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破奴正在後衙書房內翻閱大興縣一些陳年舊案的卷宗。


    役頭進得書房,拱手道:“稟縣尊,門外有兩位您的同年。說是去南邊赴任,途徑咱們大興,來找您敘舊。”


    常破奴道:“哦?有同年來了?快請進後衙客廳。”


    不多時,常破奴來到了後衙的客廳。當看到正德帝和江彬後,常破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眼。


    正德帝笑道:“破奴,你沒看錯,是朕。”


    常破奴連忙給正德帝跪道,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皇上,您怎麽到大興了?”


    正德帝道:“朕去河間吃驢肉火燒,途徑你們大興縣。破奴,你這個知縣幹得好啊,整個大興一片海晏河清的太平光景。”


    按照禮儀,皇帝誇獎,臣子一定要自謙的。


    常破奴此刻卻顧不得自謙,他問正德帝:“敢問皇上,隨扈的大漢將軍們呢?”


    正德帝卻道:“這趟朕是微服出巡,隻有朕跟江彬二人。”


    常破奴立時色變:“什麽?皇上您萬乘之尊,怎可孤身出京,以身犯險?”


    正德帝笑道:“伱瞧你這人。咱們君臣許久未見,一上來你就對朕興師問罪。知道的你是常破奴,不知道還以為你是劉健呢。”


    常破奴叩首:“臣恭請皇上回京。縣衙衙役戰力低下,無法承擔沿途護送的重任。臣這就給錦衣衛傳消息,讓錦衣衛派人來接。”


    正德帝麵露不悅:“你就這麽喜歡煞風景?朕整日住在囚牢一樣的皇宮,好容易找個空子出來散散心。這才出宮不及兩個時辰,朕怎麽可能回去?”


    常破奴道:“天子乃是天下之主。不帶隨扈兵馬孤身出京,乃是,乃是.”


    正德帝問:“乃是什麽?說!”


    常破奴答:“乃是不顧社稷蒼生!”


    正德帝火了:“朕就微服出巡一趟而已!再說朕出巡不光是為了吃驢肉火燒,也是為了體察民情!怎麽就不顧社稷蒼生了?”


    “常破奴,你越來越像個酸腐的文官了!”


    常破奴叩首:“回皇上,臣出身三甲進士本來就是文官啊!”


    正德帝罵道:“你別忘了,你還是從小陪著朕一起長大的伴讀郎!看似是君臣,實則是兄弟!”


    “許久未見的兄弟來看你,你不但要給兄弟吃閉門羹,還要將兄弟趕回家?這是誰家的禮數啊?”


    常破奴卻說了一句冷如冰,寒似鐵的話:“自您登基那日,您與臣就不是什麽兒時夥伴,而是君臣。”


    正德帝怒道:“好,好得很!你趕朕走,朕還不想留了呢!江彬,咱們起駕,去河間!”


    常破奴情急之下直接起身:“皇上離開大興不打算回京,而是去河間府?”


    正德帝罵道:“你都說了,咱們是君臣。朕去哪裏,用得著跟你一個七品知縣稟報?”


    常破奴拱手:“皇上,容臣鬥膽,不能讓您離開大興縣衙。請您在縣衙歇息幾個時辰。我想法子告知京裏的錦衣衛來接駕。”


    江彬插話:“我的常縣尊啊,難不成你要囚禁皇上?”


    正德帝怒道:“朕是皇上,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誰也別想囚禁朕!當初的劉健、謝遷別想,今日的常破奴也別想!”


    “騰”,常破奴違禮,直接站了起來:“皇上,那就別怪臣冒犯了!”


    說完常破奴大吼一聲:“來人啊!”


    十多名在縣衙當值巡夜的衙役衝了進來。


    常破奴道:“此人冒充當今皇上,嚴加看管起來!不得讓他離開客廳半步!等京裏的錦衣衛派人來拿他!”


    正德帝懵圈了:“常破奴,你說朕是冒牌皇帝?”


    常破奴又吩咐班頭:“此人滿嘴胡言亂語,你們任何人不得與之交談,以防他蠱惑人心。立即關閉客廳大門。再去鎖上縣衙大門!”


    江彬連忙道:“常縣尊,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嘛?往重了說是軟禁皇帝,圖謀不軌,意圖謀反!”


    常破奴卻道:“皇帝萬乘之尊,居於皇宮。怎麽可能到大興縣?定是冒充!”


    說完常破奴竟離開了客廳。命衙役將客廳大門從外麵鎖了起來。


    正德帝和江彬傻眼了。他們萬萬沒想到常破奴竟有如此膽量,敢軟禁天子。


    正德帝怒道:“朕好心來看他,他卻把朕當成囚犯一般鎖了!真是好心當了驢肝肺!”


    江彬道:“父皇放心。常破奴應該隻是犯愚。他對父皇還是忠誠的。兒臣猜測,他隻是想關您幾個時辰,去京城請錦衣衛接您回去。”


    “他絕沒有謀反之心。”


    正德帝“噗嗤”笑出了聲:“常破奴沒有謀反之心,這話用得著你說?”


    “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謀反了,常破奴也不會謀反!他.是朕的兄弟!”


    “這王八蛋,膽子太大了!完了完了,驢肉火燒怕是吃不成了!”


    江彬見正德帝已經消了一大半的氣,便笑道:“人都說兒子隨娘,此言不虛。常夫人是膽大包天的女人。在禦苑時,敢一人一馬一弓一箭與猛虎對峙。”


    “常破奴像極了常夫人。”


    正德帝罵了聲:“都怪朕呐!閑著沒事兒來找他敘什麽舊?這下好,剛出了皇宮那座大牢房,又進了大興縣衙客廳這座小牢房。”


    “既來之,則安之。等著常風、李東陽他們來接駕吧!”


    且說常破奴出得客廳,一路小跑去了書房,寫了一張字條。又塞進一隻信鴿腳上的信筒上。隨後將信鴿放飛。


    錦衣衛與分駐各省的耳目通急信,都是用信鴿。


    這隻信鴿是常風在常破奴出京赴任前送他的。父子約定,若常破奴在大興遇到了急事,可用信鴿聯絡。


    放飛完信鴿,常破奴回到了客廳門口守著。


    正德帝在裏麵吼道:“常破奴!喪了良心的烏龜王八蛋!有客夜來茶當酒。你連口茶都不給朕喝?朕還他娘沒來得及用晚膳呢!你想餓死朕啊!”


    客廳門口的班頭道:“縣尊,這廝冒充皇上還敢如此囂張跋扈?我進去請他吃正反二十個大耳刮子!”


    常破奴卻道:“不得妄動。你在這兒守著,不要踏入客廳半步。”


    兩刻時辰後,常破奴提溜著一個食盒進了客廳。


    常破奴將食盒打開,把幾樣小菜、一壺酒、幾個白饃放在了桌上。


    常破奴壓低聲音:“這是賤內炒的幾個小菜。請用。”


    正德帝已經餓壞了,見幾樣小菜色香味俱全,立刻食指大動,狼吞虎咽起來。常破奴卻在旁邊給他斟了一杯酒。


    正德帝端起酒盅,將那杯酒一飲而盡。酒入口,正德帝便發出奇怪的聲音:“唔!呃!這酒.”


    江彬嚇壞了:“皇上您怎麽了?酒裏有毒?!”


    “啊嘔!”正德帝將嘴裏的酒和嚼碎的飯食一口全吐在了地上:“常破奴,這是酒嘛?分明就是濃鹽水!”


    “這是朕幼時捉弄宮中小宦的法子,賜酒,酒杯裏裝濃鹽水!”


    常破奴道:“皇上,您也知道是濃鹽水?您孤身出宮,身邊隻有江彬一人。若有心懷叵測之人,在您的酒飯中下毒,後果會是如何?”


    “臣告訴您後果。您會中毒而亡。朝廷立時大亂。韃靼人會趁機南下入寇。百姓生靈塗炭.”


    正德帝罵道:“行了,朕知道了!朕都安心當了你的囚徒,你還要朕怎樣?”


    常破奴雙手給正德帝奉了一碗茶:“請皇上漱口。”


    正德帝漱了口,繼續大快朵頤。竟將四個小菜,三個白麵饃吃了個幹幹淨淨。


    江彬在一旁道:“皇上在宮中時胃口從未像今夜這麽好。”


    正德帝吃飽,滿足的摸了下肚皮:“你剛才說這是你夫人做的?味道不錯。想不到李先生的女兒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哦對了,常青雲呢?朕巴巴跑了五六十裏,來了你的地頭。你總該讓朕見見小侄子吧?”


    常破奴道:“臣去帶犬子前來。”


    不多時,常破奴將六歲的常青雲帶到了正德帝麵前。


    常青雲上回見正德帝還是三歲時,故而認不得。


    六歲的小青雲,被父親常破奴教導得彬彬有禮。


    常青雲拱手:“世叔。”


    正德帝一愣:“世叔?”


    常破奴在一旁道:“我跟犬子說了。你是我的同年。大名朱壽,字無譜,號野驢。”


    當初正德帝在西苑開買賣街,扮作賣草鞋的小販,化名便是朱壽。


    正德帝笑罵道:“你才號野驢呢!小侄子,你爹小時候字大膽兒,號瘋狗。”


    常青雲自然知道眼前的“世叔”是在開玩笑。他拱手道:“世叔說笑了。”


    正德帝沒有孩子,見常青雲長得白白嫩嫩,又彬彬有禮,喜歡的很。


    他問常青雲:“讀書了嘛?開蒙師是誰?”


    常青雲稚聲稚氣的回答:“讀書了。開蒙師是我爹。”


    正德帝又問:“最近讀的什麽書?”


    常青雲答:“讀的《莊子》。”


    正德帝笑道:“《逍遙遊》會背嘛?”


    常青雲背著小手,搖頭晃腦背了起來:“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


    正德帝連聲稱讚:“好,好!你爹如今是個酸腐的學究。竟知給你讀《莊子》,可見還沒被官場磨平青年銳氣。”


    說完正德帝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交給了常青雲:“給你,算是咱叔侄的見麵禮。這塊是下等的。等世叔我回了京,再賞你一塊最上等的。”


    常青雲雙手接過玉佩:“多謝世叔。”


    常破奴道:“好了,你先回房睡覺吧。”


    正德帝凝視著常青雲離去的背影,感慨道:“破奴,朕很羨慕你。你有兒子,朕沒有。”


    常破奴一言不發。皇帝私事,豈容臣子多嘴?


    錦衣衛養的信鴿都是戴盔鴿。一個時辰能飛一百四十裏。


    半個時辰後,皇宮西苑。


    常風正在跟李東陽、楊廷和焦急的等待著消息。


    常風開口:“親家翁,凡事要有最壞的打算。若皇上真的從宣府跑去草原,被韃靼騎兵俘獲.您打算如何應對?”


    李東陽目瞪口呆:“皇上吉人天相,這樣的事絕不會發生。”


    楊廷和此時卻表現出他狠辣的一麵:“這裏隻有咱們三人。有些話我敢說。”


    “若皇上真當了韃靼俘虜。我們便對外宣稱皇上暴病而亡,從大宗近親中選一年少者繼承大統。”


    李東陽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這種話不要再說。就連這種想法都不能有!”


    就在此時,巴沙飛奔衝進了西苑值房:“帥爺,二位閣老,皇上找到了!”


    常風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在哪兒?”


    巴沙答:“剛接到咱家小爺的飛鴿傳書。皇上在大興呢!被小爺攔住了!”


    常風道:“備快馬。咱們去大興!”


    李東陽道:“我也去!”


    午夜時分。


    正德帝跟常破奴在客廳中對坐談話。


    正德帝道:“你將大興縣治理得井井有條。朕心甚慰。”


    常破奴道:“皇上過譽了。這是臣的本職。”


    正德帝感慨:“可惜,天下官員裏十個倒有九個不知本職是何物!在他們眼裏,撈銀子才是他們為官的目的。”


    常破奴沉默不言。


    正德帝又道:“劉健、謝遷在朝時,整日裏滿口忠君報國,仁義道德。”


    “實際呢?劉健卸任,在河南洛陽擁有上好田地八萬畝。錢從哪兒來的?光靠俸祿,恐怕他當五百年首輔也攢不下吧!”


    “謝遷倒是沒多少土地。但餘姚謝家是整個東南最出名的海商。據說一年能賺白銀數十萬!”


    “連他們都如此,下麵的官員便更不必說了。”


    常破奴依舊沉默。


    正德帝道:“天下人皆罵朕重用宦官。朕有什麽辦法?天下文官已經爛到了骨子裏。”


    “隻不過朕高估了宦官的品行。這幫沒了根的東西,一旦掌握了權力,跟那群狗蛋子文官一樣的尿性!”


    “朕登基六年,算是看明白了。權力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毒藥。能把好人變成禽獸。”


    “嗬,大明的文官袍補是禽,武官袍補是獸。可不就是衣冠禽獸嘛!”


    就在此時,客廳外響起常風聲如洪鍾的聲音:“臣常風護駕來遲,請皇上恕罪!”


    然後是李東陽的聲音:“臣李東陽,接駕回京!”


    正德帝罵了聲:“來得倒是挺快!讓他們滾進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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