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京城其實也分環。


    一環是紫禁城;二環是皇城;三環是內城;四環是整個內、外城。


    紫禁城是在皇城之中。皇城擁有十二座城門。每門都有旗手衛士兵把守。


    弘治二年二月十一,夜。


    一個身穿五品白鷳青袍的官員鬼鬼祟祟的來到了皇城東中門前。


    守門百戶見他的官袍是五品,認為他可能是通政司的哪位參議或經曆。


    這個時辰官員進東中門,一般隻有一種情況,那就是通政司有緊急奏折呈交皇上。


    守門百戶走上前。月黑風高,他看不真清那官員的臉。守門百戶問:“是通政司的哪位大人啊?有折子要送進宮?”


    官員低著頭,發出一聲蒼老的聲音:“呃!”


    說完他轉身就走。


    守門百戶一頭霧水。心想:這糊塗官兒。一準是到了皇城門口發現折子沒帶,回去取了。


    一名總旗打著燈籠走了過來:“林爺,怎麽回事?”


    百戶答:“沒事,遇上了個糊塗官兒。”


    燈籠的光照亮了百戶身前的地麵。


    百戶忽然發現,剛才官員站立的地麵上有一封信。


    百戶撿起信來,隻見信箋上寫著“臣謹奏平叛禦虜治安事”。


    旗手衛的百戶雖是武人,但不是沒有見識的老粗丘八。


    他大惑不解。看上去這是一封奏疏。


    可是,大明臣子給皇帝上奏疏,用的是折子紙,不可能用信封裝。


    且臣子上奏疏,必須有署名。應該是“臣某某衙某某官職某某人謹奏某某事”。


    這封信沒有署名,看來是一封寫給皇帝陛下的匿名信。


    且說那留下匿名信的官員離開旗手衛將士的視線後,一路狂奔。一直跑出去三裏地才喘口氣。


    恰巧一陣夜風吹過,吹散了烏雲。月光灑在他的臉上。這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郎。剛才那聲蒼老的“呃”,是他故意裝的。


    皇城門口撿到給皇帝的匿名信,百戶不敢怠慢,一層層上稟到了司禮監。


    掌印蕭敬跟秉筆錢能商量:“這信咱們轉交皇上嘛?”


    錢能道:“咱們得先打開看看。若信中是大逆不道之言,就絕不能交給皇上。”


    蕭敬點頭表示同意,打開了信箋,讀了起來。


    匿名信揚揚三千言,文采斐然,內容卻很幼稚。


    大致內容如下:臣認為成化朝時,大明各地之所以叛亂不斷,主要是因為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臣建議皇上以儒家之學教化窮苦百姓。若窮苦百姓人人克己複禮,則再也不會出現叛亂。


    曆代北虜屢屢南侵。主要是因為北虜不習儒學。臣建議皇上向草原派遣儒士,教化北虜何謂仁義禮智信。


    北虜若得聖人教化,必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永世與大明和平相處。


    蕭敬哭笑不得:“這是哪個二傻子腐儒寫的奏疏啊!幼稚至極!”


    錢能亦是笑得不行:“派幾個儒士去草原,就能讓北虜不再南下入寇?真是大笑話。”


    蕭敬道:“估計寫這道奏疏的官員,自己看完都覺得可笑。不好意思署名。”


    錢能問:“把它燒了嘛?”


    蕭敬笑道:“不。我這就送給皇上看看。皇上天天批閱奏章到子時,十分勞累。”


    “給皇上看看這封笑話一般的信,博天子一樂,也算讓皇上有個消遣。”


    蕭敬拿著匿名信去了乾清宮,呈給了弘治帝。


    弘治帝看後,先是大笑不止。笑了好一會兒,他問:“寫信的人是誰?”


    蕭敬答:“是個五品文官。天黑,守皇城的旗手衛沒看清那人的長相。”


    弘治帝突然收斂了笑容。


    看行文,此人引經據典,文采斐然。看字跡,工整遒勁有力。想來一定是飽讀詩書的兩榜進士。


    可是,此人腦袋裏想的東西卻幼稚不堪。


    這種迂腐至極的腐儒,若在閑散衙門擔任閑職也就罷了。


    若今後有機會調到地方上做個知府、知州,必將因迂腐遺害地方。


    弘治帝想搞清楚這人是誰。再給吏部一個“此人永不敘用”的批語。


    想到此,弘治帝吩咐:“明日早朝後,你將此信給常風。讓常風查出寫信之人是誰。”


    如今弘治帝有差事,都是繞過錦衣衛的大掌櫃朱驥,直接交待給常風。


    翌日清晨,常風照舊捧著笏板站在武官之末參加了早朝。


    群臣一連稟奏了十幾件事情。弘治帝件件都處置得當。


    常風心中感歎:三年前九死一生保太子是值得的。以前的太子,當今的皇上是一位明君!大明的老百姓有盼頭了。


    就在此時,吏部左侍郎楊守陳出班:“稟皇上。早朝時辰有限。因諸臣上晌還要辦差,又不能延長時辰。”


    “故臣建議,在早朝之外增設午朝。”


    楊守陳性格上有點像後世的海瑞。他認為,皇帝就該學太祖、太宗當勞模。


    蕭敬臉都綠了。弘治帝晚上批閱奏折到午夜。最多睡兩個半時辰。隔三差五還要跟張皇後開枝散葉。就指著用完午膳小睡一會兒補補覺呢。


    楊守陳的頂頭上司王恕也覺得這個建議過分了。


    王恕道:“禦門早朝是祖製。曆朝曆代何曾聽過有午朝一說?楊侍郎的建議臣不敢苟同。”


    馬文升、劉吉、徐浦等人紛紛附和,表示反對楊守陳的建議。


    常風心道:皇上就坡下驢,表示聽從多數人的意見,這事也就過去了。


    萬萬沒想到,弘治帝竟說:“楊卿的建議,朕深以為然。早朝時辰有限,朕的許多治國方略,都來不及跟眾臣詳談。”


    “朕看,就準了楊卿的奏議。在早朝外增設午朝半個時辰。”


    眾臣麵麵相覷。


    他們此刻對弘治帝隻有兩個字:欽佩!


    曆代明君都有兩個鐵打的標準,一是勤政,二是愛民。當今皇上兩條占全了。


    萬萬沒想到。楊守陳得了寸還要進尺。他竟又諫言道:“稟皇上。臣建議重開大小經筵。”


    眾臣不約而同的想:楊老頭,你過分了啊!


    所謂經筵,是指皇帝為講經論史設的禦前講席。此乃唐製,曆代延續。


    講官以大學士或翰林學士充任。


    大經筵每月三回。初二、十二、二十二進行。每回兩個時辰。


    小經筵每年二至五月,八至十二月,逢單日便開。每回半個時辰。


    曆朝曆代的皇帝,沒有幾個不厭惡經筵的。耗時不說,一群腐儒老頭在耳邊喋喋不休之乎者也,誰受得了?


    勤勉如太祖、太宗,最多也隻開大經筵。


    先皇憲宗是個喜歡躺平的皇帝。即位第一件事就是廢了經筵。


    萬萬沒想到,弘治帝竟然又一口答應了下來:“此建議很好。開經筵論經讀史,有大裨益於朕。準奏!自本月起於乾清宮西暖閣開大、小經筵!”


    蕭敬的臉又綠了。他心疼弘治帝心疼的要命。


    他清楚,弘治帝每天要做的事已經安排的滿滿當當了。如果開大、小經筵,那就要拿出休息的時間。


    後世之人可以挑弘治帝的毛病,說文官勢力是從弘治朝開始擴張,以至於在明末無法收拾的。


    但所有人都得承認,弘治帝是個不折不扣的勞模。


    縱觀大明十六帝,勞模隻有四位:洪武帝、永樂帝、弘治帝、崇禎帝。


    王恕眼含熱淚,跪倒在地,高呼一聲:“皇上萬歲萬萬歲!”


    與萬安不同。萬安喊萬歲是為了湯事兒。


    王恕這聲喊卻是發自肺腑的希望龍椅上的那位勞模明君能夠萬壽無疆。


    一眾臣子跟著高喊:“皇上萬歲萬萬歲。”無一例外,全都是發自真心。


    早朝散後,蕭敬找到了常風:“常千戶,隨我來一趟司禮監值房,有皇差。”


    常風跟著蕭敬進了值房。蕭敬將匿名信的事說給了他聽。


    常風看了信後哭笑不得:“寫信的人,一定是個酸腐的老學究。”


    蕭敬道:“皇上也是這麽認為的。所以讓你把此人找出來,打發到南京留守衙門去養老。”


    常風請示:“蕭公公,這封信也是一條線索。我能否拿走?”


    蕭敬點頭:“嗯,拿走吧。”


    常風回到錦衣衛,先派人找來了昨夜在東中門當值的旗手衛百戶。


    本來他想讓沈周按百戶的描述畫一幅小相,按相找人。


    哪曾想百戶表示天太黑。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臉。隻看到官服是五品。聽聲音五六十歲。


    百戶離開後,常風跟徐胖子商量:“有個找人的笨辦法。就是排查在京所有正五品、從五品官員。”


    “六部郎中、員外郎、左右庶子、翰林學士、通政司參議、尚寶寺卿.加起來大約一百三十多人。”


    徐胖子道:“那就查唄。先弄一份名單,挨個找他們來錦衣衛喝茶。”


    常風打消了這個念頭:“這苯辦法還是盡量別用。一來折騰得雞飛狗跳。一百三十多個文官,總有一些膽小的。一聽說錦衣衛請喝茶,再嚇病幾個。”


    “二來,我辦皇差向來快的很。去年臘月湯府縱火案,六個時辰就查明了真相。”


    “找匿名信的寄信人這等小事,總不能折騰上三天吧?”


    徐胖子問:“那咋辦?”


    常風看向了那封匿名信:“裏麵裝著一條線索呢。”


    徐胖子追問:“什麽線索?”


    常風答:“筆跡。一個人的筆跡就像是指模,是變不了的。”


    徐胖子道:“伱又認不出一百三十多名官員們的筆跡。”


    常風笑道:“我認不出,通政司的人或許認得出。”


    通政司,全稱“通政使司”。負責內外奏疏呈遞。類似於後世的辦公廳。


    京官上奏折隻有兩種方式。要麽將奏折交給通政司轉遞。要麽早朝時直接呈遞皇帝。


    常風跟徐胖子來到了通政司。


    通政使鄭繼聽說錦衣衛的常爺來了,下意識的一縮脖,以為是來找他麻煩的。


    因為李孜省以前當過通政使,當時鄭繼是他的心腹下屬。


    鄭繼對來通稟的雜役說:“快請。算了,我親自去迎接常千戶。”


    鄭繼是正三品文官,常風隻是正五品武官。他親自迎接常風,足見常風如今在京中的權勢有多高。


    所謂權勢分很多種。得皇帝恩寵是最高的一種。


    常風跟鄭繼一番寒暄後說明了來意。


    鄭繼長舒了一口氣,心道:我還以為是要吃李孜省的瓜落兒呢。


    隨後鄭繼道:“我們通政司中有一人,認識滿朝官員的筆跡。”


    常風問:“哦?誰?”


    鄭繼答:“一個姓傅的老書吏。他自天順初年就在通政司當差了。是通政司的老人兒。”


    大明官衙的文官員額有限。故各衙都養了數量甚多的書吏。他們無官無品,但各衙都離不開他們。


    有道是“流水的堂官,鐵打的書吏。”


    不多時,鄭繼領著傅書吏來到了常風麵前。


    傅書吏七十歲了,一口牙都掉光了。但精神矍鑠,很有精神。


    常風將匿名信給了傅書吏:“老前輩看下,這是哪位官員的筆跡?”


    傅書吏看了一柱香的功夫,而後十分肯定的說:“京官之中,無此筆跡。”


    常風問:“老前輩如此肯定?”


    傅書吏認真的回答:“常千戶有所不知。我在通政司三十多年了。整日跟京官奏折封皮上的折名、署名字跡打交道。”


    “誰的字跡,我一眼就能認出。”


    一旁的徐胖子有些失望:“得,白跑一趟。”


    常風道:“可往東中門扔信的人穿著官袍啊。”


    徐胖子猜測:“說不定官袍是偷的。”


    就在此時,傅書吏用手撚著信紙。他似乎有所發現:“這紙.”


    常風連忙問:“這紙怎麽了?”


    傅書吏道:“這紙是鬆江譚箋,是正兒八經的貢箋。隻有內廷和翰林院有。”


    “去年鬆江府貢到內廷兩千刀。皇上賜了一千五百刀給翰林院用。”


    常風大喜過望。能夠縮小排查範圍,就沒白來通政司。


    把目標鎖定在翰林院,差事就好辦多了。翰林院的五品官隻有五位:正五品學士一位;從五品侍讀學士、侍講學士各兩位。


    常風和徐胖子轉頭去了翰林院,找到了這五人。


    五人當中,官場前程最好的是侍讀學士李東陽、侍講學士王華。


    李東陽是先皇實錄的副總裁官。過個幾年,先皇實錄修撰完成之時,就是他入閣之日。


    侍講學士王華是成化十七年殿試一甲第一名狀元。


    大明文官升遷講究論資排輩。論資排輩主要看金榜名次。


    狀元郎王華就算沒什麽大作為,苦巴巴的熬資格,過個二十年至少也能混個從二品的官帽戴戴。


    常風對五人說道:“五位最近誰給皇上遞過奏折啊?”


    大明的奏折,分為奏事折、奏安折、謝恩折、賀折四種。奏事折又分明折、密折。


    李東陽首先開口:“我遞過奏事折,稟奏先皇實錄修撰進度。”


    王華道:“我上過一道奏安折。”


    其餘三人也說上過折子。


    常風笑道:“我說的不是普通奏折。是沒有署名的那種。”


    李東陽大惑不解:“沒有署名的奏折?那不就是匿名信嘛?”


    “常千戶,你也太小巧我們翰林官的人品了。”


    “我們翰林官直言進諫,都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給皇上遞匿名信那是宵小行為。”


    常風拿出了那封信:“諸位看看,這是你們中誰的筆跡?”


    五人看後。李東陽道:“常千戶,這並非我們五人的筆跡。”


    常風敏銳的察覺到,王華的臉上冒出了汗珠。


    雖是二月,天氣還是很冷。好端端的冒什麽汗?定然心中有鬼。


    常風道:“諸位學士打擾了,請回。”


    五人轉身離開。


    常風忽然喊了一句:“王學士,請留下!”


    王華聽到這話,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徐胖子在一旁笑道:“狀元公慌什麽?”


    王華一臉驚慌失措的表情:“啊,我失儀了,失儀了。”


    常風道:“王學士,你是成化十七年的金榜之首,才思敏捷。”


    “當年我爹還逼著我一夜之內通背下你的殿試狀元文。”


    “我覺得這樣一封幼稚至極的信,不會是你寫的。”


    “可你為何看信之後如此緊張?”


    徐胖子嚇唬王華:“狀元公,心裏有鬼還是早點招了的好。你這樣的文人要是進了詔獄.咳!”


    “我們這些粗人拿捏您,就像把雞蛋搖散黃一般容易。”


    王華“噗通”跪下了:“二位。請饒過犬子!”


    常風皺眉:“你兒子?”


    常風猛然想起,兩年前他去曲阜上任,途中偶遇過餓昏了的王華長子,王守仁。


    常風問:“你說的是哪個兒子?該不會是長子王守仁吧?”


    王華驚訝:“常千戶竟知犬子姓名?”


    常風笑道:“何止知道。兩年前他在曲阜還欠了我六個鍋盔呢!”


    “等會兒,這匿名信該不會是他寫的吧?”


    王華垂頭喪氣的說:“這是他的筆跡。常千戶請饒過他吧。今年元月,他格了七天七夜竹子後,生了一場大病,高熱不退。怕是燒壞了腦子。”


    常風有些奇怪:“格竹子?”


    王華給常風講述了日後被載入哲學史的“守仁格竹”。


    去年王守仁去南昌與江西參議諸養和之女成婚。返回餘姚老家時,船經過廣信。


    王守仁拜謁了廣信的程朱理學大師婁諒。


    婁諒向王守仁講述了格物致知的學問。王守仁如獲至寶。


    之後王守仁遍覽朱熹之作。將朱熹所言“物有表裏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視作真理。


    理論還需要實踐。今年正月,為了實踐朱老夫子的理論,他找來一盆竹子。與竹子在臥室之中對坐七天七夜,期間隻喝水。意圖格清竹理。


    然而七天七夜過後,王守仁什麽“理”都沒發現。還生了一場大病。


    大病之後,王守仁就變得行事古怪。


    常風道:“明白了,令公子大病之後變得瘋癲。寫了這封匿名信,又偷了你的官袍,昨夜跑到東中門把信扔在了地上。”


    “請你派人,把令公子請來吧。哦,順便讓他帶六個鍋盔來還我。”


    還有一更大概十一點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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