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嬋醒來的時候覺得兩手像是著了火一樣痛。要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樣的痛並非夢境。


    那個夢境已經許久不曾前來侵擾。她哥哥薛珋在屍山血海中掙紮沉浮,終於被滾滾濃煙吞噬。薛嬋夢見自己跑向兄長,大聲呼喊想要讓他留意。他卻毫無反應,待她到了麵前卻仍然看不見她。


    薛嬋眼睜睜看著那支箭飛過來,從穿透他的背心。


    薛嬋大哭,抱住倒下的兄長。熊熊火焰席卷而來,她在烈火中煎熬,仿佛骨肉心肺都被灼烤成了焦炭。仿佛身入修羅地獄,慘遭油鍋拔舌之刑。


    薛嬋躺在冰冷的地上,視線漸漸由模糊而清晰。


    然而四壁光線暗淡,她渾身痛得仿佛是條被剃掉鱗片的魚。


    “娘娘……娘娘……”


    像是玉鍾在叫她。薛嬋連眨眼都會疼。她費力地微微抬起頭,看見鐵柵欄外,玉鍾像一張獸皮一樣被掛在牆上。血從她的手腳不停地向外冒。


    “玉鍾!”薛嬋發現在即的嗓音嘶啞,每一個字說出來都像是在喉嚨上劃了刀。


    “娘娘別費力說話……”玉鍾氣息奄奄,仍忍不住紅了眼眶:“她們下手太狠,喂了娘娘吃碳。”


    記憶到這時才仿佛一擊重錘迎麵撞來。薛嬋呼吸一滯,這才發現渾身那火燒火燎的疼痛並不是因為身處地獄。她舉起雙手,血肉模糊的指尖上指甲一片也不剩。右手掌心一個黑色的窟窿,能讓人瞬間以為是天生的痣。她這才想起來,最後的記憶是像玉鍾一樣被釘在牆上,眼睜睜看著人將燒得火紅的碳送到口中。


    薛嬋張開嘴嘶吼,卻發不得一點聲音。


    眼淚打在手背上,鑽心得痛。


    她的記憶慢慢回來。崔霞的笑容在搖曳的陰影間閃爍。


    薛嬋無聲地痛哭,並不為周身的劇痛,隻是一時間覺得人生絕望,莫過於在以為已經沒有可以失去的時候,仍舊有人不肯放過她。


    外麵傳來鎖鏈振動的聲音。


    腳步由遠及近。


    薛嬋抬起頭,抹去擋住視線的鮮血,在搖曳的火光中,看見秦固原走了進來。


    獄卒跟在秦固原的身後,念念叨叨地說:“奴婢謹遵上麵的意思,不敢讓人犯有半分可乘之機。”


    秦固原來之前已經想到崔霞絕不會對薛嬋手下留情。然而當看到眼前仿佛血泥裏打過滾的人時,還是沒忍住瞪大了眼。


    “華嬪娘娘?”他甚至不敢確認,出聲詢問。


    薛嬋的眼淚落下來,張嘴發出嘶啞斷續的聲音,卻惶然無法成言。


    秦固原努力壓抑自己,問:“這是怎麽回事?”


    那獄卒卻很有眼力勁兒,瞅著秦固原的神色,一連串推脫:“奴婢真的不清楚,奴婢是晌午才來上值的,來的時候這個人犯已經在這裏了。”


    秦固原反手一巴掌狠狠抽過去,將獄卒打得一頭撞在旁邊牆上。


    秦固原冷冷地說:“不知道?那你知道這是什麽人嗎?”


    獄卒不敢造次,隻得趴伏在地上:“還請秦公公明示。”


    秦固原努力冷靜了一下,知道眼前這人不過替人辦事,再多責難也毫無用處。“這兩個人我要帶走。”


    那獄卒一驚,連連叩頭:“求公公別為難奴婢,這是上麵吩咐要嚴格看管的人犯,若是公公帶走,奴婢的腦袋可就保不住了。”


    秦固原怒急,一腳踹翻那人,踩住他的臉,將鞋尖搗入他的口中,咬牙獰笑:“若是這兩個人死在你這裏,整個掖庭上下的人都活不了。而你,掉腦袋的福分是不會有的,我親手將你碎屍萬段。”


    四壁火光搖曳,巨大的陰影將人心壓得如同一潭深淵。薛嬋躺在地上,看著秦固原的身姿,無聲地笑了。


    再有意識時聽見床邊切切的語聲。


    “十個指甲都保不住了,好在是皮肉傷,過個一年半載興許還能長出來。身上有幾處燙傷,用了藥,料來不會留疤。手掌上的傷是釘子釘出來的,每日記得用藥水清洗,能不能好兩說,這隻手若想繡花彈琴怕是不能了,但粗點的事情不影響。好在娘娘身份貴重,原也不需做什麽費手的事。”


    秦固原的聲音問:“她的嗓子……”


    “這就說到要緊處了。她身上其她地方都是皮肉傷,處置等當不會有大問題。隻是那夥人也心狠手辣得少見,喂她吃碳,口中全是燒傷,嗓子自然不能幸免,以後想要恢複如初怕是不可能呢。”


    這個結果並不意外,秦固原穩住氣又問:“那該如何調理?”


    對方沉吟片刻,道:“盡人事,聽天命吧。娘娘這次能撿回一條命來,已屬不易。”


    薛嬋用盡力氣揮手,撞響掛在簾鉤上的鈴鐺,發出聲響。


    外間的談話聲戛然而止,不過片刻,秦固原從外麵進來。


    “娘娘醒了?感覺如何?”


    薛嬋用盡力氣,仿佛是從巨大的山壁間發出細小如同秋葉劃水的聲音:“玉鍾……”


    秦固原聽不清,“你別說話,有什麽寫……”他去握她的指尖,捏到厚厚的包紮,才意識到,連忙鬆開手。


    她拚盡了力氣:“玉鍾……”仍然隻是歎息一樣的聲音。


    好在他聽懂了,“她沒事,養上幾個月就好了。”


    “翕王……”


    秦固原皺起眉:“什麽?”


    “她……翕王……”


    秦固原心中有數,撫上她的額頭,和聲道:“你好好休息,萬事有我在。”


    薛嬋裹成粽子的手卻攔住他,一雙眼睛似有千言萬語,卻因無法說出來而滿是焦急。


    秦固原自然知道她想說什麽,且不論她說不說得出來,也不能由她口中說出。他堅定地後退一步,還是那句話:“好好休息。”


    小竹在外麵等候,待秦固原一出來便進到裏屋去照料。


    秦固原的外屋中鎖心坐立難安地來回踱步。一見他出來,連忙迎上來:“如何了?我能去看看她嗎?”


    秦固原在椅子上坐定,“先別急,我有話問你。”


    鎖心大致也明白是怎麽回事,委委屈屈在秦固原麵前站定:“秦公公要問什麽,能說的鎖心知無不答。”


    秦固原淡淡一笑:“這麽說不能說的無論怎麽問你都不肯說?”


    “望公公體諒。”


    “陛下離京前給你留了什麽話?”


    鎖心低頭不語。


    “這不能說?”秦固原冷笑:“娘娘成現在這個樣子,你打算如何向陛下交代?”


    鎖心噗通一聲在秦固原麵前跪下:“求公公解救。娘娘出這樣的事情實屬意料之外,陛下臨行前並無任何額外囑咐。”


    秦固原扶著額深深思量。他是皇帝身邊近侍,此前卻對鎖心的真實身份一無所知,可見皇帝對他的戒備遠非麵上看到的那樣。


    “你是哪年入宮?家鄉何處?為何會到華嬪娘娘身邊?”


    鎖心尚在猶豫,又聽秦固原道:“說真話,對別人說的那一套可以收起來。”


    鎖心橫下心:“公公明鑒,奴婢自到華嬪娘娘身邊之後,便忠心耿耿,絕無惡意。陛下對奴婢的囑咐,也隻是好生照料,不可讓人作踐欺負。秦公公,奴婢知道您對我們娘娘格外照拂,其實奴婢跟您是一條心啊。”


    “既是一條心有什麽不可說的?”


    鎖心沉吟了許久才終於橫下一條心來:“隻是有一件事,奴婢也想不通。”


    “你說。”


    “自從翕王入京以來,陛下每日都要過問,娘娘和翕王見過幾次麵,說過幾句話。”


    秦固原一下子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步,快步來到鎖心麵前,彎腰問她:“你家娘娘為何平白跑到外麵喝酒去?”


    “是玉鍾勸娘娘多出去走走。又說陛下不在京中,宮裏閑雜人也少了,不怕碰見什麽人。娘娘這才去了。”


    秦固原隻覺得頭頂一個激靈,一片寒意直通到腳底。


    如果鎖心所說屬實,那麽皇帝並沒有料到薛嬋會遇見翕王。薛嬋奮力要說的自然是玉鍾與翕王有勾結,所以玉鍾引兩人相見也是能解釋得通。如今解釋不通的是皇帝既然如此介意薛嬋與翕王的接觸,為何又要在翕王在京城期間出京?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關心則亂,隻將注意力放在了薛嬋身上。而皇帝的目標顯然是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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