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其餘群舞演員的豔羨裏就這樣“一步登天”被尹萱“欽點”為配角,當天導演就為我拿來了劇本,他對我仍然有些狐疑,畢竟相比國際大賽得主,我甚至看上去連一點新聞炒作價值都沒有。


    “有什麽不懂來問我。”


    這之後我便讀起劇本來。其實整個電影裏我需要出場的篇幅相當少,而需要跳舞的其實隻有一幕。


    《唯有我起舞》幾乎是一個芭蕾女孩的一身。從貧乏困苦中,站在坑窪不平的黃土地中就開始堅持跳舞,直到一步步走向大舞台的勵誌故事。


    而我要演的是女主角的妹妹。一個坐在輪椅上的殘疾女孩。姐姐辛勞而不畏艱苦地每天推著這位殘疾妹妹散心,照顧她。即使一路飛出了農村,站在了璀璨的舞台上,也不忘每次帶著妹妹一起,想要與妹妹分享一路的榮耀,讓妹妹也看到外麵的世界。


    而妹妹卻在感激姐姐的同時憎恨姐姐。憎恨可以在舞台上收獲鮮花掌聲的姐姐,怨恨自己殘疾的命運,在姐姐日益成名之時,她卻越發心理扭曲。


    是個帶點爭議的反派角色。


    而我除去大部分時間坐在輪椅上和尹萱來姐妹情深之外,還有一段夢境。這段夢境裏,妹妹在自己的幻想裏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和姐姐一起跳舞,姐姐跳著優雅和緩的古典舞步,而妹妹的舞步卻激烈而瘋狂,像是和姐姐爭鬥著一決高下一般。兩個人如影隨形。


    這是整個片子裏唯一一次我和尹萱對舞的場景。


    之後尹萱對我雖然態度仍然冷淡,卻沒有任何刁難,反而確實認認真真在跳舞拍戲。


    不得不說她跳舞時候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驕傲的閃耀的,用手臂和雙腳訴說的舞者。她的眼神熱烈,從她腿部緊繃的肌肉線條裏可以看出她不遺餘力地在跳。通常是一場舞下來,她臉上的妝就全花了。即便導演為了怕她太過辛苦而請了強大的替身團,她也從來沒有用過。


    好像穿上舞鞋,她就不再是現實裏那個驕橫無理的富家小姐,隻是沉浸在芭蕾幻境裏的舞姬。


    她的舞蹈矜持而雅致,帶了古典的韻律,確實引得人移不開眼。沒有一雙手臂可以和她一樣柔軟又婉約。


    我透過她的獨舞變奏仿佛也能體會到那種貧窮中而掙紮著舞動的人生理想。


    我雙手發寒,她跳得比我好太多了。


    當一曲舞畢,全場都響起佩服的掌聲,尹萱卻停下來對著人群裏的某處笑了一下。然後她像一隻蝴蝶一般輕盈地邁著芭蕾舞步,跳了過去。人群主動為她分出道路。我在那分岔的盡頭看到了尹厲。


    這是這麽多天來第一次正麵見到他。他總是有這樣的能力,在一群人裏也能特立獨行到你一眼認出。我被擠在一群興奮的群舞演員中間,遠遠地看了他一眼。


    尹萱見到尹厲顯然很高興,拉著他的手在歡快地說著什麽。尹厲對她卻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越過一個個的群舞演員,最後定格在我身上。


    然後他看著我笑了。是一個淺淡到可以忽略的笑容,稍縱即逝一般,可是我卻還是一瞬間便分辨了出來。


    這之後尹厲便常常來看我們排演。劇組都稱讚他是模範哥哥,可隻有我知道每次他的眼光都不在尹萱身上。而尹萱知道這一切,卻沒有點破。舞蹈奪去了她所有的注意力。她喜歡這個劇本。


    因為成為了配角,劇組也給我配了專門的舞蹈指導和編舞,每天我便開始獨自練習起這段舞步。


    尹厲的目光始終追隨我。這樣的注視很禮貌,在適當的距離便溫情的止步,沒有侵略性,溫和善意。


    我和他從來不說話,但是我覺得安心。


    慢慢便進入了我的戲份。初次和尹萱的對手戲是穿著補丁的她推著我快樂地在空地上轉圈,她一邊跳舞,一邊也來轉動我的輪椅,讓我也體會這種舞蹈一般的快樂。


    我便帶著單純的感激和快樂看著她。


    想象中和尹萱針鋒相對而無法好好演出的故事完全沒有發生。尹萱入戲很快,她的臉上洋溢著鄉土少女純淨的笑容。看著我的眼光也澄澈,仿佛真的在看一個被疼愛著的妹妹。


    “姐姐就是你的腿!”她這樣對我說。然後她在塵土飛揚的土地上跳起來,那些坎坷不平的路麵,也無法阻擋她對芭蕾的熱愛。


    “隻要能站立的地方,就能跳舞!”


    我望著她,興奮地喊叫:“姐姐飛起來了!姐姐飛起來了!”


    她轉頭看我,逆光的效果為她曼妙的身形打上了捉摸不透的剪影:“姐姐會飛的,會飛出這個村子,會帶著你一起飛去看世界。”


    這些鏡頭我們一次也沒有ng,導演非常滿意,而鏡頭一移開,我和尹萱短暫地視線相交,便轉頭走開了。我看了一眼坐在一邊的尹厲,他的臉上還帶著來不及收起來的渴望和明顯的失落。


    以後的每一場都是,他總是坐在那裏,周身情緒淡淡,目光複雜,看著我和尹萱在戲裏麵相親相愛。他是真的希望我和尹萱能如戲裏一般的。


    但最終我們總還是要走向決裂,連戲裏也不例外。


    終於到了我和尹萱雙人舞的時刻。


    我躍躍欲試,看得出尹萱也等這一刻很久了。


    她此刻已經是世界知名的年輕舞者,歐洲的街頭都可以看到她巨幅的廣告,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穿著破爛的鄉村小女孩,而是出現在各種時尚雜誌封麵上的芭蕾女神了。


    而我卻還是那個殘疾了什麽都不能做的女孩。看著姐姐平步青雲。


    這一出戲裏我是主角,尹萱在一邊跳著簡單的芭蕾步伐,我在自己的想象中,從輪椅上起身,貼著尹萱開始舞動起來。


    “cut!”導演大喊,“不是這種感覺,你表現的總不夠有力。再來一遍。”


    我不得不坐回輪椅繼續,可導演說的感覺似乎永遠都找不對,這一段僅僅開頭我們就ng了四次,大概有她哥在,尹萱這次按捺住沒發脾氣。


    “算了,你第一次演戲,可能對著鏡頭還放不開,回去琢磨琢磨,今天差不多了。”


    導演示意下大家便都散了。我打算去找化妝師卸妝,卻被尹萱在休息室攔住了。


    她此刻終於恢複了不耐煩的神色。語氣也帶著不善。


    “你以為我為什麽要你跳配角麽?”她衝著我揚了揚下巴,“不是為了羞辱你,不是為了讓你在我的陪襯下對比出你跳得多差!”


    “你以前就從來沒同意和我跳過一場雙人舞。你是泰勒夫人的徒弟,也沒有公開表演過。你總是那麽高傲,對我不屑一顧,我一直對你不服,我對這場對手舞已經期待太久了。”


    她看著我的眼睛,仍然傲慢:“跳進角色!你不是在跳你自己。你在跳她!你要跳出她的人生!在舞台上,沒有你,隻有她!既然你要報複我,那就跳出alicia應該有的水平,把我甩得越遠越好,不然你根本沒資格和我站在一個平台上。”


    她不等我回話,就臉色莫辨地離開了。


    然而重回拍攝地,她的態度卻並不是私底下那樣的鋒芒畢露,隻是在尹厲看不到的死角對我露出挑釁的眼神。


    她在試圖激怒我。


    “跳出你的憤怒和恨意吧。”她的眼神無時不刻不在傳遞著。


    我看著在做著完美姿勢的她。在導演的指示下坐上輪椅。


    深吸了一口氣。


    我掀開蓋在輪椅上的毯子,露出腳上完美嶄新的粉紅緞麵舞鞋。


    我癡迷一般地開始撫摸腳上這雙鞋子,仿佛它們承載了我人生全部的幻想。我坐在輪椅,翹起雙腳,炫耀又自豪地展示著這雙舞鞋。手臂輕柔舞動。


    然後我終於一鼓作氣地從輪椅裏站了起來。試探地邁出一個小小的腳步,腳尖著地,然後麵帶欣喜和狂熱,又邁出了第二步,這之後便一步又一步,終於從彎腰駝背變得腰杆筆直。孤芳自賞一般的自信充盈了我的全身,讓我整個人看起來也帶了光芒。


    我在空中轉了個圈,歡欣地跳躍起,裙擺飛揚。


    可之後我便看了尹萱,我的姐姐,她正用一種高貴含蓄的姿態跳著,下巴揚起,我想接近她,但是打在她身上的燈光實在太過閃耀,我被刺目的光擊退,我又重新彎起腰來,在她所帶的光暈外轉圈,姿態卑微,仿佛匍匐,我開始學起她的舞步,然後我們兩個投在地上的陰影卻不一樣,她的優美,而我的卻像東施效顰一般淩亂。


    我開始對著自己的影子發怒。我追逐著自己舞台上的影子,想要撕碎它。然而這一切自然是徒勞。


    我的姐姐那裏傳來飄渺的掌聲。我終於扭曲了臉孔。


    我憤怒,我嫉恨。


    我用一個大騰躍跳向她,音樂變得激烈,她仍然跳著緩慢優雅的步法,而我卻猶如入魔一般,步法散亂又帶了劇烈的情緒,我不停旋轉跳躍,仿佛帶了無窮盡的爆發力。


    我要跳出自己的絕望,自己的眼淚,所有的豔羨和掙紮。


    我沉默寡言,是長年癱瘓依靠輪椅行走的殘疾少女,可在這一刻,在自己內心的夢境裏,我起舞,像我的姐姐一樣。我熱烈地跳,我的手臂訴說著我的壓抑。在我每一個靜默的動作裏,每一個旋轉裏,有我蒼白的在輪椅上度過的青春。


    我每一塊肌肉都在興奮地顫抖。我聽見自己激烈的心跳。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我不要做別人眼中被憐憫的殘疾女孩,我也想在舞台閃耀,我強烈地想表現自己。我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過來,我要所有人為我鼓掌。


    因此我憎恨我的姐姐。我憎恨她可以站在光鮮的地方,而我一輩子卻不能這樣放光。


    然後我和尹萱的目光交匯了。在燈光下,她半邊臉上都是陰影,眼睛卻是定定地盯著我。


    她突然放棄了之前導演和編舞設定好的緩慢動作。她從嫻靜的標簽裏跳了出來,躍到我麵前,我們幾乎臉貼著臉。她的眼神充滿野性和不屈服。


    那才是真實的她。


    我跳一步,她便按照和我相反的方向也跳一步。眼神灼灼。我們之間充滿了火藥味。


    我跳出了三個連續的高難度動作,尹萱緊跟其後,我們不斷在空中旋轉,交相落地起跳,瘋狂地鬥舞。


    音樂越發激越,掩蓋住我們舞鞋落地摩擦的聲音。


    我看到她眼睛裏的話語。她也在跳她的角色,她是姐姐,無怨無悔照顧著殘疾妹妹好多年,心中可憐著她,卻也隱隱恨著妹妹的姐姐。


    “憑什麽你可以不用承受我這樣的痛苦還不滿生活?憑什麽我在外麵奮鬥拚搏而你可以永世安逸?憑什麽我要有你這樣的附屬品牽絆住我飛翔的翅膀?你嫌棄我太耀眼,卻不想正是這樣你才可以得以有和煦安定的人生?!”


    她也激烈地跳著。


    我們幾乎是盯著對方,我們寸步不離。我們是姐妹,互相愛著,互相憎恨著。


    最後一個大跳躍後,尹萱衝過來摟住了我的腰,我們從疏離的雙人鬥舞終於跳成了兩個人相輔相成的舞。


    她前進,我便幫襯地後退,我起跳,她便在原地優雅轉圈。


    我們仿佛天生是一體的,隻是借由舞蹈的載體而短暫分開。


    我們仿佛是對方的鏡子,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我們的動作一致又特立,而從對方身上仿佛能看到自己被映照出來那些無法掩蓋的瑕疵。


    我們跳著姐妹的角色。但心裏都明白,冥冥之中,我們也是在跳著自己真實的角色。


    我和尹萱的矛盾,我們之間的舊恨新仇,我恨她,她恨我。我羨慕她,她也羨慕我。


    導演沒有因為這個出人意料的發揮而打斷我們。


    我們繼續如糾纏一般地跳著,盡情表達,坦然地把自己的內心剖白開來。我向尹萱伸出手,尹萱看著我的眼睛,快速地用舞步回應我。她在我身前蹲下,我踩著她的腿,站在她腿上,她用雙手做出了一個托舉,我向上做出一個飛翔的動作,定格片刻,我們才雙雙跳開。


    音樂在這時候恢複到柔緩。我和尹萱又分開,仿佛歸位一般,我們互相的舞步帶了溫情,經曆了那段劇烈的內心情緒之後,又恢複成相親相愛的姐妹。


    她繼續在她的光圈裏跳著優雅的舞步,我隨著音樂又跳回了輪椅,直到重新用毯子蓋住穿了舞鞋的腳,恢複到睡夢中的無害樣子。


    剛才那充滿矛盾和衝突的一切,僅僅是我夢境裏的幻象。


    導演甚至忘記了喊停,全場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和尹萱。我跳得滿身是汗水。尹厲焦灼地看著我們,而尹萱臉色緋紅,目光卻遊蕩,她定定地站了片刻,竟然就失聲痛哭起來。


    這場舞讓她情緒崩潰了。


    尹厲已經走過去扶起她,帶她下場休息,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迎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心裏也紛繁複雜。不論我和尹萱是多麽不同的兩個世界的人,發生過什麽,舞蹈卻是我們的共同語言和聯結紐帶。借由芭蕾,我們有著強烈的,別人無法理解的共鳴。


    恨著對方,又了解著對方。


    這場舞不僅讓尹萱失控,我也感覺精神疲憊。而這天晚上,我卻收到了尹萱的電話。


    她顯然已經整理好了情緒,此刻的語氣又恢複到驕傲而不可一世。


    “在《唯有我起舞》拍攝完後,我會去認罪,會召開招待會,公開一切,你會得到你想要的,所以不要再費心報複我了,也不要再拿所謂‘愛’來折磨我的哥哥。”


    “我其實一直很怕你。即使你出了車禍後,我還是心裏害怕你。我恨你。你擁有我想要的一切,奪走我在乎的一切。我為了想成為泰勒夫人的徒弟努力了十年,而你明明學芭蕾比我晚,卻後來居上,搶走了名額。最可恨的是你那樣清高的態度,好像全世界其餘在你眼裏不過螻蟻,我一直希望和你有一次麵對麵的鬥舞,好讓我輸得心甘情願。”她的語氣裏帶了嘲諷,“而我心心念念想要的芭蕾上對於感情和表達力度的突破,竟然就是今天和你跳舞時才領悟的。”


    我想插話,她卻不容置疑地打斷了我:“聽我說。讓我說完。”


    “是的,我比你更早認識黎競,在他最沒有靈感的時候,一直是我陪著他,而你又後來居上了,我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但他後來隻癡迷你,甚至我連作為普通朋友要求的相處時間,也沒有了。現在又是我哥哥。從事業到愛情或者是友情,以及親情,你都從我手裏奪走了。我到現在仍然恨你。”


    我終於忍不住:“你可以恨我,但恨不能成為你妄圖剝奪我生命的借口。”


    尹萱在電話裏笑了笑:“你以為我就過得好麽?當我酒醒看到在血泊裏的你,我也不相信自己會做出這樣的事,被恨意蒙蔽到了這般地步,可是一步錯,步步錯。我每時每刻不過在驚慌裏,而回家看到活蹦亂跳的你,我才知道噩夢成真是什麽感覺。”


    “那時候你知道我多惶恐無助麽?連一直愛我的哥哥都以保護者的姿態站在你身邊,我那時候真是害怕,害怕你,也害怕哥哥,害怕到想讓你馬上消失。”


    我覺得喉嚨幹巴巴的,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尹萱的聲音也帶了波動:“我過得也很壓抑。我過得並不快樂。我恨這樣醜陋的自己,但我也恨你。所以我會去自首,我寧可毀掉我自己,也不要你毀掉我哥哥。唐以韻,或者顏笑,我向你道歉。你有資格懲罰我,但是沒有資格這樣對我哥哥,他值得更好的人。”


    我突然難過得不想說一句話。一旦尹萱用這樣自毀性的方式去承擔過錯,她必將得到一個慘烈的結局。而我和尹厲也再沒可能了。


    “請你放心,我說到做到,但現在我隻想拍好這個片子,這是個好劇本,作為我職業生涯的最後一個作品也不寒酸。拍攝完畢我就會去開新聞發布會坦白一切,對我來說也是解脫。”


    從尹萱的舞蹈裏也可以看出,她總是這樣一個性格極端的人。


    “如果你還有人性,請在這之前不要告訴我哥哥,即便最後他會痛苦,我不想讓他提前知道,這算是我最後能給他的溫情了,他保護我那麽多年,我也想能保護他。”


    尹萱終於說完了她所有的剖白,然後她頓了頓,突然對著電話痛哭起來。


    最後她在電話那頭哽咽地說:“我恨你,我不甘心,可是如果我是泰勒夫人,我也會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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