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三衛實際上並不是伍符所稟報的“兵變”,隻是普通的鬧糧罷了。


    三衛的要求並不怎麽過份。軍餉欠我們半年,我們忍了。但軍糧總該補齊,我們總不能餓著肚子備倭吧?


    尤敬武幹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命閩地衛所軍強行進駐福建倉場。隨後在沒有文官同意的狀況下開倉,給三衛放糧。


    福州三衛得了糧,自然不再鬧事。他們各歸各駐地,繼續練兵備倭。


    第二件事,尤敬武將福建“兵變”的真相寫成了陳情奏疏,八百裏急遞朝廷。


    同時,王妙心馬不停蹄趕往福建,以錦衣衛南鎮撫使的身份,將擬任山東巡撫的伍符、致仕官員林廷玉、高文達緝拿。火速押解回京。


    兩個月後,京城,北鎮撫司詔獄。


    已是春末,詔獄門口那顆引魂梧桐樹的葉子已經變得繁茂蔥鬱。


    今日天氣不錯,常風的心情也不錯。他在詔獄門口伸了個懶腰。


    錢寧和江彬走了過來,給常風行禮:“侯爺。”


    常風笑道:“免了吧。伍符、林廷玉、高文達那三塊料關在了你們北司的詔獄。我進去提審他們,自然要跟你們打聲招呼。”


    錢寧連忙道:“福建之事乃是南鎮撫司負責。侯爺盡管提審他們就是了。我們北司絕不插手。”


    常風點頭:“成。那你們去忙吧。我進詔獄。”


    就在此時,楊廷和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過來。


    常風笑道:“楊首輔怎麽來我們錦衣衛了?你可是稀客啊!”


    楊廷和問:“常兄,可否借一步說話?”


    畢竟是三十年前並肩作戰過的生死之交。這點麵子常風還是要給楊廷和的。


    常風點頭:“成。去我值房吧。”


    二人進了值房,常風主動給楊廷和倒了茶:“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什麽事?”


    楊廷和開門見山:“我知道,你要查伍符、林廷玉、高文達有沒有後台。”


    “我明白告訴你,他們有後台,且就在朝內。每日早朝你都能遇見。”


    “但我今日來求你。不要再查下去了。”


    “此番錦衣衛不經請旨,抓了一個巡撫。錦衣衛已經出盡了風頭。”


    “尤敬武在福建,命衛所軍強行接管倉場。福建文官敢怒不敢言。你常家已經出盡了風頭。”


    “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常風冷笑一聲:“嗬,得饒人處且饒人?下麵兩句你是不是想說,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我為官三十多年,有個心得。忍一時變本加厲,退一步得寸進尺!”


    “伍符他們在福建弄出這場‘兵變’鬧劇,既是針對敬武,也是針對常家,更是針對勳貴!”


    “我這回忍了,下一回文官們不知還會弄出什麽陰謀,致我常家於死地!”


    “明告訴你,伍符我要殺,林廷玉、高文達我要殺。他們的後台,我亦要殺!”


    楊廷和驚訝道:“常風,你變了!當初海商案時,你可以為了朝局的穩定息事寧人。你的妻子被人栽贓當街殺人,你亦可以為了大局息事寧人。”


    “那時你才不到四十歲,尚有令人敬佩的大局觀。怎麽現在五十多歲了,倒變得像愣頭青一般快意恩仇起來了?”


    常風道:“去他娘的朝劇穩定,去他娘的大局為重,去他娘的大局觀!官做到現在,我算做明白了。”


    “即便再為了大局忍讓又能如何?大局要壞照樣會壞!你手底下的那幫文官怎麽不想著大局為重?動不動就對我常家使明槍暗箭。”


    楊廷和道:“明跟你說了吧。福建的事,內閣裏有人授意,六部尚書裏亦有人授意。”


    常風笑道:“內閣裏是誰我就不說了。畢竟是閣員啊,我不想撕破臉皮。至於你說的那位尚書嘛,是戶部的石玠,對吧?”


    楊廷和色變:“你還未提審伍符,你怎麽知道?”


    常風冷笑一聲:“錦衣衛知道的事多了去了!行了我的楊兄,你不就想保伍符背後的人嘛?”


    “我直接給你開條件!你答應我的條件,我隻殺伍、林、高三人。不究後台!”


    楊廷和道:“常兄請說。”


    常風道:“戶部尚書石玠已經快七十歲了。年老昏聵。這回他暗中支持伍符在福建設套陷害我常家人,他得付出代價!”


    “我給他一條金台階走。讓他遞一份告老的奏疏。”


    楊廷和驚訝:“你不是說不究後台嘛?”


    常風冷冷的說:“我說的不究,隻是不殺而已!我再說一遍,讓石玠告老是給他一條金台階走!”


    楊廷和思索良久:“好吧,我答應你。”


    常風卻一擺手:“且慢。我的條件還沒說完呢!石玠告老後,內閣不要推薦人選補戶部的尚書缺。讓戶部尚書之職空下來!”


    “另外,內閣再將戶部左侍郎楊潭調往西南,巡視巴蜀、雲南錢糧。”


    楊廷和是多聰明的人?立即明白了常風的用意:“戶部尚書空缺,左侍郎又被派去西南。那戶部不成了右侍郎常破奴總掌?”


    “常風,你現在怎麽變得這麽貪權?胃口如此之大。一張口就要讓常家人控製朝廷的財政大權!”


    常風輕蔑一笑:“我再貪權,能有你手底下的那群文官貪權嘛?”


    “這麽多年我算看明白了。權力隻有抓在自己手裏才是最穩妥的!朝廷之中,一旦涉及權力之爭就沒有什麽禮尚往來!”


    “哦對了,前一陣我去豹房,跟火者亞三聊了許久海外軼事。”


    “他告訴我,木骨都束地方,有個叫克列苦的國王,說過一句至理名言。”(注:鄭和下西洋停靠東非海岸時,將非洲稱為‘木骨都束’。)


    “這句至理名言很在理。我想讓你把這句名言說給石階,還有內閣裏那位姓蔣的!”


    楊廷和問:“什麽至理名言?”


    常風朗聲道:“如果你不離開權力,權力就會離開你!”


    楊廷和愕然。


    常風道:“咱們廢話不多說。石玠不致仕,楊潭不去西南,我立即提審伍、林、高。你知道我們錦衣衛的手段。”


    “隻要我想,我可以讓石玠和內閣裏的那位死無葬身之地!”


    楊廷和咬了咬牙:“好吧,常風。我答應你。你如今越來越像一個人了。”


    常風笑道:“你是說劉瑾?”


    楊廷和歎了聲:“唉,常風,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楊廷和轉身要走。


    常風卻叫住了他:“且慢!咱們的條件還沒談完呢!”


    楊廷和轉過身:“我不是答應讓石玠告老、楊潭去西南了嘛?”


    常風道:“那隻是第一個條件而已!我還有第二個條件!”


    楊廷和凝視著常風,雖日日早朝相見,此刻他卻覺得常風很陌生。


    楊廷和道:“說吧,第二個條件是什麽?”


    常風答:“第二個條件是,各省督撫應配合皇上派出的統兵勳貴、鎮守太監,老老實實交出兵權。”


    楊廷和怒視著常風:“常風,你欺人太甚了!”


    常風卻道:“怎麽,當初皇上要收兵權。你楊先生不是讚成者嘛?”


    “若無你的讚成,又何來你的首輔之位?”


    楊廷和歎了聲:“唉,常風,我可以答應你的第二個條件。”


    “可是我要提醒你一句。你是權臣,權臣的威勢往往來源於皇帝。”


    “都說皇帝萬萬歲。可縱觀史書,哪有真正萬萬歲的君王?”


    “皇帝跟平常人一樣,是會死的。文官勢力卻會生生不息!”


    “再說句大不敬的話。你就不怕當今天子百年之後,常家萬劫不複?”


    常風笑道:“於謙於少保是你們文官的楷模。我用他的兩句詩回答你!”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楊廷和道:“罷了!咱們這對生死之交,今日起算是撕破臉了。”


    “既然已經撕破臉,我就不顧舊情麵,跟你談談條件!”


    “林廷玉、高文達你可以殺。伍符你不能殺。”


    常風道:“我可以不殺伍符。但他也別想沒事人一樣大搖大擺去山東繼續當巡撫!詔獄便是他後半生的棲身之地!”


    “這是我最大的讓步。”


    楊廷和思忖良久:“罷了!就按你所說!”


    文官集團想要扭轉劣勢,在福建搞出“兵變”,借以爭兵權。


    哪曾想,正德十三年不是正德元年。文官的力量根本無法跟皇權抗衡。


    而被正德帝力捧的常家,便代表著皇權!


    文官們這一回可謂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兵權沒爭到不說,戶部財政大權還讓常風硬生生搶過來,交給了自己的兒子。


    其實,文官的這場失敗,早在應州大捷,正德帝在軍中威信達到頂峰時就已注定。


    大明開國到如今一百五十多年,曆經十帝。真正能對文官勢力做到全麵壓製的皇帝隻有四位。太祖、太宗、憲宗,外加一位正德皇帝。


    兩天後的春夜。今日是常恬的生日。


    一家人齊聚宛平郡主府。


    常恬好吃。他的丈夫又管著光祿寺那個廚子衙門。今夜的生辰宴自然是海陸八珍,美味佳肴。


    常風感慨:“一眨眼,我的小糖糖也四十歲了。”


    常恬道:“是啊,真的是一眨眼。”


    常風從一個錦衣衛底層總旗,變成如今權傾朝野的常侯爺,又何嚐不是一眨眼的功夫?


    一家人其樂融融,吃吃喝喝。


    常破奴突然開口:“爹,白天遇到一件奇怪的事。”


    常風不動聲色的問:“哦?什麽事?”


    常破奴答:“我們石部堂遞了告老奏疏。楊左堂被內閣派去了西南巡視錢糧。一日之內,戶部隻剩下了我一個堂官。”


    “楊首輔下晌召我去內閣值房,說是今後戶部事務由我全權負責。”


    “爹,這裏麵是不是你耍了什麽手段?”


    常風卻道:“爹能耍什麽手段?這隻是巧合罷了。既然朝廷信任你,你就該盡職盡責,好好當差。不要辜負皇上對咱常家的恩榮。”


    常青雲始終年少,口無遮攔:“不對啊祖父,你不是常說嘛,這事上沒有巧合,隻有巧合的假象。”


    常風笑道:“你小子如今也算朝廷中人了。得學會一件事,多聽,多看,少說。”


    常破奴其實已在心中猜出了幾分。但他看破不說破,轉頭教訓常青雲:“青雲,你得記住你祖父的教誨。少說為妙。”


    常青雲點頭:“成,我記住了。”


    劉笑嫣道:“對了,今日我入慈寧宮看望太後。趕巧遇到皇上給太後請安。”


    “皇上順嘴一提,說是打算過段時日讓我負責五城兵馬司。把兵馬司的那群飯桶全都換成十二團營的老兵。”


    常風聞言一怔。


    如今京畿內外,文官唯一掌控的兵馬便是五城兵馬司。


    五城兵馬司歸巡城禦史統轄,巡城禦史又歸都察院管。


    正德帝說這話,看來是想連文官最後的一點兵權也給剝奪。


    且將兵馬司交給一個女人統轄。這是自武周以來開天辟地第一遭!


    常風道:“皇上是打算開任用女將的先例啊!”


    黃元插話:“大哥,你是說,皇上有恢複武周女官製度的打算?”


    常風點頭:“咱們的皇上是大有為之君主。就沒有他不敢幹的事。”


    且說楊廷和府邸後花園。


    楊廷和正跟閣員楊一清發生激烈的爭執。


    楊一清道:“常風是什麽人,你比我要清楚。此人忠誠且正直。即便大權在握又如何?”


    “你底下的人在福建給常家設圈套。你提前知曉,為何不阻值?”


    楊廷和道:“我的楊老前輩。你要知道,如今我們與常風分屬兩個陣營!”


    “常風如今是皇上在朝中的替身!劉瑾一般的人物!我們還能跟以前一樣,與常風交好嘛?”


    楊一清歎了聲:“說來說去,還是涉及到了‘爭權’二字!大明無論文官還是武將,勳貴還是外戚,想得應該是如何通力合作,輔佐君王開創盛世。”


    “可到頭來,怎麽還是逃不過‘爭權’二字呢?”


    “我為官幾十年,真的是看累了!罷了,明日我也上奏疏,告老還鄉!”


    楊一清是隻不亞於常風的老狐狸。他此時急流勇退,絕不是他所說“累了”。


    他是預感到皇帝與文臣將有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他不想卷進去,才借個由頭遠遠的躲走。(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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