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九思從府衙走出來, 整個人的心裏都是沉著的。他直覺這件事有什麽不對,這些時日他一直在暗查這滎陽上下官員, 尤其是王思遠和傅寶元。王思遠做事一貫是用王厚純當擋箭牌, 不觸及核心人物, 根本碰不到王思遠,而傅寶元不過一個六品芝麻小官,查了很久,也沒查到他做事的鐵證。


    犯事兒是犯的,行賄受賄, 但是一來數額算不上大,二來……他口碑的確也不差,老百姓對傅寶元的印象,基本處於,上任多年, 雖然無功, 但也無過的狀態。


    顧九思沉思著回了家裏,洛子商去河上監工,柳玉茹剛從碼頭回來。


    自從第一批貨送到東都後,商隊就開始正常運轉。他們價格低、速度快、安全性高,許多小商家為了省下成本, 都將貨物交給了柳通商行,由他們負責運輸。如今開業不過半個月,名聲已經傳遍大江南北,可謂生意興隆。


    因為運輸方便, 加上資金開始回流,瑩瑩和葉韻都給柳玉茹提了擴張的提議,柳玉茹不敢在這個時候貿然開店,但仍舊讓她們將計劃做好,然後開始規劃著籌錢。


    葉韻和瑩瑩如今在各自的店鋪裏都培養出來了一批人,如今生意已經逐漸變成了柳玉茹負責籌集資金,決定資金流向,而葉韻和瑩瑩負責經營的模式。瑩瑩在花容裏逐漸積累了經驗,開始試圖規劃從日常女子用的東西開始逐步擴張到販賣皂角、梳子、衣飾乃至一些精品的家具等等。而葉韻雖然當上神仙香主事不久,卻也開始因為神仙香供不應求,思索著買地產糧,以降低成本、擴大銷量。


    柳玉茹沒有否決她們的提議,一麵引導著商隊倉庫走上正軌,一麵思索著到哪裏去再找錢。


    顧九思坐在院子裏,院子有一個秋千,平日裏多是姑娘家在那裏耍玩,今天顧九思心裏發悶,就一個人坐在了秋千上,腳有一搭沒一搭蹭著地,輕輕晃在秋千上,不斷回想著從來黃河的所有事。


    柳玉茹從外麵回來,走上長廊高出時,印紅突然拉了拉她,指了下方的院子,低聲笑道:“夫人你看。”


    柳玉茹順著印紅指的方向看過去,就看見正仰頭看著天空發呆的顧九思。


    他換了家裏的紅色的常服穿著,他慣來喜歡這麽明豔的顏色,頭發束著金冠,坐在秋千上,一雙明澈的眼靜靜看著天空。柳玉茹忍不住抿唇笑了,她覺得那落在他身上的陽光,仿佛是落在她心裏一樣。暖洋洋曬著,似乎在告知她,你瞧著,一切都沒變。


    哪怕過了這麽久,這人仍舊心若少年。


    柳玉茹提步走了過去,坐到了長廊邊上,手肘抬起護欄上,揚聲叫了一聲:“顧公子。”


    顧九思聽出是柳玉茹的聲音,又覺得有些奇怪,柳玉茹怎麽會叫他顧公子?他有些發懵抬起頭來,迎麵便見手絹從高處落了下來,顧九思下意識抬手,就握住了那一方絹帕,而後他再抬眼,就看見高處笑意盈盈的姑娘。


    她眉眼生動,在午後陽光下似如寶石,熠熠生輝。


    不知道什麽時候脫去了過往那份拘謹,笑容裏隱約藏了幾分張揚,笑著道:“顧公子在做什麽?”


    顧九思聽到這話,忍不住笑了,朗聲道:“想事情。”


    “想什麽?”


    柳玉茹撐著下巴同他閑聊,問了這話,卻見顧九思拿了她的絹帕,放在臉側,眉眼微挑,桃花眼裏頓時就多了數不清的風流春色,他瞧著她,張合了唇齒,慢慢說了兩個字。


    那兩個字是無聲的,柳玉茹卻是一下子看了出來。


    他說——想你。


    其實本也是沒什麽的兩個字,但顧九思這麽說出來,她卻就覺得心跳突然快了起來,有種無端的熱直衝臉上,她低低說了聲:“孟浪!”


    說完,她便站起身來,趕緊往房裏去了。


    顧九思愣了愣,趕緊起身追了過去,大聲道:“玉茹,你別生氣,別走啊。”


    柳玉茹哪裏敢在此刻搭理他,一路急急回了房裏,顧九思腿長腳快,在柳玉茹踏入房門後一步趕了上來,柳玉茹正要關房門,便被顧九思探近半個身子,用手抵住道:“別別別,讓我進去,別生氣。”


    柳玉茹沒理會他,隻想著關門,顧九思用手抵著門,盯了她片刻,卻是笑了。


    “你笑什麽?”


    柳玉茹抬眼瞧他,顧九思抿了唇,低下頭來,湊在她耳邊,低聲道:“原來小娘子不是氣惱了,是羞惱了啊?”


    “你出去!”


    柳玉茹頓時激動起來,伸手去推他,卻被顧九思一把握住了手,順勢擠進門裏,將門用腳帶上,一把抱在了懷裏。


    他低頭笑著瞧著柳玉茹,柳玉茹頓時覺得自己弱勢了許多,再和他鬧,便顯得似乎是打情罵俏一樣,她一時就僵住,看上去倒也就乖了。


    顧九思看她手足無措,心裏便高興起來,他低頭倍兒響的在柳玉茹臉上親了一口,高興道:“你瞧著我喜歡,我便高興。”


    柳玉茹說不話,側過臉去,似乎是有幾分不服氣的模樣。顧九思握著她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道:“能把你養出幾分這樣的驕縱性子,我更是高興了。”


    這話點名了柳玉茹這些舉動裏的嬌氣,柳玉茹一時僵住了,忍不住有了幾分尷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在顧九思麵前,就這麽失了進退。顧九思知她又開始反省了,攬著她的腰的手用了力,趕緊道:“我的好娘子,你可千萬別多想了,這男女相處又不是商場朝廷,禮數什麽的都不作數,你這樣若是外人,那看著覺得做作,但若是夫妻,看著就可愛得很。”


    “別……別說了。”柳玉茹開口有些結巴,似是不好意思,顧九思低低笑著,柳玉茹靠在他胸口,能感覺到他胸腔的翁動,過了片刻,他輕歎出聲,無奈中又帶了幾分寵溺道:“你呀。”


    兩人正說著話,外麵突然傳來了急急的腳步聲,顧九思和柳玉茹對看了一眼,隨後就聽見沈明焦急的聲音道:“九哥?九哥在嗎?”


    顧九思聽到是沈明,就覺得有些頭疼,他抬手捂住額頭,歎了口氣。柳玉茹推了推他,抿著唇道:“叫你呢。”


    “不是時候。”


    顧九思小聲嘀咕,想了想,又親了一口,得了柳玉茹一眼嗔怒,他才滿意,放開了人,整理了衣衫,開了門出去,雙手攏在袖間,看著沈明,沒好氣道:“做什麽?不會讓人通報?”


    “我叫你也需要通報了?”


    沈明有些發懵:“不都是我幫人通報給你嗎?”


    之前的確是這樣,這話把顧九思問得噎住,他更不高興了,冷哼一聲道:“趕緊說。”


    “陰陽怪氣。”


    沈明直接開懟,顧九思正想回擊,就聽沈明道:“秦楠找不到了。”


    顧九思愣了愣,片刻後,他立刻道:“什麽叫找不到了?!”


    “他這個人做事兒極有規律,”沈明立刻道,“這些時日和我相處得也不錯,一般有什麽事兒都會知會我一聲。今天他和以往一樣去了縣衙辦公,然後回家,我手裏還有些事兒要查,就先去查事,等我去他家找他的時候,秦府的人都沒了。”


    “可是外出了?”


    顧九思皺起眉頭,開口詢問。沈明搖了搖頭:“不是外出,我一開始也以為是外出。但一來秦楠如果外出,他知道我一般會下午去找他,至少會和我打個招呼,或者留個信給我。二來,我翻牆進了家中,發現家裏一片雜亂,就連鍋裏都還放著還沒煮好的米,可見一家人是匆匆離開的。甚至可能是還沒有準備,就離開了。”


    “為什麽是離開?”


    顧九思追問中間的字詞:“米尚在鍋中人不見了,不該是被擄走嗎?”


    “家中珍貴的東西都不見了。還有一些日常穿的行李。”


    沈明分析著道:“他的官印,還有平日喜歡的東西,甚至於他夫人的牌位,他重要的、需要的都帶走了,因為這些東西與他生活習慣完全相符,除非是他自己本人,或者極其熟悉他的人,否則就算想偽造他是離開的樣子,也做不到東西拿得這麽精確。而且如果已經決定偽造他們是離開,也不必留米在鍋中這麽引人猜疑的痕跡。”


    “你不在,監視他們的人呢?”


    “沒了。”沈明沉下聲來,“我到時候,在他宅院外不遠處,發現了打鬥的痕跡,看守他的人不知所蹤了。”


    顧九思沒有說話,沈明接著道:“所以,現在最大的可能就是他遇見了什麽事,臨時突然決定舉家離開。我們的人是他的人動的手,或者就是之前我們發現的另一批人動的手。”


    顧九思不語,他靜靜思索著,沈明有些焦慮:“九哥,怎麽辦?”


    “他有老母親,還有這麽多仆人,應該會分散出行。”


    顧九思慢慢道:“他母親年邁,一時走不了,估計還在城中。他應該是出滎陽城,你往西邊東都方向以及南邊通往益州方向去追。”


    “是。”


    沈明領了命令,立刻就趕了出去。顧九思站在門口,柳玉茹從屋內走了出來,有些疑惑道:“秦大人這是怎麽回事?”


    顧九思沉默了片刻,接著道:“你先休息,我去找幾個人。”


    顧九思說完,便趕往了河堤。


    洛子商正在河堤上監工,看見顧九思來了,洛子商笑了笑:“顧大人。”


    “秦大人不見了。”


    顧九思開門見山,他觀察著洛子商的神情,洛子商愣了愣,隨後道:“什麽叫不見了?”


    聽到這一句,顧九思觀察著洛子商神色,便知洛子商應當是當真不知道此事的。


    他轉身就走,然後趕到了府衙,他找到了李玉昌,同李玉昌道:“李大人,秦大人不見了,在下想見見傅大人。”


    聽到這話,李玉昌皺起眉頭:“你妻子與此案有關,你不方便見他。”


    “李大人,”顧九思抬眼看向李玉昌,“秦大人出事可能與傅大人有關,您讓我見見他,至少搞清楚秦大人是怎麽不見的。李大人您辦案秉公正直,是非分明,總不會糊裏糊塗的就把案子判了。”


    李玉昌沉默了片刻,許久後,他終於道:“我去問。”


    顧九思一時有些惱了這個死腦筋,可他也知道,這正是李玉昌的可貴之處。他深吸了一口氣,抬手道:“您請。”


    李玉昌點點頭,領著人去找了傅寶元。


    顧九思跟著李玉昌去了牢房,他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李玉昌進去後不久,他走出來,平靜道:“他說他不知道。”


    “不知道?”


    顧九思愣了愣,李玉昌點點頭:“不肯說。”


    聽這話,顧九思明白了,李玉昌估計是沒問出來,他立刻往裏麵道:“我去看看。”


    李玉昌抬手攔住了他,顧九思被這麽一攔,頓時惱了,怒道:“我說你這個人腦子是灌了鉛嗎?! 什麽時候了,能撬開他的嘴的辦法都要試試。秦楠為什麽跑?不就是因為他手裏握著重要的東西所以跑的嗎?你現在攔著我,萬一秦楠被人弄死在路上,這個案子怎麽辦?!”


    李玉昌被這麽一通罵,倒是不說話了,等顧九思再衝進去,他也不攔了。


    顧九思一路衝到牢裏,就看見傅寶元躺在床上,他還是平日那副樂嗬嗬的樣子,一手撐著頭,一手拿著筷子,悠然自得敲著碗,唱著些小調,與平日的討好姿態比起來,倒是多了幾分瀟灑意味。


    顧九思看著傅寶元,朝著傅寶元道:“秦楠跑了,你知道吧。”


    傅寶元不搭理他,繼續哼著調子。顧九思沒說話,他抿了抿唇,接著道:“上一次,我的人去抓人,是不是你派人來給的執勤時間表?”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傅大人!”顧九思提了聲音,“您現在不說出秦大人的下落,說不定就晚了!”


    聽到這話,傅寶元輕笑了一聲,他翻過身,背對著顧九思,不說話。


    顧九思見他的模樣,他想了想,接著道:“我不知道你是善是惡,我也不知道秦大人打算做什麽。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阻攔我修黃河,可是我隻是想做好這件事。”


    傅寶元唱曲的聲音停了,顧九思捏起拳頭:“我想修好黃河,我也想修好永州。這中間,我不放過一個壞人,可我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傅大人,如果你有冤屈,你可以說,你不必繞著彎子讓秦大人去冒這個險,你可以信我。”


    “你一個年輕人,”傅寶元睜著眼,看著麵前的牆麵,平靜道,“來永州攪和什麽?隨便走個樣子,刷個政績,撈一筆錢,回東都就是了。你年紀輕輕,正三品戶部尚書,未來隻要不走錯路,他日早晚要走到你想走的位置去,何必貪功冒進,如此著急?”


    “因為我是官。”


    顧九思看著他,認真開口:“我在這個位置,我吃的是百姓供養的糧食,我拿的是百姓給的俸祿。我怎可屍位素餐,隻求前程?陛下既然叫我來修黃河,我就要把黃河修好,我不能讓揚州這麽多錢白白搭進去,我也不想每一年朝廷年複一年接到黃河水患的消息。這本該是良田沃土,這裏的百姓本該安居樂業,如果我能做到,我為什麽不做?”


    “顧大人,”傅寶元輕歎,“這永州的百姓,永州的官都不管,你……”


    “我管。”


    顧九思果斷開口,字字鏗鏘:“大夏有我顧九思,我活著一日,便要管百姓一日。”


    傅寶元沒說話,他看著牢房黑漆漆的牆,不知道在想什麽。顧九思見他不出聲,繼續道:“傅大人,我知道您不信我。可是您就算不信我,您也想想您一家老小。我知道您都安排好了,您心裏不怕,可是您不怕,他們不怕嗎?”


    “您現在指望秦大人為您做點什麽,可如果您不是冤屈的,秦大人救不了您。如果您的確蒙冤,你讓他一個人山高水遠去替你伸冤,你不怕他出事嗎?”


    “之前,”顧九思深吸了一口氣,“就有人盯上他了,我讓沈明守著,如今他走了,我們護不住他,你讓他一個文官,如何護住自己?”


    傅寶元聽著顧九思的話,許久後,他歎了口氣,許久後,他慢慢道:“非我不願,是他不願。你既然已經猜出來他要做什麽,便去找吧。”


    顧九思愣了愣,片刻後,他便明白,傅寶元是說了秦楠的去向,顧九思正要說話,又聽傅寶元接著道:“他爬不動山。”


    他爬不動山,又要往東都去,往東都除了官道,都必須爬山,所以秦楠必然是走了官道。而他為了甩開人,一定是要遮掩著離開……


    顧九思盤算著,傅寶元看他思索,他苦澀笑了笑:“你走的時候,讓人給我送壇酒來。”


    顧九思應了聲,他提步要走,走出門前,他突然聽到傅寶元出聲:“我來滎陽的時候,就你這般年紀。”


    顧九思頓住步子,而後他聽到傅寶元笑著道:“一轉眼,已經是把老骨頭了。我不看到你,都忘記自己年輕時是什麽模樣了。”


    顧九思聽著傅寶元的話,他回過頭去,他看見傅寶元盤腿坐在石床上,他穿著官府,圓潤的臉上帶著滄桑的笑意。


    那一瞬間,顧九思有種錯覺,他仿佛看到二十多歲的傅寶元,年少意氣風發,盤腿坐在他麵前,神色堅定又認真,似乎同他如今一樣,懷揣著濟世救民的想法,骨子裏,心裏,滿是熱血。


    他曾對天立誓,曾歃血為盟,曾許天下百姓絕不辜負,曾給這山河萬丈豪情。


    這些年輕人做過的,他都做過。


    然而寒冰冷血,風寒凍骨。


    人生是最殘酷的刀刃,無聲無息,就能將人改成翻天覆地的模樣。


    顧九思呆呆看著傅寶元,傅寶元似乎是看到他心裏,他如長者一般揮手:“去吧,我等你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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