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長清回到皇後寢宮的時候,見牡丹,芍藥幾個大宮女正在簷下靜立。身邊年紀稍微小一點的百合手上還托著藥碗,知道是皇後又因為喝藥的事鬧脾氣。幾個宮女自然都不敢去與皇後別扭,正在發愁,見他回來,簡直像是見到了救星。


    “阿翁……”牡丹連忙迎上去:“娘娘該喝藥了。”


    竇長清點了點頭,招呼百合過來,就著她的手往藥碗裏看了一眼,見藥湯黃棕色,還冒著熱氣。


    牡丹說:“藥涼了就不好喝了。可是娘娘一聽說是要吃藥,便說是有人要毒死她,把我們都趕了出來。”


    竇長清親自接過藥碗:“我去吧。”


    眾人感激不盡,芍藥連忙過去為他推開寢殿的門,低聲說:“阿翁,娘娘不喜見到我們,我們在外麵等阿翁。”


    “不必等了,忙你們的去吧。”竇長清捧著藥碗進了屋,讓芍藥從外麵關上了門。一時間外麵的風聲,語聲,腳步窸窣的聲音就一下子被隔絕了。


    寢殿中與他離開時沒有什麽不同,皇後仍然在床上閉目躺著,隻是金蓮香插中的線香早已經燃盡,隻剩下一盤白色的香灰還在散著餘溫。


    窗邊擺著一盆水仙花,竇長清將藥隨手潑進花盆裏,推開窗戶將藥味散去。


    皇後緩緩問:“怎麽去了這麽久?”


    竇長清卻不回答,隻是一味念叨:“娘娘以後不可再說怕人下毒的話,傳到陛下耳中,隻怕又生嫌隙。”


    “還能生什麽樣的嫌隙?”皇後苦笑:“莫非會比如今還難嗎?”


    “如今這事並不是大事,昨日奴婢去觀海亭,陛下還讓奴婢陪娘娘多出去逛逛,別老悶在屋裏。娘娘如今這樣,可不是讓陛下料準了?”


    皇後心中本就攢著一口氣,聽他這樣說,驀地一下坐了起來,飛快地說:“他料準什麽叻?”話音未落,突然明白還是中了計,眼中露出惱恨的神色,埋怨道:“阿翁,連你也算計我?”


    “娘娘身邊也唯有奴婢可以信得過了,奴婢怎麽敢?娘娘折煞奴婢了。”竇長清這話說得誠惶誠恐,麵上卻露著微笑。見皇後總算是坐了起來,便忙不迭捧上青鹽水供她漱口,笑道:“倒是奴婢剛才在院子裏看見臘梅花還開著,一會兒奴婢陪娘娘去看看可好?”


    皇後哪裏不知道他的心思,輕輕哼了一聲,卻也不去追究,隻是問:“你怎麽取了那麽久才回來?”


    竇長清這才將之前與飛霜的一番對談說了,又把她抄寫的兩頁經文拿給皇後看:“陛下說華嬪娘娘那裏隻有飛霜信得過,奴婢看來,還是知人口麵不知心。”


    皇後淡漠地接過經文掃了一眼,扔到一邊,冷笑道:“我最討厭賣主求榮的人。”


    竇長清不敢說話,索性轉身去捧來豆麵讓皇後洗手。


    皇後蹙眉:“這些都是旁人該做的,阿翁你何必親自動手?”


    “娘娘還跟奴婢說這些話做什麽?伺候娘娘本就是奴婢的職分。奴婢歲數也大了,也不知道還能在娘娘身邊伺候幾天……”


    “阿翁這是什麽話?”竇長清的話讓皇後無端不安了起來,見他一直端著澡豆站在麵前,隻得伸手去洗。


    水聲在靜謐的室間嘩啦啦地響起,從窗戶透進來的一線光落在銅盆中,映得水光瀲灩,竟有一絲不真實的美感。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皇後這句話終究淹沒在了如驚濤海浪般的思緒中。


    自鴻恪走後,她便將自己鎖入這深簷闊殿的鳳棲宮中,閉塞耳目,不與外人接觸。就連鳳棲宮中的宮人,也隻有一個竇長清能跟她多說上幾句話。旁人都以為她是思念兒子,隻有她知道,其實是因為恐懼。


    “查出來是誰了嗎?”


    這句話問得沒頭沒腦,但竇長清卻是懂的。看了她一眼,放下水盆和裝著澡豆的琉璃碗,去過布巾為她擦手。


    皇後有些著急:“總共就那麽幾個人,怎麽會查不出來呢?”


    竇長清卻說起了旁的事:“飛霜是陛下親口點了的,說是玉階館中隻有她信得過。”


    皇後的手微微一顫,腕子上的玉鐲子撞到了胸前的金鎖上,發出叮的一聲響。


    竇長清這才抬頭看著她:“昨日剛說完,今日飛霜就來了。”


    “她……”皇後心神不寧地問:“她都說了什麽?”


    “她說想為皇後娘娘盡些心力。”


    “為什麽?”


    竇長清歎了口氣:“人心啊,還不都是一個樣子?誰能不為自己多想想呢?”


    皇後垂目半晌,淡淡地說:“當初我讓薑貴妃去張羅玉階館的事,刻意沒有插手,就是想看看她能做到哪一步。”


    “此事隻怕不是貴妃娘娘所能左右的。飛霜入宮本是掌醖署一個小小的雜役,能被揀拔出來,想來是有人使了力的。”


    “是陛下?”


    “不管是誰使了力,陛下對玉階館內的情形了如指掌,娘娘不在那裏多留心,隻怕是不行了。”


    皇後沉沉歎了口氣:“看著陛下真鐵了心連薛嬋的麵都不願意見一次,還以為他是真的回心轉意了。誰知道……”


    “陛下早年在邊郡從軍,早就錘煉得心硬如鐵。奴婢聽說有一回陛下手臂中箭,又遭遇埋伏,他力戰不敵之際,打算一刀砍下受傷的手臂,與敵軍同歸於盡,幸好薛元帥及時趕到,這才得以脫險。”


    皇帝從來不曾對人說起他在邊郡從軍時的經曆,這樣的過往皇後也是第一次聽到,一時間隻覺氣血翻湧,心頭久久不能平靜,不由自主死死攥住身下的錦被。


    竇長清說:“陛下就是這樣的人,對旁人固然鐵石心腸,對自己更是。”


    皇後若有所悟:“所以他對薛嬋越狠,就越是……”這樣剖析下來,自然明白竇長清的意圖:“玉階館中就沒有咱們自己的人?”


    “娘娘這段時間煩心恪哥兒的事兒……”


    “……那個孩子呢?”


    “那孩子……”竇長清點了點頭:“進展還算順利。隻是這樣的事急不得,須得循序漸進,不然驚動了華嬪娘娘,有害無益。”


    “我明白,我明白……”皇後撫著額角沉思。


    “娘娘,飛霜來得正好。”


    “她?”皇後不屑地哼了一聲,語氣中滿是鄙薄,“賣主求榮,不可信。她今日可以為了前程來投靠我,焉知他日不會為了前程去投靠旁人?薛嬋並不曾委屈她,你我也不曾刻意收買她,她就已經趕著來做牆頭草了,這樣的人怎麽用?”


    竇長清一直等皇後說完,才輕輕一笑:“牆頭草不是大樹,要拔掉的時候也沒有那麽麻煩。”


    皇後到這個時候已經完全靜了下來,眸子裏光芒閃了閃,點點頭:“也好。”


    竇長清籲了口氣,卻不後退:“華嬪娘娘是個厚道的人,玉階館不是當務之急。”


    皇後問:“你說薔薇會不會亂說話?”


    竇長清麵色變冷:“她能活下來就是萬幸,懂得小心。”


    皇後咬著下唇,神色間全是不甘:“陛下卻偏偏把她放在了鳳儀閣!”


    竇長清輕笑了一聲:“陛下自己不也守在了鳳儀閣?”


    皇後一驚,朝他望去:“阿翁這話是什麽意思?”


    “薑貴妃是王府舊人,這麽多年以來伺候過陛下幾次?怎麽突然一下就得寵了?”他說了這幾句,自覺已經將話點透:“那一日陛下命人將玉階館中平日用慣的器物全都搬到了鳳儀閣去。鳳儀閣上下一時間春風得意,風頭無兩……”他盯著皇後,一字一頓說出最後四個字:“進退失據。”


    皇後默默聽著,麵上毫無表情。手下卻已經將擦手的布巾絞成了一長條。


    竇長清知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了,這才直起腰後退一步,“鳳儀閣那邊該如何應對,想必娘娘也已經心裏有數了。”


    皇後咬牙恨恨地說:“當然有數。陛下知道那孩子是恪哥兒的手筆,他如今將恪哥兒送到邊郡去出生入死,恪哥兒的血脈卻押在薑貴妃身邊,不就是要拿住我聽他擺布麽?”


    竇長清歎了口氣:“翕王請旨要回京謁陵祭奠太後,此事犯了陛下的大忌,卻又找不出個由頭排遣。奴婢揣度著,翕王進京在所難免,屆時……”


    皇後的手微微發抖,指甲已經戳進了掌心,卻仍然忍不住冷笑:“好啊,讓他來!我也多年不曾見過這位叔父了!”


    “這件事情上,娘娘還是要與陛下同心同德,方可挽回眼下頹勢。”


    皇後忍不住起身來回走了幾步,突然回到竇長清麵前:“當日我在陛下麵前提到過讓翕王代替恪哥兒去邊郡,結果他發了好大脾氣,當夜拂袖而去。阿翁,你我都知道邊郡是個死地,這麽多年除了陛下一個人,凡是去那裏的人,還有誰活著回來的?可憐恪哥兒……”她提到兒子便忍不住落淚,抽噎了好一會兒才說:“他寧願讓恪哥兒去,卻養著翕王給他作亂?”


    這件事竇長清也說不清楚,想了半晌,歎口氣道:“翕王畢竟是一方藩王,又位份尊重,陛下是有顧忌的。”


    “自己的兒子就沒有顧忌憐惜了嗎?”


    竇長清知道在鴻恪的事情上,皇後完全沒有道理可以說,便假裝聽不見這句話,隻是說:“翕王入京,娘娘勢必要同他見麵,屆時會如何還難說得很。娘娘心裏可千萬要有底啊!”


    皇後走到窗邊,突然推開窗戶,讓外麵的冷風闖進來。她還沒有更衣,身上寢衣單薄,被寒風一吹,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逼出幾聲咳嗽來。


    “阿翁……”


    “奴婢在。”


    “麗妃的病如何了?”


    竇長清愣了愣,實在沒料到她突然又問起這樣的話來,隻得回答:“從去年夏天一直拖到現在,什麽藥都用了,卻每況愈下。奴婢問過邱太醫,他不肯隻說,隻是如今開的方子也不過是安神散瘀的保命方而已。”


    “竟是比薛嬋更凶險嗎?”


    “華嬪娘娘到底命好。”


    皇後長歎了一聲,“頤妃去年開春沒的,她的位份一直沒有補上,這眼看著麗妃也不中用了。陛下不在女色上費心思是好事,可是後宮凋零到這個地步,說出去旁人隻怕會戳著我的脊背說我這中宮失德呢。”


    竇長清心領神會,想了想說:“奴婢來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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