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巴黎已經有些蕭索,我走在街頭,周圍是陌生的麵孔和陌生的建築。從我離開尹厲來巴黎已經半月有餘,他說得很對,如今這裏,唯有熟悉的法語讓我覺得安心。


    我走的那天他並不知情,因此連離開前的最後一麵也沒看到。


    黎競給我在巴黎市中心租了一套公寓,他常常來看我,禮貌而溫情,frank中途抽空跑回法國看過我一次,但大部分時候我是一個人。也是唯一一次,我在這樣陌生的環境裏,更想一個人待著。


    沒有了尹厲,和黎競單獨兩個人,我就覺得尷尬起來,他喜歡帶我去最貴最華麗的西餐廳,飯後便會邀我去聽歌劇,然後我們沿著塞納河畔慢慢走。


    “就像回到了過去,那樣無憂無慮。”他這樣滿足地笑著說,“像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一樣。”


    每當此時,他溫柔的眼神便會落在我身上。有時候他會念一些詩句,都帶了美麗古老的韻律。


    這是過去我們的相處模式,我很想想起來,他也很想要我想起來,我們默契地期圖用這種方式重溫記憶。


    可有時候我不覺得浪漫,隻覺得塞納河畔的風有點大。


    而半月有餘,黎競努力地模擬出過去的場景,希望任何一個片段都是刺激我恢複記憶的導火索,然而我卻遲鈍得什麽都想不起來。我覺得很愧疚,黎競大概也是有點失望的,他看我的目光裏,越來越多像是透過我在看另外一個什麽人,帶了淡淡的感傷,這樣的神情讓我落荒而逃。


    “以韻,今晚帶你去看我的畫室吧,我已經把幾批參加畫展的畫全部追了回來。”今晚黎競的聲音是難掩的歡快,他為我畫了不少畫,現在為了幫我重拾記憶,不惜毀約也把正在展覽的幾批畫提前收了回來。


    而即便知道了那將是一整個畫室的我,在真正看到的時候我還是被震撼了。


    比尹萱的練功房更寬敞的房間,畫的大小不一,錯落地懸掛在牆上,沒有尹萱照片布局那樣中規中矩,卻帶了不一樣的風情,顯得淩亂又別致,而在我正前方的牆壁上,竟然就是一幅真人大小的畫。


    “那是我直接畫在牆上的,用了一個月才畫完。”黎競的語氣帶了自得和滿意,“我一個月沒有出門,結果畫完就激動地出來找你,你被我胡子拉碴的潦倒樣子嚇了一跳,後來還一直調侃我,說我是不要‘臉’的藝術家。”


    他笑了笑,然後看了看我,又轉頭盯著牆上的畫,注視的目光柔情和煦。


    畫麵裏的背景像是一個教堂,采取了一個側邊的視角,我能看到畫麵裏斜前方那巨大的耶穌像,各處裝飾著聖誕樹,神父正手持《聖經》,他的身後站著演奏頌歌的提琴手,一個金發的男孩子正彈奏著鋼琴。畫麵裏有很多人,虔誠地低著頭,靜謐地站在座位前,手捧蠟燭,教堂暗著,隻有每個人手中的燭光照亮他們的一小片臉。但那些臉都是模糊的,隻能隱約看到眉眼,隻有我的是清晰的。


    我站在這個畫麵布局的正中,捧著蠟燭,臉色沉靜,閉著眼睛,仿佛在做一個隱秘的請求。看得出黎競在我的臉上花足了功夫,陰影畫得恰到好處,有一個曖昧柔和的剪影,顯得睫毛長而美,表情嫻靜,與世無爭,比起之前莫行之帶我看的那張畫像,這一張美得不那麽淩厲,沒有那麽多棱角,反倒顯得有些柔軟和脆弱。


    我想起莫行之的那句話。“畫作者一定很愛畫中人。”站在這麵牆前,我也感覺得到撲麵而來的情緒,內斂的愛意。


    “畫裏是我們第一次遇到的樣子,那是五年前的聖誕,我從南部一路到了巴黎,一個人,因為孤獨,就想在教堂裏和大家一起過,然後我看到了你。”黎競的語氣和緩,帶了回憶的味道,“我一路在尋找靈感,我以為我不會在哪個城市定居的,但那天以後我在巴黎住了下來。”


    我環顧整個畫室的畫,那是一個個我。我旋轉的樣子,我跳起的瞬間,更多的是平時不穿芭蕾舞服的我,很多個我,在不同的時間裏,側在巴黎不同街道的欄杆上,表情淡淡,但眉眼間是年輕驕傲的痕跡。


    然後黎競走過去,揭開了一幅畫上的遮布,那是一幅沒完成的畫。


    “我已經聽說舞團已經和你準備簽約了,你將有第一次公開的登台演出,世界將第一次聽到你的名字並為你折服,我本想畫好這幅畫送你,但之後你就出事了,我便沒法再繼續下去。”


    我像被那幅畫蠱惑了一般地向前,伸出手撫摸畫麵上自己那張未完成的臉。畫裏我姿勢有些扭曲地坐在地上,一手按住左腿,腿部的肌肉繃緊,一隻腳的足尖鞋綁帶已經鬆散了開來。黎競畫好了我所有手和腿部的細節,唯獨卻沒有畫臉上的表情,畫裏我隻是帶著空洞的臉的輪廓,仰著頭。


    “你想起了什麽沒有?這幅畫是你在練習的時候不慎被自己的汗水滑倒,那一次肌腱拉傷,被迫修養了2個月,那2個月你都不肯見人,覺得腿會受影響,無法接受。我想把它送給你,是因為你為了成為首席的那一天,犧牲了太多,而你的光榮和血淚,我一路都擁有。”


    這幅畫讓我覺得悲傷,而這種情緒又不知道該怎麽捕捉住源頭。


    黎競每走過一幅畫,便會為我詳盡地解釋,每一幅畫都帶了很多共同的回憶。可惜我和黎競也僅僅在五年前才相識,他也僅僅知曉這短短幾年間的我,甚至是我的母親,他也僅僅見過三次。


    我在來巴黎的第二天便去了公墓。那是個簡易幹淨的墓碑,在綠草茵茵的墓園裏,邊上開著一支剛被雨打濕的鬱金香,鮮紅色。墓碑上刻著我母親的名字。maria tang。黎競告訴我,她叫唐苑。


    “她是什麽樣的人?”那時候我站在雨中,問黎競。


    那時他卻顯得有點為難:“我真的很難形容,我們僅僅見過三次,還幾乎都隻是個照麵。我隻知道你母親的法語非常地道,她不喜歡多和你以外的人說話,顯得很神秘,你們過得並不奢華,沒有其他親人,但是她的舉手投足卻像一個貴族,非常優雅。”


    “你應該去見見泰勒夫人,我沒有見過她,但是她是你的老師,你是她唯一的徒弟,你的母親和她也看上去很熟悉,要是她知道你活著,一定非常開心。她一定能給你很多幫助。你也應該問問她關於過去的回憶。她是在芭蕾上離你最近的人。”


    此刻黎競大概看出我的情緒,把當天他在墓園對我說的建議又提了一遍。


    我感激地對他笑了笑,然後還是好奇地問出了一直以來的問題。


    “黎競,我有一個問題,不知道合適不合適,但是我一直很好奇,如果我們的回憶一直這樣美好甜蜜,那我當初為什麽會拒絕你呢?”


    黎競有些沉默,過了片刻才說:“我不知道,你沒有說理由。你隻是說你這輩子不會嫁給我,並且告訴我不要再出現在你麵前了。”


    這個答案有點出乎意料,因為實在是傷人的直白。我有些尷尬地為過去的自己道歉道:“對不起。”心裏卻想著或許過去的我真的不怎麽討人喜歡。


    黎競卻沒有在意,他隻是笑了笑:“我尊重你的決定,但此刻隻要你活著,就是對我的祝福了,何況現在你失憶了,或許對我們也是新的開始。”


    他說話的時候語氣深情,而我卻心裏一跳。我沒敢和他說,我兩天前在我公寓樓下看到了尹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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