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星光暗淡,明月西沉,天地之間一片寂寥,西山在沉重的夜色裏顯得格外幽閉,重重樹影就像是自地下伸出的鬼爪,讓人看得心裏直發顫。


    青崖向雲岫要來了秦向歌的生辰八字,纏繞在斷劍的劍柄之上,花青兒點亮一束花火,將劍柄上的紙條焚毀,飛灰帶著還未燃盡的光亮向西方飛去。


    天下間修士的派別千奇百怪,層出不窮,這喚魂之術隻不過是鬼術中最為基礎的法門,隻能感應到那些尋常的魂靈。


    大約一炷香之後,散去的飛灰攜帶著盈盈的綠光像螢火蟲一般飛了回來,那點點綠光在三人麵前慢慢匯聚,逐漸凝成一人的形狀,身披殘甲,帶著一身被風沙吹盡的滄桑。


    四十年的光陰足夠改變一個人的容貌,眼前的秦向歌,已經不再是當年出征之時那意氣風發的少年。


    但總有人的目光能夠跨越時間的阻隔,哪怕經曆了滄海桑田,在她的眼中,他依舊不變。


    “是他!”


    雲岫驚呼著,這一聲呼喊,飽含著久別相逢的驚喜,又懷著陰陽兩隔的悲歎,四十年等一麵,這一麵卻是永別。


    “你別太過激動,徘徊在陰陽之隙越久,他的人性就越少,也許他現在已經記不得你了。”


    秋池雨提前告訴了雲岫最壞的結果,以免接下來造成太大的心理落差。


    “岫姑娘,岫姑娘。”


    秦向歌看到了雲岫,散去的記憶瞬間潮湧而來。他跑向自己心愛的姑娘,逝去的歲月也仿佛在這一刻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他不再年邁,不再滄桑,他的樣貌,一如當年離別之時。


    他奔向自己的姑娘,她跑向自己的良人,擁抱的瞬間,兩人卻各自穿過了對方的身體,時空已然輾轉,星空都已置換,他們已經觸及不到對方了。


    他的身軀,早已埋在了無盡的黃沙之下。


    短暫的錯愕過後,他們也都明白了彼此的狀態,隻是緩緩地走到對方身前,舉起右手,將兩人的手心貼在一起,哪怕他們感受不到彼此的溫度。


    這一麵對於他們來說已經是上天的恩賜,還有什麽好奢求的呢,好在,他們還能聽到對方的聲音。


    “為什麽,會有消息說你平安歸來,還當了將軍?與其是這樣,那我寧願是你將我丟下,至少你還活著。”


    “不,我隻怪我猶豫太久,我隻怪這路途太過遙遠,車馬太慢,若能讓你早一點對我死心,你也不至於白白浪費了歲月。”


    “你看到了吧,我沒有變老,我可以等你上百年上千年……”


    青崖三人悄悄地走開了,四十年未見,他們一定有很多對話想要和對方說,那便不要打擾他們了吧。


    三人回到了白熒洞窟,路上,秋池雨還在對於秦向歌在瞬間記起了往事並恢複了容貌感到十分不解。


    “沒理由啊,就算沒有完全忘記,也不會像這樣子啊。”


    “秋姐姐,你說方才,雲岫姑娘心裏的感受是怎樣的呀?”


    花青兒看了青崖一眼,隨後向秋池雨問道。


    “還能怎樣啊,不就是四十年嘛,不過隻是彈指一瞬罷了。”


    “可那是她心愛的人呀,一日不見都如隔三秋呢。”


    “心愛的人是怎樣的?會與尋常人有什麽不同嗎?”


    “秋姐姐,你有沒有很想念某個人的時候?”


    “沒有。”


    花青兒沒有再問下去了,她感覺到了,秋池雨的七情六欲並不完整。


    萬龍嶺曆代的傳承者都有著神龍的血脈,但也因受到此血脈的影響,他們或多或少都會存在與人類不一樣的地方。有人缺情少愛,有人卻暴戾成性,相比於其他幾位牧使,秋池雨已經是很貼近人類的了。


    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秋池雨便向兩人說起了曾經的過往。


    江山代有才人出,沒有人永遠是傳奇,但這江湖,永遠都在誕生新的傳奇。


    曾經,她們一行人翻越了接天高原,想要跨過無盡的海域去尋找外麵的世界,可當她們在茫茫大海上飛行了不知多少時日之後依舊看不到海岸,不得已隻有原路返回。


    隻有柳白鹿孤身一人繼續向大海深處飛去,又不知過去了多少時日,柳白鹿踩著朵朵浪花歸來,沒有人知道她到底走了多遠,有沒有到達海的那一邊,她隻丟下了一顆顆海龍的內丹,再也沒有提及其他事宜。


    白山黑水之間,崇山峻嶺之中,柳白鹿斬落巨人的頭顱肅清了巨靈一族的暴亂,那些身軀若山丘一般高大的巨人,在她的麵前頂禮膜拜。至今,他們的部族還崇拜著這位神女的雕像。


    無盡的草原上,柳白鹿超越了狻猊奔跑的速度,這位龍的第五子在輸掉了比試之後發誓若不能贏回來,便永遠不再好動,於是在人們的刻畫中他便成了喜靜的形象,常常被人用來裝飾香爐的腳部。


    說起以往種種,秋池雨總是不斷地提起柳白鹿的名字,青崖沉浸在那些玄妙無極的過往中,想象著柳白鹿的風姿,內心一片神往。


    青崖發現,自己未免也太不了解自己的師尊,此番長安事了之後回到天隕,不知她是否願意將那些過往說與自己聽。


    花青兒在桌子下扯了扯青崖的衣袖,看他轉過來小聲地問:“以後,你也會與我一起,去看這萬水千山嗎?”


    少女的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柔情,隻一眼,青崖便沉溺其中。


    “當然。”


    這是他的回應。


    等到天色蒙蒙亮的時候,秦向歌與雲岫二人終於是回來了,對於雲岫非人的身份,秦向歌沒有一點介懷,反而還有些慶幸。


    還好這四十年的光陰隻是她生命中短暫的一瞬,自己並沒有耽誤她的一生,她還能去追求屬於她自己的幸福。


    他沒有告訴雲岫自己的想法,此間心願已了,自己可安心往生而去。以後,時間會衝淡於我有關的記憶,她會開始新的生活。


    雲岫來到三人麵前,跪坐下來,再次將他們麵前的茶杯斟滿。


    “秋前輩,青崖少俠,青兒姑娘,大恩不言謝,往後雲岫願為三位鞍前馬後,萬死不辭。”


    雲岫躬下身,深深地拜伏在三人的麵前。


    “年紀輕輕的,不要老是把生死掛在嘴邊,地下的閻君可是會聽到的。況且,你們倆還有未來,更應當好好活著才是。”


    秋池雨還在悠閑地喝著茶,雲岫卻是猛然抬起了頭。


    “前輩是說,我們還有未來?可……”


    “嗨呀,他的魂魄不好好地在你身邊嘛,既然如此,那你們就等著轉世續緣吧。二十年後,你要在茫茫人海當中找到他,喚醒他的記憶,這樣你們便能再續前緣,你願意再等上二十年嗎?”


    ”晚輩願意!”


    沒有絲毫猶豫,雲岫堅定地點了點頭。


    四十年她都等過來了,再登上二十年又如何。


    秋池雨站起身走到雲岫麵前,剪下了她的一縷長發,編成了一串手環。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每個人的頭發中都有著獨一無二的印記,那是隻屬於自己的記號,世間沒有一人相同。”


    秋池雨割破了自己的眉心,一滴精血從她的額頭滲出,低落在她手心的發環上,隨著一陣龍焰升騰,發環被燃盡,卻留下了一個半透明的虛影,就像是那發環的魂靈一般。


    她將這枚發環遞給秦向歌,向他叮囑道:“你且帶上它,往生之後,你身上會沾染上她的氣息,來世,她便能由此找到你。切記,從現在開始,你要一直帶著它。不然這天下有著數萬萬人,她便是窮盡一生,都找不到你了。”


    秦向歌小心地將發環戴在自己的手腕上,解下了綁著護臂的繩子,將其牢牢固定在手腕上。


    “前輩大恩,晚輩定當不忘,若當來世,定當聽從前輩差遣。”


    “我又不與人打仗,要差遣你做什麽,你們倆個,還是好好地過自己地日子吧。”


    秋池雨打著哈欠伸了個攔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天亮啦,該回去睡覺了,以後若有事,可來東市萬安棲霞府尋我。”


    青崖二人也站起身來,與雲岫告辭。


    走出了白熒洞窟,下山的道路蜿蜒曲折,深深的荒草之上掛著昨夜的露珠,清脆的鳥鳴之聲從四方傳來,脫下了夜的黑袍,西山再次變得迷人。


    走在前方的秋池雨這時卻控製不住地一陣踉蹌,一下子沒有站穩,扶著路邊地樹幹,跪坐在了地上。


    “秋姐姐。”


    花青兒立刻上前扶住了她,青崖也趕緊走上前去,卻看見跪坐在地上的秋池雨,臉色一片蒼白。


    “怎麽會這樣?”


    青崖將回天丹倒入她的口中,可依舊不見好轉。


    “你這小子,那這些糖豆喂我呢,我這是本源受損,補不回來的。”


    此刻的她沒有了平常的生氣,就連說起話來,也是軟綿綿的。


    “本源受損,難道是方才那一滴血?”


    青崖想到了先前她劃破自己眉心的那一瞬間,流出的那一滴血,像是火焰在燃燒。


    “不然你以為轉世續緣是那麽容易的事嗎?若是人人都能做到,那樣豈不是生死要亂套了,要騙過判官的眼睛,我隻能用自己的本源龍血了。”


    逆天行事,自會付出相應的代價,這是天地間永恒的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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