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也想跑來著。”


    被叫做‘藤吉郎’的男人,在那不知是訕笑還是苦笑的複雜表情中,手背一抹鼻子,語氣低沉。


    這情緒似乎也感染了被他救了一命,現在跟他幾乎狼狽的抱在一起,躲在小小一扇木板後的民兵。


    那民兵發出抽泣的聲音。


    箭矢依舊不斷地釘在木板上,發出‘咚咚’的悶響。


    藤吉郎有些嫉妒和感慨的嘀咕著:“可惡啊!區區山賊,竟然這麽有錢嗎?”


    誰都知道在遠處射箭,比近處搏殺更能保命,也不容易受傷。


    但是為什麽做不到人手一副弓箭?


    還不是因為貴!


    藤吉郎在心裏下意識的盤算著,身為小有名氣的遊商,他很輕鬆就能大致算出配置這些弓箭所需的花費。


    他木下藤吉郎,可是從小就走出家門,四處跑商了。


    對於金錢和資源的敏感,這也算是他的一種天賦。


    日本和弓,因為島國物產貧瘠的原因,因此跟世界主流弓箭的發展軌跡有很大差距。


    最明顯的就是:和弓沒怎麽往複合弓方向發展。


    在別的國家的弓箭,都在用牛角片、鐵、木料,各種材料相互搭配,以更短的弓身長度來得到更大的彈性勢能的時候。


    和弓想要增大彈性勢能,卻大多隻能加長弓身。


    最後弄得長弓都要比人高了。


    別的國家弓箭拉開的時候,基本是從弓弦的正中往後拉。


    但是和弓太長了,日本人拉弓的時候,箭都是搭在弓弦靠下端的接近三分之一處。


    這保證了弓箭的成本不會太離譜。


    但即便如此,一張弓的弓身,少說得要六百文。一張弓得配兩條弦,一條弦就是兩百文。


    大家都是粗人,手上有的是繭子,因此不用配鹿皮指套,這能省下來三百文。


    但是裝箭矢的箭壺,最便宜也得用藤編上油的,來保護箭矢吧?又是一百文。


    而最大也最貴的消耗品,就是箭矢。


    在一些原材料稀缺的地方,藤吉郎甚至見過十支箭就敢賣出一貫文的天價箭!


    美濃身處內陸富饒地區,箭矢會更便宜,但是十支箭少說也得三百文啊。


    發生在十三櫻村的這次襲擊,在當事人看來凶險又激烈。


    但說到底隻是一次山賊與村莊間的武裝衝突。


    外麵估摸著有七八張弓就了不得了。


    說是‘頂著箭雨’,可是這箭雨算下來,應該也就射了三十來支箭矢而已。


    當然了,對於沒有甲胄的民兵和商人來說,別說三十支箭。


    就是一支箭紮進身體裏,都是要命的事情。


    他們的恐慌理所當然。


    可是如果參考藤吉郎剛才在心裏估算的物價這些山賊哪來的這麽多錢配備這麽多弓箭手的啊!


    就算把話說到頭兒了:他們真有這麽多錢,怎麽可能用來購置裝備,而不是花銷享受?


    他們可是山賊!


    山賊什麽時候還有‘把錢拿到手之後不花,購置裝備、做大做強’的自律和見識?


    有這自律和見識還至於淪落到去幹山賊?


    擱這兒講落語笑話呢嗎?!


    等真的踏足這片武裝衝突的戰場上開始,藤吉郎那靈活的腦子就立刻意識到,這群山賊恐怕背後不是光想著來這座以驛站功能聞名的村子裏殺人越貨那麽簡單。


    但是在一番有些嫉妒與感慨的嘀咕聲之後,藤吉郎的聲音又顯得昂揚起來。


    “但這不是沒辦法嘛!”


    抽泣的民兵,畏畏縮縮的抬起頭來,看著這個手忙腳亂、滿地打滾,以至於有點滑稽的過來幫忙的遊商。


    箭雨之下,藤吉郎的聲音帶著一種可貴的樂觀和豁達。


    “這雙腿本來是想跑路啊,但是村子裏這麽多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哈哈,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走不掉了啊!”


    藤吉郎哈哈笑著,那張飽經風霜,看起來挺糙還不太好看的臉,此時竟然也顯得有了些豪邁。


    至少在他身邊畏畏縮縮的民兵,此時也停止了恐慌的抽泣,像是自身求生本能的恐懼中,終於想起了自己在身後的家。


    危難之中的豁達是很能感染人的。


    躲在另一邊木牌後的菊地大介也不自覺的咧開了嘴角,看著旁邊嗬嗬傻笑的藤吉郎。


    ‘這家夥平時看不出來,但或許不是一般人啊。’


    安藤守就的旗本武士,在心裏如此漫無邊際的想著。


    這也算是他這種老武士,用來調整戰場心態的一種方法了。


    “你也不用太擔心,菊地大人!”藤吉郎似乎將菊地大介看向他的眼神當成是一種擔憂,他很是尊重、客氣,又讓人感覺親近的喊著。


    那張飽經風霜的臉笑著說:“我可是早在村子裏鬧妖怪的時候,就已經去找過支援了啊!估摸著也就是今天該到了!”


    “喂!大家!我們是有援軍的哦!別泄氣啊!”


    “那可是附近小有名氣的獵妖人,連妖怪都能輕鬆搞定嘞!區區山賊,根本就是一群雜碎,等人到了之後隻用一眨眼就可以統統打飛!”


    藤吉郎,這個借宿村中的遊商現在不僅是激勵著自己身邊這個共享一塊木牌的民兵。


    他扯著嗓門四處喊著。


    看樣子,他好像還習慣性的激勵著身邊的許多人。


    按理說,區區遊商哪會有這種手段、見識和氣魄?


    菊地大介也不清楚,他隻能想:或許世上,確實是有天然就能讓大家鼓起心氣的人存在吧。


    藤吉郎讓民兵這邊的氣勢,好歹沒有之前被壓著打的時候那麽頹喪了。


    這是之前連菊地大介都做不到的事情。


    但是相對的,菊地大介的戰場經驗,也是藤吉郎彌補不了的。


    一直在木牌後等到箭矢撞擊木頭的‘咚咚’悶響,響了有一百多下後,菊地大介明顯感覺外麵山賊的射擊頻率降下來了。


    從對方開始射箭,老武士就一直在心裏默數了。


    雖然沒有藤吉郎對金錢物資那麽敏感,但是菊地大介的戰場經驗彌補了這點。


    老武士從職業軍人的角度得出了跟藤吉郎差不多的論斷:以這個射擊密度來看,外麵頂多七八張弓。


    七八張弓,到現在射擊了差不多一百多支箭。按一百五算,那也是接近平均一張弓射了二十次。


    依舊是從射擊密度和頻率來看,這些山賊肯定是沒經過專門的弓手訓練的。


    眼下的二十次拉弓搭箭,不管怎麽說都是重體力消耗。


    他們應該已經累壞了!


    “準備!”菊地大介突然大聲呼喊著。


    這次,剛被藤吉郎鼓起了一些士氣的民兵們倒是沉心靜氣,反倒是剛才表現不錯的藤吉郎,因為才剛上來村口高地,什麽都沒弄明白,一臉茫然的左右看。


    “我們沒有弓箭這種昂貴的東西!但是離得這麽近,我們又占據高地,讓他們嚐嚐被石頭砸是什麽滋味!”


    投石,說起來簡直是原始人的手段。


    但是投石的威力,就算是麵對穿著鎧甲的武士,也是不虛的。


    在日本戰國時期,一方兵敗之後,不僅會被軍隊追殺,潰兵還要麵對所謂的‘落武者狩’。


    既是‘狩獵落單武者之人’。


    這些人本來就是戰場周邊的農民、樵夫之類的人。


    但別看他們平日裏一副老實巴交好欺負的樣子,等到一有機會,他們就會展現出一種屬於小民的、在亂世中求生存的殘忍。


    群聚起來狩獵落單的武士,從屍體上搶奪財物與裝備不過尋常事罷了。


    而對於沒有受過訓練與指導,刀槍尚且沒怎麽摸過,更不用說弓箭的‘落武者狩’。投石就是他們的好手藝。


    而死在這手藝下的武士老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了。


    被藤吉郎鼓起來的心氣,讓民兵們有了從已經稀疏無力的箭雨中行動起來的勇氣。


    而菊地大介的指揮,則給了他們行動的目標。


    於是雖然依舊有些畏畏縮縮,但是民兵們卻好歹動了起來。


    他們從身邊拿起拳頭大小的石頭,然後也不敢從木牌後暴露太多身體。


    有的甚至不敢睜開眼。


    就這麽胡亂的朝著村子外扔石頭。


    但效果意外的還不錯。村子外傳來一陣石頭撞擊盔甲的‘乓乓’聲。


    當然,這些聲音很少,更多的是石頭砸在泥地裏的動靜。


    但是火力壓製嘛,讓對方亂了陣腳、沒法全力投射火力就是目的。


    從山賊之中,一陣痛呼與手忙腳亂躲避投石的喧嘩驟然炸響。


    而這種嘈雜又無能的響動,終是讓山賊中本就已經煩躁不堪的一個人,再也壓不住心中那莫名燃燒的火氣了。


    “我受、受夠了!”


    一聲已經口齒不清的嘟囔,帶著一種如同虎豹一般,胸腔共鳴的震顫,沉聲說著。


    這種共鳴就說明了說話之人身體的強壯,已經不是凡人所能比擬。


    而堵在村外毫無章法,隻仗著人多、裝備好、殺人順手的山賊們,也像是敬畏真正的虎豹一樣。


    不自覺的就在跟這嘟囔聲拉開了距離。


    哪怕是更靠近那些被民兵們扔出來的石頭,也不想往後退,靠近那個人。


    “殺、殺得,太、太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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