下,嘴裏這般問道。


    或許是老者的語氣足夠的和善,又或是那件事憋在賀老三心頭太久,著實苦悶,賀老三微微猶豫了一會,便一屁股在老人的身旁坐了下來。


    然後他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這才沉著臉色說道。


    “實不相瞞,我家中還有一位小弟,有些本事,不似我這般無用。早些年在趙王手下當差,還混得一個百夫長的位置。隻是...”說到這裏,賀老三頓了頓舉目四望,似乎在小心些什麽,隻是這諾大的客棧隻有他與老者二人,端是不知他為何如此緊張。


    可饒是在確定周圍無人之後,賀老三還是下意識的壓低了自己的聲線湊在老者的耳邊小聲說道:“隻是前些年西北牧王叛亂,聽聞劍龍關下的牧家軍被朝廷大清洗了一遍,與牧家有些牽連的人都被革職。但劍龍關畢竟是對抗大夏朝的門戶,朝廷為此從各地征派了人手,我那小弟便在那時被調到劍龍關,如今算來,我已有七年光景未有與之見過...”


    西北冀州牧王府被長夜司首座祝賢帶人以通敵叛亂為由,滅了滿門之事已過去八年之久。


    但牧家滿門忠烈,頗得民心。


    當年牧家被一夜之間滅門,民怨沸騰,更不乏以此為由聚眾鬧事者。朝廷為防禍端,早已下了禁令,但凡舉報私議此事者,便可獲一兩賞銀,而被舉報者輕則發配邊遠,重則就地處斬。重典之下,當年牧王之事早已成了百姓心中的忌諱,也就難怪賀老三談及此事時,如此小心翼翼。


    可那老者聽聞此言臉色卻並未有絲毫的變化,他端起了身前的茶杯放在唇邊輕輕一抿,隨即了然的點了點頭,言道:“今夏之初,大夏便時常犯我大周邊境,那可不同於天山關外的小打小鬧,令弟於劍龍關就職,確實...令人擔憂...”


    “可不是啊!以往他每三個月便會寄來家書,這一次也不知究竟是公務繁忙還是大雪封路,已經快五個月了我也未有收到他的信。”賀老三附和道,或許是擔憂自家弟兄的緣故,他的聲線也不由得高了幾分。


    他所列舉的事由自然是皆有可能,隻是這家書久寄未到,邊塞又極不太平。這些事聯係在一起,究竟還有些什麽可能。賀老三沒有去想,也不敢去想。


    老者自然也能明白他的心思,故此也未有點破。


    “我想著等著天氣放晴,若還收不到家書便動身去冀州尋一尋,隻是路途遙遠,一來一回起碼得三四個月,留著孤兒寡母在家我心中又不甚放心。”賀老三好似打開了話匣子,一個人絮絮叨叨不停。“唉,這世道逼人啊...老先生你說可真如坊間所言,是那聖上弑父登基的業報?”


    老者卻並不接此話,隻是安慰一番賀老三。


    二人便這樣又聊了許久,夜色漸濃,賀老三估摸著今日也不會再有客人上門,便想著要起身打烊。


    可就在他起身之時,屋外忽的傳來一陣腳步聲。


    那腳步聲有些沉重,亦有些雜亂,似乎來者不止一人。


    雖然心底疑惑為何到了這個點還會有客上門,但畢竟是好事,賀老三還是心底有些期待。


    他想著這些,客棧的大門便在那時被人從外推開,一老一小兩道人影伴隨著屋外肆虐的風雪映入了賀老三的眼簾。


    那算得上是一對極為奇怪的組合。


    一位是年近花甲的老頭,一位是二八年華的少年郎。


    老頭子模樣邋遢,頭發散亂的披著,麻衣上更是沾著一些不知究竟是何物的汙漬。與之前便在這裏住下的那位客人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


    而那少年,模樣並不出奇,背上負著一把長劍,一身黑衣洗得有些發白,而最讓人心顫的是他的右臂處的衣袖空蕩蕩,顯然是斷了一臂。


    “喵!”


    賀老三看著這忽然到來的二人有些出神,但這時一聲帶著些許不滿的貓叫聲忽的響起,賀老三這才回過了神來,這時他才發現那少年的肩上還蹲著一隻黑貓,此刻正睜大了自己琥珀色的雙眼疑惑的看著他。


    賀老三被這黑貓看得有些頭皮發麻,他趕忙走上前去,想要招呼那二人。


    “你來了多久了?”但他方才走到那二人跟前,二人中的那位形容邋遢的老頭便忽的出聲問道。


    賀老三一愣,還未明白這話裏的意思。那已經在這兒住了整整一個月的青衫老者卻抬起了手中的茶杯,笑了笑說道:“不久,一個月而已。”


    “唔。”來者點了點頭,算是回應,然後便直接越過了賀老三直直的走到了那青衫老者的跟前,極不客氣的坐了下來,然後自顧自的給自己倒了一被茶水,仰麵飲下。


    賀老三愣了好一會方才回過神來,他意識到這一位看似來路不凡老先生與這形容邋遢到幾乎與乞丐無異的糟老頭似乎認識。


    而他又看了看那位與邋遢老頭一同到此的少年,那少年的目光也在二位反差極大的老者身上來回打轉,眸子中寫滿了疑惑,似乎在這之前也並不知曉二人原來相識。


    “這就是你信裏說道的那個孩子?”但那二位老者卻絲毫沒有給他人解惑的意思,隻見青衫老者給自己又倒上了一杯茶水,抬眸看了少年一眼,轉頭問道。


    “嗯。”邋遢老頭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然後他拍了拍肚子,有些不悅的言道:“我遠道而來,你就打算讓老夫空著肚子和你敘舊?”


    青衫老者聞言一笑,轉頭看向一旁有些發愣的賀老三,聲線溫和的說道:“有勞掌櫃為我這位朋友弄些飯菜,哦,還有那位小兄弟。嗯,還有那隻貓。”


    “哎!這就去,幾位慢坐。”賀老三也是識趣的主,這二位來客既然與這青衫老者認識,那他便也就沒什麽好擔憂的了。況且他觀這幾人行事怪異,大抵與他並非同一路數,有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他索性借此離開,倒也少去些麻煩。這樣想著,賀老三連連點頭,轉過身子便朝著內廚走去。


    見那賀老三走入內廚,青衫老者又再次轉頭看向對麵的來客,似有些羨慕的說道:“這孩子很不錯。”


    “我滄海流看中的人怎會有錯?”邋遢老頭聞言咧嘴一笑,看樣子對青衫老者話很是受用。


    “說吧,要我來做什麽?”青衫老者對於他的秉性倒是有些了解,他沒好氣的白了邋遢老頭一眼,問道。


    “這孩子,確實不錯,隻可惜斷了一臂。”邋遢老頭的聲線忽的低沉了下來,他的目光卻在那時直直的看向青衫老者。


    “畢竟是我滄海流的半個徒兒。”


    “所以,我想請你幫我為他...”


    “接上一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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