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風的話讓王妙心出了一身冷汗。


    他之前一直認為,寧王圖謀不軌正德帝卻不嚴懲,是因寧王在江彬、錢寧、穀大用身上下了大本錢。正德帝是被近臣蒙蔽,才未察覺寧王的反心。


    他從未想過,野心勃勃的寧王,其實也隻是正德帝的一枚棋子而已!


    王妙心道:“皇上如此工於心計?”


    常風笑道:“我告訴你,千萬不要輕視當今天子。說句大不敬的話,他是我看著長大的。他的精明,恐怕內閣那幾位老狐狸都不能匹敵。”


    “不過話說回來了,人太精明有時不是好事。精明的人沒朋友,會四處樹敵。普通人是這樣,皇帝亦是這樣。”


    王妙心問:“那南昌寧王府那邊?”


    常風道:“該盯還得盯。寧王有任何異動,立即飛鴿傳書衛裏。”


    且說千裏之外的南昌,寧王府。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正在一個房間內吃屎。不是形容詞,物理意義上的吃屎。


    顯然,正常人是不會吃屎的,除非是瘋子。


    這個瘋子是享譽江南的第一才子,唐寅唐伯虎。


    當然,即便是瘋子也沒有勇氣吃新鮮熱呼的屎頭。他吃的是藥材中已經曬幹的人中黃。


    唐寅拿起一塊人中黃在嘴裏大嚼,邊吧唧嘴邊說著瘋話:“嗯,真香!還有嘛,沒吃飽!”


    經常吃人中黃的朋友們都知道,吃這玩意兒叫渴。


    唐寅的手邊擺著一壺酒。他斟了一碗酒,咕咚咚一飲而盡:“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吃屎兮不複還!”


    “人中黃就酒,越喝越有。真是人間美味哉!”


    唐寅,寧王府參軍僉事。


    當初科場舞弊案後,弘治帝下旨,將唐寅趕出京城,終身不得再參加科舉,但允許他擔任府、縣小吏。


    堂堂江南四大才子之首,怎會為五鬥米折腰?他自然不會去擔任小吏。


    他縱情於江南的青樓妓館,拿女人當飯吃。


    唐寅雖受科舉案牽連,成了罪人。但他的字畫依舊暢銷江南。江南附庸風雅的富商大賈,不惜一擲千金求購唐寅的墨寶。


    這裏有個問題——緊掙不夠慢花的。


    蘇杭、揚州、應天的那些青樓妓館堪稱銷金窟。那些又溝溝又丟丟的大姐姐們,最擅長的就是把男人兜裏的銀子弄到自己兜裏。


    唐寅又是個大豪客,出手闊綽。正德三年錢塘江大潮,他讓人打了一筐金葉子往江麵上撒。隻為跟揚州會館總花魁看潮頭上的點點金花,博得總花魁一笑。


    有多大的進項也經不住唐寅這麽造。


    漸漸的,唐寅開始入不敷出,囊中羞澀。


    四十歲那年,唐寅玩夠了。他希望找一個安穩的地方,度過自己的餘生。


    寧王久慕唐寅的才名,派人找到了他,請他前往南昌寧王府做幕僚。


    唐寅欣然前往。但在寧王府幾年,唐寅驚訝的發現了一個事實——寧王這廝怕是要造反!


    造反這種kpi會活生生逼瘋員工的。唐寅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下,逐漸變得瘋癲。


    至於真瘋還是假瘋,就隻有天知道了。


    且說唐寅的門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五十多歲,一個七十多歲。


    五十多歲的是寧王手下參謀將軍劉養正。


    七十多歲的是寧王手下大長史李士實。


    “參謀將軍”也好,“大長史”也罷,都不存在於大明官製。但南昌是寧王的一畝三分地,他願意怎麽玩怎麽玩,願意封別人什麽官就怎麽封。


    劉養正自不必說,既是寧王的第一謀士,也是寧王派往京城行賄重臣的掮客。


    此人是常風的老相識了。成化二十二年他在曲阜造謠衍聖公睡了侍女被常風抓過。


    李士實則正兒八經做過朝廷的部院大臣。先後擔任過刑部侍郎,右都禦史。


    正德帝從即位第八年開始打擊文官勢力。倒黴的李士實是第一批被打擊的對象,被迫致仕回了南昌老家。


    他對正德帝,對朝廷有一肚子的恨。寧王一拉攏,他自然投入寧王懷抱,獻身於寧王的造反大事業當中。


    劉、李二人看著唐寅開心的就著人中黃喝大酒。


    李士實上了年紀,承受能力差。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他用手帕捂住了自己的嘴:“唐寅連這東西都吃。顯然是真瘋了。”


    劉養正道:“他本就是狂生。狂生好犯瘋病。這樣一個瘋子,怎能為殿下效力?”


    其實,劉養正這樣的大聰明,對唐寅瘋癲隻信四五分。


    但劉養正有自己的小九九:唐寅之才,江南盡人皆知。他若正兒八經的輔佐寧王殿下。等寧王造反成功,登上大位。朝廷宰輔是我做還是唐寅做?


    早早讓唐寅滾蛋也好!


    於是乎,劉養正跟李士實離開唐寅的臥房門口,去了寧王寢殿。


    寧王正摟著兩個十三四歲的光腚少女喝酒呢。


    劉養正拱手:“殿下,唐寅應該是真瘋了。”


    寧王看了劉養正一眼:“哦?能夠確定嘛?”


    劉養正答:“他就著人中黃喝酒。若不是真瘋,怎能幹出這等事?”


    寧王聽了這話一陣惡心:“人中黃?這廝.嘔!”


    寧王一陣幹嘔,旁邊的光腚少女連忙幫他捋著後背。


    好一會兒寧王才緩了過來:“劉卿,你看孤該如何處置唐寅?”


    劉養正惡狠狠的說:“稟殿下,唐寅知道的太多了。應殺之。”


    寧王道:“好。此事你帶幾個護衛去辦。”


    李士實卻提出了不同的觀點。這老家夥一直在跟劉養正爭寵。凡是劉養正建議的,他便要反對。


    李士實道:“殿下,萬萬不可啊!唐寅始終是江南第一才子,才名冠絕天下。他若稀裏糊塗死在了咱們寧王府裏,試問今後有識之士誰還敢替殿下效力?”


    “另外,一個瘋子而已,知道的再多又如何?就算他出去亂說,旁人也隻會覺得他是瘋言瘋語,不足為信。”


    “殿下要得天下,成為天下共主,必須學會三件事——忍、狠、仁!”


    “依臣看,殿下不僅不該殺掉唐寅。反而應該給唐寅一筆豐厚的錢財,將他禮送出王府。”


    “古有千金買馬骨。殿下對待一個瘋子尚且如此厚待,還怕江南的人才不爭相效力嘛?”


    李士實不愧是當過刑部侍郎、右都禦史的人,就是有格局,一張嘴叭叭的。


    劉養正想要反駁,卻一時理不清思路。


    寧王拍手稱妙:“妙!不愧是你啊李卿!你說得對。就按你所說,給那個瘋才子兩百,哦不,五百兩金子。將他送出王府吧!”


    當日傍晚,一輛馬車載著一箱黃金駛出了南昌城。


    馬車上坐著唐寅和他的小書童。


    小書童道:“主家,十兩假甘草粉做的人中黃,您花了三百兩雪花銀。真便宜了那假藥販子。”


    唐寅笑道:“那也比真去吃屎強一些。”


    小書童道:“主家,咱們已經逃離了寧王的地盤。現在去哪兒?聽說南贛巡撫王守仁禮賢下士。要不咱們去贛州?”


    唐寅卻道:“今生我不會再給任何人當幕僚了。自由自在方為快樂之本。”


    小書童問:“那咱們去?”


    唐寅道:“隨便找個有青樓的地方,先安頓下就是。”


    小書童罵道:“主家,我算看明白了,您就算有金山銀山,也得敗光在婊子身上!”


    唐寅笑道:“人不風流枉活一世啊。”


    馬車向前行了十幾裏。唐寅在車廂裏喝起了大酒。


    唐寅好酒,但量卻不大。半壺酒下肚他便高了。


    他借著醉意,詩興大發。他手拿酒杯吟誦道:“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裏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隻來花錢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複日,花落花開年複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


    “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賤緣。”


    “若將富貴比貧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將花酒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武林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唐寅,成化二年生人。明代諸才能與之並稱者,唯徐渭爾。


    與之相比,解縉隻是個沒有底線的官僚。楊慎詩文一絕,書畫遠遜於唐寅。


    當然,若非要讓唐寅和徐渭比個高低,還是徐渭勝出。因為徐渭不僅精通詩書畫,更精通兵法。胡宗憲平定東南,徐渭有大功。


    嘉靖二年,唐寅死於貧病交加,終年五十三歲。他去世時,遺財不足以安葬。是諸友湊錢給他辦的喪事。


    我本江南才子,權、財於我何加焉。


    唐寅離開了寧王,寧王不以為意。江西多盜匪,寧王已經聯絡了幾十股盜匪,加上他的護軍足有十幾萬人。手下謀士亦有上百。


    多唐寅一個不多,少唐寅一個不少。


    寧王的造反大計已經到了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的狀態。他的目標是先打下應天,控製江南,與北方的正德帝呈南北對峙之勢。再學太祖,一鼓作氣北上掃蕩中原。


    寧王幹這事兒絲毫沒有心理負擔。在他看來,這天下本就有寧王係一半兒。


    想當初靖難之役,燕王朱棣手中兵馬寥寥無幾。朱棣誆騙寧王朱權交出朵顏三衛,合作靖難。事成之後“半分天下”。


    可靖難結束,朱棣卻食言,並把朱權改封南昌。


    祖輩的仇恨延續到了這一代。寧王的想法是:既然朱棣可以通過造反得天下,孤亦可!


    不知不覺,正德十四年的春天到了。


    正德帝已回京。這日,他在豹房召見勳貴、外戚、內閣諸員、六部尚書。


    正德帝眯縫著眼,說了一句:“九邊朕已巡視了個遍。朕打算今年巡視江南!”


    此言一出,楊廷和脫口而出:“不可!”


    屁股決定腦袋。楊廷和坐到了文官領袖的位置,就要去維護文官的利益。


    他比誰都清楚,皇帝南巡意味著什麽。


    江南是文官的老巢,更是文官的錢袋子。眼前這位皇帝可不是先皇孝宗。他什麽事兒都幹得出來。


    說不定正德帝會用什麽雷霆手腕,把文官的老巢來個一鍋端。


    正德帝問:“為何不可?”


    楊廷和道:“太宗定下祖製,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皇上禦駕若去江南,京師國門誰來守?”


    祖製真是個尿壺,隨時會被人從床底拎出來。


    常風站了出來,替正德帝說話:“敢問楊首輔,應州之戰後,韃靼實力大損,小王子病死。韃靼諸部為爭汗位相互攻訐。他們可有力量南下入寇?”


    楊廷和遲疑片刻道:“無。”


    常風道:“既然無外敵威脅,那便不存在什麽天子守國門!皇上南巡,乃是上應天意,下順民心。”


    楊廷和一愣:“天意?”


    常風道:“昨日太祖給皇上托夢,讓他前往應天孝陵祭祖。”


    常風這謊撒出來,正德帝都愣住了。片刻後正德帝反應了過來,連聲道:“啊,對對對!太祖是給朕托夢來著!”


    楊廷和跪倒:“稟皇上,總之南巡之事萬萬不可!”


    內閣諸員;吏、禮、兵、刑、工五部尚書紛紛跪倒齊聲道:“皇上,南巡之事萬萬不可!”


    唯有執掌戶部的常破奴一言不發,站在原地。


    楊廷和瞪了常破奴一眼。常破奴雖是文官,卻屬於勳貴集團骨幹。他瞪了也是白瞪。


    常風問楊廷和:“首輔和諸位閣老、部堂反對南巡,總要有個理由吧?”


    楊廷和知道,以常風這老狐狸的狡猾,他找出任何理由,常風都能反駁。


    楊廷和幹脆破罐子破摔:“無須理由,南巡不可!”


    正德帝火了:“天子要去哪裏,臣子說不可就不可?!江南朕是去定了!”


    楊廷和正色道:“皇上若一意孤行,臣及滿朝文官將跪諫!”


    正德帝冷笑一聲:“又來這一套?當年劉健、謝遷就是拿跪諫對付朕!”


    “現如今劉健在何處?謝遷又在何處?”


    “楊先生是要做劉健第二,謝遷第二嘛?”


    說完正德帝起身:“移駕.不對,豹房是朕的地方。凡是反對南巡的,都給朕滾!”


    楊廷和跟一眾文官退出豹房,他們準備聯絡同僚,跪諫正德帝。就算拚了命,也要保住文官的老巢江南!


    豹房之內,隻剩下常風、江彬、錢寧、常破奴、張永、穀大用等近臣內侍。(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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