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回意轉。眼前人的麵龐逐漸清晰真切。此時當刻,繁盛燈火倒映在他眼眸,竟是讓江不晚從中窺見了滿目琳琅。


    他眉眼堅毅,眸定唇正,仿佛性子也是一般剛毅堅強。這樣的他,偏偏生了一對招風耳,平白給他添了些溫柔可親。


    他穿著黑色警服,胸前腰間搭扣三角武裝帶,濕漉的衣料瞧著就沉甸甸的,幸而他肩寬,擔得起這些重量。這人,倒真是影正姿豐,天然一段風骨。


    小船被殘水浸濕,他的手邊卻放著一頂幹淨整潔的警官大簷帽。


    剛剛應該就是他脫下了帽子,跳進水中將她救了上來。


    “我......來找你?”他說的那話,仿佛是認識江不晚一般。可無論江不晚怎麽回憶,都不記得自己曾經結識過這樣一位風姿卓絕的‘警官’。


    江風颯颯,吹得江不晚顫了三顫。


    男人見江不晚寒顫不斷,微而凝眸,不再與她細談,隻抬頭同船夫說道:“麻煩趕緊去江月畫舫。”


    船夫得言,旋即搖漿,小半刻的功夫就靠著一畫舫停下了船。


    畫舫頗大,門前一副額匾,上書‘江月畫舫’四字。


    男人離開小七板船,踏上畫舫,而後轉身,朝著江不晚伸出了手。


    江不晚微怔,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正身處何方,也不知自己眼前之人姓甚名誰。


    她發上的細水倏忽滑落至睫毛,眼前一瞬水光瀲灩,而後悠然蕩漾,朦朧模糊,讓她霧裏看花,捉摸不得。


    她猶豫片刻,而後雙唇微閉,眼神倏而堅毅。江不晚抬手拭去眼前水珠,而後將手置於他掌心。


    他掌心溫熱,又絲毫不避她指尖寒涼,竟是讓她沒由來的安寧了些。


    男人握住江不晚的手,將她扶上了這座名為江月的畫舫。


    江月畫舫為五艘船舫相連。其內家具物件兒多為紅木,雕鏤精致,梁頂又有新興的頗黎鐙,水晶琖。


    沉香縈而入鼻,文竹黑鬆隱在屏風之後,西洋新風夾雜前古遺韻,這江月畫舫竟是比尋常公館都要華貴上幾分。


    此間紅粉美人撫琴吹笛,小姐太太著各式旗袍,又或洋裙搖曳,閑話家常。少爺公子或西裝肅立,或長袍爾爾,執杯飲酒。堂廳兩側置放數張圓桌,其上置放山珍海味,甜點蛋糕。


    這是在開派對?洋不洋,土不土的,好奇怪。


    “鄭鈞禮,你可算是來了!”江不晚和男人剛入門,就有一穿著雲灰西裝的年輕男子迎了上來。


    這年輕男子捏著紅酒杯,與江不晚身邊的男人交談寒暄。


    江不晚這才知道,自己身邊之人的名字叫做——鄭鈞禮。


    “誒?嫂子,你不是出去接他的嗎?怎麽弄成這幅樣子回來?”年輕男子見江不晚與鄭鈞禮渾身濕透,不由疑惑。“莫不是你們夫妻三年沒見,過於激動,翻了那七板船了吧!”


    他調笑揶揄道。


    “楊明洞!”鄭鈞禮微慍,厲聲暗示他閉嘴。


    楊明洞輕咳兩聲,而後笑笑,不再開些不合時宜的玩笑。


    “夫妻?”江不晚一愣,而後側臉看向了鄭鈞禮。她剛剛不是從第二橋墜入江水裏了嗎?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這個奇怪的地方,又與一個陌生男人成為了夫妻?


    是夢嗎?夢裏發老公?


    “怎麽弄成這樣?”一對中年夫妻走至江不晚與鄭鈞禮身前。


    中年女人身著深紫香雲紗元寶領旗袍,貴氣逼人,她臉生得好看,麵相卻刻薄非常。而中年男人氣質儒雅,臉型方正,五官與鄭鈞禮小有幾分相似。


    鄭鈞禮見著他便喊了聲:“父親。”


    “姨娘。”鄭鈞禮卻不喊他父親身邊的女人作母親。


    “雖然今日這宴會為你而開,你也爭氣,剛從滬北軍校回來就上任了警務司長官。但再怎麽厲害,你也要換身衣裳來吧。旁人見你穿這身,多少都要說你愛炫耀,年紀輕輕,浮躁高傲。”姨娘見鄭鈞禮穿著警官製服,出聲指摘他道。


    “我剛處理完報道事宜,還沒來得及換衣裳,便匆匆來了。”鄭鈞禮淡然解釋,麵上無甚表情。


    “罷了,你們趕緊去內房換身衣服,別讓賓客看笑話。”鄭仁作為鄭家老爺,自然顧慮鄭家臉麵。


    鄭鈞禮點了點頭。


    “哥哥。”


    圓桌高的男孩兒跑到鄭鈞禮身下,一把抱住了鄭鈞禮的大腿。男孩兒的脖子上戴著一隻金製長命鎖,長命鎖下掛著三隻小鈴鐺,隨著他的動作發出叮當聲響。


    這聲音不怎悅耳,反有些沉悶。


    “鈞南。”鄭鈞禮半蹲而下,輕撫了撫他的頭發,臉上有了些笑容。


    鄭鈞南衣衫華貴,小馬甲裏都縫嵌著金絲,可他的身材卻削瘦得緊,又雙眼凹陷,瞧著比路上的乞丐都病態些。


    鄭鈞禮將鄭鈞南抱起。“走,跟哥哥一起到內房換衣服去。”


    鄭鈞禮在軍校時,父親就在家書中跟他提過鈞南生病且許久都不見好的事。他卻不知鈞南的病情已經嚴重到了這種地步。


    三年前那個圓滾滾的小孩兒,現在就像是被病魔吸了精氣,幾要不成人形。


    鄭鈞禮出門,避過賓客,抱著鄭鈞南往艙尾走去。


    江不晚還沒搞清現在究竟是個什麽狀況,隻能跟著鄭鈞禮走。


    二人行於雕欄之邊,前方燈光迷離,黑暗自上而下傾瀉,身後卻是無數火樹銀花,婆娑起舞。


    艙尾內房無甚賓客,唯有一個紮了兩個辮子的小丫頭,在門前走來走去,甚是焦躁的模樣。


    她瞧見江不晚,眼底一亮,興衝衝地跑過來握住了江不晚的手。“少夫人!我可找了您好久!您剛剛去哪兒了?您這衣裳又為什麽都濕了?若是感染了風寒可怎麽辦?”


    江不晚有些局促。這又是誰呢?對她這麽親昵,難道是她的妹妹?可她穿的衣裳與剛剛舫中賓客的華衣貴服比起來,有雲泥之別。而這裏,仿佛是階級分明的,她看起來更像是個小丫鬟。


    “秧兒,帶少夫人去換身衣服。”鄭鈞禮輕聲道。


    “姑爺!”秧兒見著鄭鈞禮,不由一驚。


    秧兒是從江家跟來的丫鬟,鄭鈞禮在和她家小姐結婚的第一天晚上就被軍校急召回去了,細算來,今天竟不過是她們與鄭鈞禮的第二麵。


    有此前情,秧兒看見自家小姐與鄭鈞禮出現在一處,驚訝一些也就不奇怪了。


    江不晚突然有些疑惑,這丫鬟看著便與她親昵,若她剛剛是出去接鄭鈞禮了,那她為什麽沒有帶著這個小丫鬟一起去?


    鄭鈞禮聽得秧兒一聲‘姑爺’,微微低頭,同秧兒打了個招呼,而後便抱著鄭鈞南欠身入船舫換衣了。


    “少夫人,趕緊換身幹衣服吧。”秧兒拉住江不晚的手,走入了另一房間。


    這房間,一張床,一副梳妝鏡,鏡前置放著胭脂水粉,甚至還有一管口紅,應是給主人賓客休息補妝的地方。


    秧兒不知從哪兒拿出了一件新旗袍,江不晚將其接過。


    “秧兒,我可能是剛剛掉進河裏,腦子有些迷糊了。今年是什麽年份,我們現在又是在哪裏啊?”江不晚一邊解下胸前衣扣,一邊故作輕鬆地問道。


    “今年是民十六年。我們現正在金河之上,專司宴飲的江月畫舫裏啊。從這裏再往後,便是男人們常去的風月畫舫了。剛剛楊先生還逗弄少夫人你說,等會兒宴會結束要帶著姑爺去那風月場長長見識呢。少夫人你都記不清了?”秧兒說著便欠下了頭,仔細打量江不晚的臉龐,似要在她臉上盯出一個洞來,瞧出所有可疑之處。


    江不晚嚇得不敢再去問旁的事情。


    江不晚假意要照鏡子,避開了秧兒的眼神。


    她走到鏡前,終是瞧到了自己現在的模樣。臉還是那張臉,衣服卻不同了。她穿著荷葉領香雲紗月白旗袍,發間簪著的珍珠花被濕發糾纏困鎖,歪七扭八卻脫落不得。


    一身名貴衣料,卻是狼狽不堪。


    江不晚脫下濕衣,手裏卻摸到了這旗袍內縫著的暗兜,這暗兜裏似乎放了個什麽東西。


    江不晚伸手將裏頭藏著的東西取出。


    這是一塊巴掌大的方形金絲楠木牌。


    此木牌天然形成山水紋,木性溫潤平和,細膩通達,觸手生溫,木心卻鐫刻著複雜的咒文,一刀一刻,無甚美感,反似累累傷痕。江不晚撫摸其上刀痕,心中竟升起一絲哀婉淒楚。


    “這是.......拷鬼牌?”江不晚的瞳孔驟然擴大,這拷鬼牌,剛剛不是掉落在第二橋下的江水裏了嗎?怎麽會突然重新出現在這暗兜中?那黃布包裹裏的其他的法器呢?


    江不晚凝神,仔細將手中的旗袍都摸索了一遍,卻再未發現別的東西。


    “秧兒,除了這個拷鬼牌,我還有別的法器嗎?”江不晚轉頭,問她道。


    “拷鬼牌?法器?”秧兒撓了撓頭。“這木牌不叫拷鬼牌啊,它是平安福,是大少爺在你嫁給姑爺的前一天,送你的禮物啊。”


    “大少爺?”江不晚理了理思緒。秧兒說的,應該是她母家的哥哥。


    也真是好笑,自爺爺去世之後,江不晚就再沒有親人了。沒想到,在這夢裏,她還能重新擁有至親。


    若這些都是她溺死前的走馬燈,那她希望這場夢能做得長些。


    江不晚悶聲換上了秧兒給她準備的衣服。這是一件削肩竹葉領旗袍。此衣胸前三五蝴蝶扣,衣色紅而流深,牡丹暗紋大俗大雅,如浸血中,竟是更襯她顏色。


    原來從清麗到豔質,也不過就是一件衣裳的距離而已。


    “啊——”隔壁房間傳來一聲吃痛叫聲。


    “發生什麽了?”


    江不晚跑至隔壁,隻見著房門大敞,一小小人影倏忽從她身下竄出。


    江不晚手中拷鬼牌異動,震得江不晚手疼。江不晚認出,那跑走的小孩兒是鄭鈞南。待鄭鈞南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她手中的拷鬼牌才鎮定了下來。


    房內的鄭鈞禮半蹲在地,手緊捂著肩頭,鮮紅的血液從他指間滲出。


    一旁,掉落著一把沾血的水果刀。


    “這是?”江不晚看著眼前情形,做出合理猜測:“你弟弟刺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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