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也並不真心關心尹厲在想什麽。有錢人的腦溝回大約和我都是不一樣的。


    但能上學這件事對我卻是個莫名的激勵。莫行之也說這真是尹厲難得的仁慈。


    “算算你的年紀,應該是大二或者大三,但真好奇你到底是什麽專業的。”莫行之這樣對我說過。


    自從尹厲去歐洲之後,莫行之就隻來那一次,更多時候,我是在電視新聞或者報紙雜誌裏看到他。莫氏正式由他接手了。


    而對於他所問的問題,我其實也是好奇的。但是並不敢去問尹厲,我的過去仿佛是個荊棘叢生的迷宮,我懷揣著躍躍欲試的心站在入口,卻沒有真正的勇氣邁出第一步。


    這個迷宮仍然在一片迷霧中,我努力過,可卻什麽都想不起來,腦海裏隻是一片虛幻的灰色的空蒙。


    好在我的腿確實在飛速的恢複。尹厲走之前讓那群專家給我重新製定了複健計劃,而我每天又還是會自己多鍛煉半個小時。


    而這些複健的時間,是我一個人的,隻是我一個人的,無關尹厲,無關莫行之。


    我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如今再也不會有那天那般的狼狽和難堪了。


    在尹厲給我的2月之期的盡頭,我終於可以不再疼痛難忍地邁出步伐了。即便姿勢仍然不好看,走路也並不行雲流水,甚至隻能走上個一小時,但扔掉一切輔助可以自由行走的感覺,卻比什麽都來得甘甜。


    隻是午後在有陽光的院子裏慢慢地走上半小時,就讓我對生活充滿了簡單的感動。


    也因為腿腳方便了,我便生出了許多多餘的精力。比如尹厲的這個房子,原先我的活動區域是隻能局限於一樓的,如今便對那樓梯上的房間充滿了好奇心。尤其是尹厲書房邊上那個有著雕花大門的房間,門把手上那些精細的花紋紋路裏似乎都寫滿了誘惑,仿佛從心底的,有個聲音在召喚我。打開它,打開它。


    我甚至沒有任何內心鬥爭就遵從了內心的指令。


    可惜打開門的第一眼我便失望了。


    隻是一個寬敞的大屋子,有很多窗戶,牆壁上卻是嵌滿了落地的鏡子,折射出無數的光和影,仿佛滯留下了陽光。我在這片刺目的光裏眯起了眼睛,而空氣裏的氣味和陽光下的塵埃,也預示這個屋子怕是被廢棄不用很久了。


    我走了進去。


    這才注意到在滿牆落地鏡的上方,都懸掛著照片,從孩童到少女,從眉眼來看,都該是同一個人。她穿著芭蕾舞裙,在人生不同的年紀裏擺出不同的舞蹈的姿勢,踮起腳尖的,仰著美麗的脖頸的,在空中做著飛躍的,很多個被靜止下來的舞蹈的瞬間。


    很美。


    透過這些照片,我都能感受到那些被凝固下來的動感和韻律。一路從屋子的門口走到屋子的盡頭,便仿佛是這個女孩子舞蹈的一生,從年幼的帶了懵懂的眼睛,到後來神情高傲而貴氣的臉。


    屋子盡頭,是一副這女孩的油畫,取代了照片。那裏麵她穿著華服,擺出所有貴族應該有的姿態,正坐在畫中間,臉上帶了若有似無的笑。這是一副家族性質的肖像畫。這也是整個屋子裏唯一一張她沒有穿著芭蕾舞服的圖畫。


    這幅畫被懸掛得很高,我必須仰頭才能看到。畫中的人那眼睛卻仿佛是直直地對著我,盯著我,甚至是瞪著一般的錯覺。


    我不記得這張臉,但是這樣的表情卻讓我不舒服,極其不舒服。


    和尹厲不同的臉,相似的表情。淩然的倨傲的不可接近。


    我對著一副畫感到了膽怯,飛快地移開了目光,這轉頭的一瞬間,才在屋子的另一頭發現了一些好玩的東西。


    是一個非常大的儲物櫃,打開的時候灰塵嗆得我咳嗽起來。


    然而這櫃子裏卻是些讓人感興趣的玩意兒。


    最下層放著很多舞鞋,有新有舊;中層掛了很多套大小不一的芭蕾舞裙;而上層卻是一大排獎杯,形式各樣,質地不一。


    這個屋子看來是個用來跳芭蕾舞的練功房。


    我帶了點打量地又回了次頭,那副巨大的油畫還在俯瞰著我,帶了點不可一世的高高在上,我突然心裏生出了點惡作劇的念頭。


    我轉身對著連綿的鏡子轉了個圈,然後單腳歪曲,做了個謝幕時的鞠躬,還在空中拉扯了下我那不存在的裙子。整個屋子裏那女孩的氣息便仿佛暫時的被驅散了,我重新感覺這個空間仿佛又屬於我了。


    而麵對著這些鏡子,我才發現,我在屈膝做鞠躬動作時身形竟然也非常優美,腿雖然好得還不利索,但小腿處又終於有了力量的線條。


    這個發現讓我暫時忘卻了周遭,我模仿那女孩照片裏舞蹈的姿勢,連連對著鏡子擺出了很多相似的造型,這竟然都非常成功,而我玩樂的心一出現便一發不可收拾,終於踮了腳拿了櫥櫃上層的一個水晶質地獎杯,拿在手裏把玩了一番。


    然後我麵朝夕陽,對著鏡子高高舉起了手中的獎杯,模仿所有得獎人一般用帶了哽咽的語氣大聲道:“謝謝大賽組委會給我這個機會!謝謝我的爸爸媽媽謝謝我的老師謝謝cctv!謝謝所有人!”


    我的眼睛盯著鏡子裏的自己,左看右看越發對自己滿意起來,便彎下了腰,又做了幾個鞠躬的姿勢,這才直起腰,仿佛覺得不夠,還朝著那莫須有的觀眾拋了幾個飛、吻:“謝謝大家!謝謝大家!”


    “啪啪啪”仿佛為了應景一般,身後響起了掌聲。


    我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根本沒做多想,繼續傻兮兮地對著鏡子說道:“謝謝大家的支持!我永遠愛你們!”之後便開始叉著腰哈哈哈大笑。


    然後我覺得好像有點不對勁……


    果然等我僵硬的轉身,便看到尹厲好整以暇地倚在門邊,我都不敢去看他臉上的表情,隻是硬著頭皮虎著臉道:“你這人怎麽這樣!進門都沒有敲門的習慣麽?!”


    “門是開著的。”


    我不甘心,又指著牆上掛滿的照片指責:“都是這個屋子風水不好!掛這麽多照片,進來了人都變傻了!和中邪了似的!哎!我看著這照片裏的人就渾身不舒服,腦子都亂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尹厲沒出聲,我偷偷抬頭看了他一眼,正見他望著牆上的照片出神,我心裏大叫不妙,我這個傻叉,這女孩的照片能出現在尹厲的家裏,必須是尹厲心中真正魂牽夢縈的人啊!


    尹厲的目光終於看回到了我身上:“顏笑,你第一眼就不喜歡她麽?”


    我梗著脖子笑道:“其實就是我這個人妒忌心重,看見比我好看比我有錢比我優雅的就渾身不舒服。”然後我加了一句,“你看,連你都愛慕她不是麽?光這一點就會另很多人憎恨她了。”


    “我不愛慕她。”尹厲從我身上收回目光,又轉頭看了一眼牆上的女孩,神色倒確實不像是愛慕,反而像在深思些什麽。


    這下我便又大膽起來了:“是啊,其實你不愛慕她是有眼光啊。”


    “哦?”


    我好心給尹厲解釋道:“你知道麽?跳芭蕾的女孩都是平胸!你看這女的多瘦啊!這胸!純平彩電啊。太慘了!還好你不喜歡她!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要在平胸裏找。”


    我的思維裏已經認定這個女的估計是尹厲的前女友了,對於前任,大部分人心裏都希望對方離開自己以後過得越發淒慘的,為了拍尹厲馬屁,我自然是不惜貶低別人的,何況我也真的不怎麽喜歡照片裏的女孩。


    尹厲似乎很讚同地點了點頭:“恩。”


    我邀功地對他笑。


    他也對我笑了一下:“她是我妹妹,尹萱。”


    我哦了一聲,猶如五雷轟頂,頭皮發麻地繼續扭轉態度道:“就算是平胸,還是人中龍鳳一表人才啊。你看,跳芭蕾的,這氣質就是不一樣,多高貴!”


    尹厲看了我一眼:“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人。”然後他看我的神情出現了些迷惑,“你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知道他指的是過去的我,頓時有些自暴自棄地回道:“反正我現在就變成這樣了。你剛才都看到了吧?你一定覺得我是個蠢貨,像個跳梁小醜,是不是?”我不了解過去的自己,這讓我挫敗,剛才那一番對著鏡子自娛自樂的行為,在尹厲這樣的人看來,估計就是自戀的賣弄了,我有些泄氣地想。


    尹厲楞了楞:“我並不是說你現在不好,隻是你過去並不是這樣的。”他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隻是垂下了目光,我知道他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


    可我還是止不住自己的好奇:“我以前認識你妹妹麽?”


    尹厲皺了皺眉,我知道我的問話已經逾矩了,但是他還是禮貌地回答了:“不,你們不認識,從來沒見過麵。”


    “她一直在歐洲,這幾年都沒有回國過,我這次去歐洲,除了公事也是去看她。”


    我哦了一聲,目光從尹萱的照片上收回來:“她在歐洲是在跳芭蕾麽?”


    “是的。”尹厲卻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再做停留,“跟我來書房,我有事情要問你。”


    然後他領著我出了這個屋子,我看到他給門上了鎖,那些讓光影繚亂的鏡子便被隔斷在門內,這個芭蕾舞房便重新陷入塵埃。這一刻我的心裏出現一種奇怪的情緒,明明這並不是一個讓我舒服的屋子,此刻心裏卻帶了點失落,也不知從何而來,掃興之下我便隻能把這歸結於生理期前期綜合症。


    之後便亦步亦趨地跟著尹厲到了書房。這倒是我第一次進來,和想象中不同,尹厲的書房倒並不簡潔,擺了不少古玩,雍容大氣。


    他走到書桌前抽出一份報紙丟在我麵前:“這是怎麽回事?”語氣裏沒有責備,眼睛卻緊緊盯著我,沒來由的我便縮了下脖子,然後又畏畏縮縮地伸長抬頭看了一眼他丟在我麵前的報紙。


    那上麵是一幅占了半個版麵的彩色照片。照片上麵一行大字“尋人啟事”,我心裏揣測著,大約是莫行之幫我登上去的。


    然而我再仔細一看那照片,卻差點沒昏過去。


    確實是我的照片,正坐在輪椅上,正是選了一張我最醜的照片,眼睛甚至都正好在半睜半閉的瞬間,而等我顫抖著拿起報紙細看,才發現這個後現代藝術一般的尋人啟事下麵,除了一行聯係電話之外,還有這樣一行標語:“我從噩夢中醒來,卻忘記了過去的一切。那些昨日我已無法掌控,而會有誰,來牽起我的手,帶我走過今天,走向明天,告訴我我的名字和宿命。我,一直在等著知情的你,帶我找回失去的美好。”


    我拽著報紙咬牙切齒。


    “顏笑,我給報社打電話問過了,這個尋人啟事是莫行之登的,而且是他親自寫的標語,留下的聯係方式也是他的。”尹厲一邊說著一看著我,我周身不舒服,仿佛是被蛇盯上的獵物。


    “我不知道你是怎麽認識的莫行之,但是,顏笑,你對我抱有的敵意太深了。寧可相信莫行之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我心裏罵著尹厲,對於我這樣一個失憶的人,他和莫行之難道有分別麽?不都是我完全陌生的人?可是嘴上卻不敢如此表達:“你這不是日理萬機麽,我是怕麻煩你啊!而且我怎麽會知道莫行之做事那樣不靠譜。”


    “我們確認曾經相愛並且訂婚,但即便是這樣,你也並沒有和我講過你的家人,我們都說過會給彼此尊重的距離,因此我並沒有問過你,隻期待有一天你會主動告訴我,而你車禍之後,我也多方試圖聯係你的家人,但卻沒有頭緒。”尹厲一邊說著,一邊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會和報社那邊聯係,交涉刪掉莫行之的尋人啟事。顏笑,或許不應該這樣說,但也許,你的家人可能已經不在了。還有,即便你不記得了,但你還是我的未婚妻。”


    我臉上有點掛不住:“不敢不敢,我配不上你,你看我沒你妹妹那麽高貴有氣質,沒嚴歌那麽漂亮,也不聰明,又沒什麽特殊技能可以吸引你的,你當年看上我一定是個錯誤。”


    我看尹厲沒什麽反駁,便清了清嗓子繼續了下去:“其實吧,我也沒想過耽誤你的青春,看你現在對我的感情也明顯是淡了,我腿腳也靈活了,按照我的想法,你就給我個分手費和精神損失費,咱們就兩清了,自此各走各的路。我呢,也繼續去找找自己的家人,也或許他們出國了呢!”


    這次尹厲笑了:“顏笑,你怎麽就知道我現在對你感情淡了呢?”然後他拿了我的手,強行按到他的左胸膛上,“你是怎麽知道的?恩?這樣麽?”


    因為尹厲的這個動作,我和他的距離貼近了太多,我不習慣這種親近,超出了我的安全範圍,尹厲的氣場太強,我感覺到壓迫,獨屬於尹厲的男性氣息太過強烈,而按在他胸膛上的手掌,也仿佛燃燒一般灼熱,我清晰的感覺到手掌裏傳來的脈動,卻分辨不出是來自我本身,還是來自尹厲。


    尹厲就那樣看著我:“顏笑,你不想從我口中聽到關於你的過往,我尊重你,我任由你自己去編排,可以不做任何幹涉,可是你從一開始就排斥並且極力抹殺我,你甚至寧願去親近一個不知底細的莫行之,卻不會想到依靠我,這不公平。”


    尹厲的語氣並不是充滿控訴的,他像是個掌控黑暗的帝王,從來不會出現受害者一般軟弱的姿態。他隻是冷靜地陳述,可眼睛幽深,仿佛真有一種可信的力量,讓你覺得真是錯待了他,而他此前的萬般不熱情,也已經是他對你的厚愛和恩寵了。


    我覺得迷惑,我不明白他。


    “顏笑,我知道你需要時間接納一切,但我也需要,你和從前完全不同,我對現在的你也是完全陌生的。”


    而直到尹厲說了這句話,我才終於覺察出我迷惑的根源來,我把手從他胸口抽出來: “既然都是陌生人了,何苦互相桎梏,一定把自己手腳套回到過去的那些枷鎖裏呢?”我咳了咳,“我理解你對我的感情,但是……恕我直說,我恐怕是不大會喜歡上你的。”然後我用眼角餘光看了眼尹厲,“是這樣的,以現在的我來說,我還是偏愛莫行之那樣的。”


    這回尹厲的表情終於不那麽冷靜了:“我倒不知道你喜歡沒文化的。”


    “人帥錢多腦子傻。你不知道這種類型是現在最搶手的麽?而且你太聰明了,我不會跟得上你的腳步的,尹厲,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估計是被你賣了還在給你數錢的。”我說這話的時候瞥了一眼尹厲,他長得比莫行之華麗上許多,但這幅漂亮的皮相上,總是太過沉靜,顯得銳利,讓我這樣的蠢人就要生出些瑟瑟的距離感和被掌控感。


    尹厲聽完卻是涼涼薄薄地笑了:“那你們就更不適合了。人和人,總要互補一下,既然你說你自己那樣傻,那還是不要和同樣傻的莫行之在一塊兒比較好,我怕你們傻過頭了。”


    “是,我是真傻,我真是怎麽都弄不明白你既然這麽堅持要和我再續前緣,出席各種聚會和媒體采訪時候,左手上為什麽都沒有戴著訂婚戒?我也從來沒聽到任何一個消息說你有個未婚妻。” 我望著尹厲的眼睛也笑了笑。


    我就堅持不懈沒心沒肺地對著尹厲笑,終於笑到他皺了皺眉:“顏笑,我隻是為了保護你。在不成熟的時刻公開訂婚訊息,對你未必是好事。我知道這樣沒法讓你有安全感,但我一直在想其他方式讓你信服。”


    仿佛還嫌棄這句話不夠有力度,尹厲追加了一句:“任何方式,隻要能讓你信任我,我都會去做。”


    我差點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等得就是你尹厲這一句話。


    “這不是很簡單麽?確實,你這樣的身份,別說訂婚,就是結婚都有可能隱秘進行,但你不戴戒指,可以紋身啊!你可以把我的名字或者我的臉或者其餘什麽象征紋到身上不明顯的部位,以證明你的感情啊。”


    這話下去,我終於看到尹厲臉上那冷靜自持的表情出現了龜裂的痕跡。我看著他這番神色,心中很是得意。我在尹厲身上吃了太多虧,偶爾占一回上風,很是揚眉吐氣。


    卻不料尹厲沉吟片刻後竟然又笑起來:“這樣能讓你安心麽?那好,我做。隻是,顏笑,這之後就不要拿你那些插科打諢來糊弄我了。記住了,你是尹厲的未婚妻,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尹厲笑得極其漂亮,眼角甚至都帶上了一點豔麗,可我卻頭腦裏轟的一聲,覺得我這回不是甕中捉鱉,而是自掘墳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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