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城是個中等縣。按照弘治帝的聖旨,應積糧一萬六千石。


    帳冊上寫著積糧剛好是一萬六千石。


    官倉內一共有兩百個糧屯。每個糧囤積糧八十石,也就是一萬三千多斤糧。


    大明官倉所用麻袋,大小都是固定的。每個麻袋裝麥子可以裝一百斤。


    每個糧屯,壘著一百三十多個麻袋。


    常風先走到了一個糧屯前,用半截竹子一捅,流出來的是上等新麥。


    常風問黃知縣:“都是新麥嘛?”


    黃知縣腦袋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說話也吞吞吐吐的:“啊,都,都是!”


    常風一聲令下:“來啊,給我挨個糧屯查!”


    石文義領著幾個力士,扛著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來到了常風麵前:“常爺,徐爺,錢爺,你們坐。”


    如今石文義已升為了百戶。在查檢千戶所中,地位僅次於常風、徐胖子、錢寧三人。


    常風坐到椅子上。吃著石文義不知從哪兒尋來的糕點,喝著茶。


    一個時辰後,各個糧屯擺在外麵的麻袋查的差不多了。


    常風吩咐黃知縣:“讓你縣衙的三班衙役都過來,把糧屯外麵的麻袋搬開,查裏麵的。”


    這次下來巡查官倉,常風仔細的很。糧屯內外都要查。這一路過來都是這麽辦的。


    黃知縣目瞪口呆:“啊?還要查裏麵的?沒必要把,裏外裝的都是足重新麥。”


    常風從黃知縣的眼神中察覺到了欺騙!


    常風冷笑一聲:“怎麽,糧屯裏麵的麻袋不經查嘛?”


    黃知縣連忙道:“啊,下官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說.上差們查了一個多時辰了,勞累的很。不如到縣衙裏先用個飯。”


    常風怒視著黃知縣:“怎麽,想用酒飯、女人甚至銀子堵住我的嘴?”


    “難道你沒聽過錦衣衛常屠夫的大名?我的嘴,不是伱一個小小知縣想堵就能堵得住的!”


    正值三月底,天氣已經很熱了。黃知縣滿頭大汗,臉憋得通紅。


    情急之下,肥胖的黃知縣竟然直接暈了過去,像一灘爛泥一般倒在了地上。


    徐胖子笑道:“咱們還沒查,他就嚇倒下了!看來果然有鬼!”


    說完徐胖子走到了一個糧屯旁,施展錦衣衛頭號大力士的本領,將外麵已經查驗過的麻袋一個個搬開。


    徐胖子拿過一個半截竹筒,插進了裏麵的麻袋裏。


    流出的根本不是麥子!而是沙子碎石!


    徐胖子托著一巴掌沙石,來到了常風麵前:“常爺,裏麵袋子裏裝的是這玩意兒。”


    常風怒道:“來啊!用涼水把這貪官潑醒!”


    一名力士端著一盆涼水,給黃知縣當頭澆下。


    黃知縣醒了過來。


    常風指了指桌上的沙石:“黃知縣,黃世兄,這是什麽?能吃嘛?遇到災年能賑濟災民嘛?要不你吃一口給我看看?”


    黃知縣磕頭如搗蒜:“下官有罪,下官有罪!”


    常風道:“先別急著認罪。我問你,你這官倉裏存糧實數是多少?”


    黃知縣戰戰兢兢的回答:“三,三千石。”


    常風大怒:“聖旨上定的數目是一萬六千石。你這裏竟有一萬三千石都是沙子碎石?”


    黃知縣的胖臉已經麵無血色:“是。”


    常風質問:“糧呢?”


    黃知縣膽子很小,被錦衣衛的常屠夫一嚇,早就七魄丟了六魄。


    他開始說起了不著調的瘋話:“啊,糧沒收上來。啊不,是被下官貪墨了。”


    常風審問黃知縣時,一個縣衙的倉役偷偷離開了官倉。似乎是去給什麽人報信了。


    常風怒道:“你把貪墨的糧食賣了?還是存在了別處?”


    黃知縣肥胖過度,身體本就不好。在常風的逼問下,他竟然又暈了過去。這回拿涼水潑都潑不醒了。


    錢寧毫不客氣的抽出繡春刀,刀尖捅在了黃知縣的肥屁股上。


    黃知縣竟絲毫沒有反應。


    錢寧道:“常爺,這廝不是裝暈。”


    常風走過去探了探黃知縣的鼻息:“氣息奄奄啊。去,找個先生,給他好好瞧瞧。得想法子把他救回來。”


    徐胖子道:“費那事幹啥。把他就地正法了,再把家財一抄,不就齊活兒了嘛?”


    常風微微搖頭:“不。咱們不能就地正法了他。咱們得把他帶回京,對他公開處斬!”


    “我再請旨,讓官員們觀斬。讓滿朝文武都看看,對皇上的聖旨陽奉陰違是個什麽下場!”


    有時候死人比活人有用,常風是想拿黃知縣的人頭為弘治帝立威。


    弘治帝哪兒都好,就是太仁慈了。對於一個老板來說,過於仁慈威懾不了下麵的員工。


    幾名力士抬走了黃知縣。


    常風命令一眾力士繼續清查。果如黃知縣所說,一萬六千石囤糧裏,隻有三千石是貨真價實的麥子。剩下的全都是沙石。


    常風問錢寧:“查容城縣的是誰來著?”


    錢寧拿出一份名單冊子翻了翻:“是咱北司的小旗王德發。現在他應該在唐縣。”


    常風道:“派幾個人,騎快馬把他叫到容城縣來。”


    “這廝要麽拿了黃伯仁的銀子包庇他。要麽是辦差不謹慎,隻查糧屯外麵,沒查糧屯裏麵。”


    錢寧點點頭:“好,我這就派人。”


    入夜,縣衙後衙。


    黃知縣躺在榻上昏迷。常風則站在榻前,詢問郎中:“這廝如何了?”


    郎中答:“他本虛;正氣不足;氣、血、津液虧虛。氣滯、淤血阻塞脈絡。看來是老胸痹症了。”


    “小的隻能開瓜蔞湯,給他寬胸散結。他的命能不能保住要看造化。”


    郎中所說的胸痹症,用後世西醫的詞兒說就是冠心病。


    黃知縣一身胖肉,加上患有許多年的胸痹症,今日被常風一嚇,直接犯病了,生死難料。


    常風對徐胖子說:“得,咱們歇著吧。他若死了,咱們就抄了他家。”


    徐胖子微微一笑:“嘿,我不在後衙歇著。我得出去查風問俗啊!否則不是過寶山而空手而歸?”


    常風一揮手:“滾吧!悠著點,仔細馬上風。”


    徐胖子一溜煙跑了。常風回到了臥房。


    一共查了五個縣,查出一個縣的囤糧有問題。總算沒有白出京一趟。


    累了一天的他,躺下就睡著了。


    後半夜,縣衙突然響起了“咚、咚、咚”的鼓聲!


    鼓聲震天響,吵醒了常風。


    常風朝著臥房外喊:“來人啊,去看看怎麽回事!”


    一名力士領命而去。盞茶功夫後返回:“常爺,縣衙外聚集了數千百姓。說是要伸冤!”


    常風走出房門,自言道:“那姓黃的王八蛋不知道讓容城縣百姓咽下了多少冤枉!”


    常風來到了衙門口。


    衙門外的幾千百姓推金山倒玉柱一般,齊刷刷跪下去一大片。


    “冤枉啊!”他們齊聲高呼。


    常風壓了壓手,示意他們噤聲。隨後常風道:“諸位鄉親。我是錦衣衛千戶常風。此次奉旨巡查容城縣,就是來給你們伸冤的!”


    “貪官黃伯仁已經被我看管了起來!諸位可以有冤的說冤!我一條條記了查實,嚴懲黃伯仁為諸位出氣!”


    一眾百姓聞言,紛紛“嗚嗚嗚”大哭起來。幾千人的哭泣聲震天撼地。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站起身,跟幾個青壯打開了一把萬民傘。


    常風有些奇怪:我還沒給他們伸冤呢,這麽快就送萬民傘了?


    老人聲嘶力竭的大喊道:“欽差不要冤枉好人!我們不是來給自己伸冤的,是來給黃知縣伸冤的!”


    “黃知縣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好官!這柄萬民傘,是今年冬天我們造了送給他的。他虛懷若穀,沒有收!”


    幾千百姓紛紛大喊:“黃知縣冤枉啊!”


    “黃青天是一等一的好官!”


    “黃知縣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容城的百姓怎麽辦?”


    常風皺眉。


    常風的第一反應是:這些人應該是黃伯仁的手下雇來的虛灶。


    所謂虛灶,用後世的話說就是托兒。


    無論古今,總有些當官的為了給自己臉上貼金,在自己離任時,雇一堆托兒又是磕頭又是大哭又是挽留。


    有時候都不用花錢雇,直接讓衙門裏的小吏找自己的親戚朋友,演百姓苦留青天的戲碼。


    那七十多歲的老人久經世事,似乎看透了常風的想法。


    老人高聲道:“今夜來給黃知縣伸冤的,隻是縣城內和縣郊六鄉的百姓。”


    “本縣其餘二十一鄉的數萬百姓,明天陸續會到!”


    “大人若一意孤行,冤枉我們黃青天,整個容城縣的百姓都會進城長跪不起!”


    常風聽了這話,心裏打鼓:難道我真的冤枉黃伯仁了?他的手下就算找虛灶,也找不來全縣的百姓做戲啊。


    可是囤糧明明短了一萬三千石。他自己也承認是被他貪墨的。


    常風朝著那老人一拱手:“老人家,咱們衙內一敘,如何?”


    老人跟著常風進了縣衙。


    常風讓人給老人上了茶,隨後問:“老人家尊姓大名啊?”


    老人回答:“學生黃韋功,是本縣朱橋鄉的鄉約。”


    常風問:“老人家自稱‘學生’,是有功名?”


    老人答:“學生是宣德八年保定府院試的秀才。”


    常風道:“既是院試秀才,應該飽讀詩書。老人家為何要回護一個貪官?”


    老人麵色一變:“貪官?誰是貪官?你說黃青天?他要是貪官,恐怕普天下就沒有清官了!”


    常風苦笑一聲:“沒見過哪個清官十個手指帶五個戒指的。”


    老人恍然大悟:“你說那五個戒指啊!我們黃青天家境很好,在京郊有祖上傳下來的良田千畝。”


    “那五個戒指也是祖傳的。三個金戒,內側分別刻著‘廉’、‘清’、‘明’三個字。”


    “兩個玉戒,分別刻著‘忠’、‘孝’兩個字。”


    “黃知縣天天帶著這五個戒指,是為了提醒自己‘廉、清、明、忠、孝’的祖訓。”


    常風驚訝:“竟有此事?老人家不是誆騙我吧?”


    老人道:“整個容城縣的百姓都知道這事。大人若不信我,隨便找幾個百姓問問就是了。”


    “我們黃青天在容城縣做了兩任知縣,本縣百姓沒有一個提起他來不翹大拇指的。”


    “他一不貪汙,二不納賄。愛民如子,斷案如神。簡直就是包青天再世!”


    常風道:“可是,皇上下旨命天下州縣囤糧。你們縣應該囤糧一萬六千石。他隻囤了三千石。剩下的全是拿石子、沙子充數!”


    老人語出驚人:“學生鬥膽說句大不敬的話。皇上這道聖旨的初衷或許是好的。但到了地方上,聖旨成了剜百姓肉的刀!”


    常風問:“此話怎講?”


    老人侃侃而談,告訴了常風一個官員們人人皆知卻人人不言的秘密。


    朝廷收田賦,是靠各個縣衙底下的糧長、差役去收。


    糧長、差役們會用“官斛減容”和“淋尖踢斛”的法子壓榨百姓。


    所謂官斛減容,就是在收田賦的計量衡——官斛上做手腳。


    本來應該裝一百六十六斤的一石斛,有些隻能裝一百五十斤。黑心些的地方,一石斛實際隻能裝一百二十斤。


    官斛小了,百姓交的糧自然就多了。多出來的那部分,就被糧長、差役直至縣丞、知縣一層層瓜分掉了。


    淋尖踢斛顧名思義,官斛裝滿後,糧長會用力踹官斛一腳。灑出來的糧食成了“損耗”。損耗自然也會被瓜分掉。


    成化朝戶部尚書馬昂曾說過,朝廷每收賦千萬石,百姓實繳至少一千五百萬石。


    多出來的那些田賦,自然是被一層層的官吏瓜分了。


    但凡事總有個平衡。


    這兩個把戲自大明開國以來,已經耍了一百二十多年。達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官府可以對百姓可持續性的竭澤而漁。百姓也勉強能夠接受官府的盤剝,已經習慣了。


    可是去年弘治帝一道聖旨,打破了這種平衡。


    弘治帝要求的囤糧,是不包括在田賦之內的。


    他的本意是讓地方官用官銀收購百姓的糧。集中囤積起來,預防災年。


    然而,這道旨意到了地方上。地方官們個個如獲至寶、眼睛通紅,跟打了雞血一般。


    可算抄著了!除了田賦外,又多了一筆肥得流油的大進項!


    弘治帝旨意上的“囤糧”不是納田賦,類似於官方糧食收購。


    定價權在官府手上。


    除了“官斛減容”和“淋尖踢斛”兩個法子,他們還可以從定價上盤剝百姓。


    譬如一個老農按照官府告示,送來了一石上等好米。本來官府應付八錢銀子收購。


    官員看了看米,愣說那是次等劣米,隻能付五錢銀子。


    你說不賣?你敢!官府收購你們的糧食囤於官倉,那是皇上的旨意!你敢抗旨不成嘛?


    天下州縣的百姓,去年皆受到了官府兩次盤剝。第一次盤剝是交田賦,第二次盤剝是囤糧。


    再說弘治帝的初衷:囤糧備荒。


    糧食在老百姓手裏才能真正備荒。


    糧食收到了官府手裏,真遇到災年,就說不準吃到誰嘴裏了。


    就比如容城縣。若按聖旨應該囤糧一萬六千石。


    如今的知縣是好官黃伯仁。若出了災荒,他一定會拿囤糧賑濟百姓。


    可是,黃伯仁已經在容城任上整整六年。今年鐵定會升走或調到別處去。


    如果繼任者是個黑心貪官呢?遇到災年,把賑濟用的囤糧塞進自家腰包,給老百姓喝摻著沙子的稀麥粥


    黃伯仁雖然膽小,又有胸痹之症,但他腦子不笨!能夠看透這一層利害。


    他幹脆隻收了三千石糧充門麵,先糊弄走下來驗收的欽差再說。


    老人講述完了一切。常風聽得目瞪口呆。


    明明是利國利民的聖旨,傳達到最底下,竟成了害國害民。


    更可氣的是,了解實情的文官們,無一人提醒弘治帝!


    連王恕、馬文升都沒有對弘治帝明言。


    說來說去,還不是怕得罪普天下的地方官?


    難道說整個大明就沒一個真正的忠臣?


    常風道:“老人家,我出京也有一個月了。這些事沒人跟我說過啊。”


    老人道:“敢問上差。你出京之後,可有微服私訪,與各處的窮苦百姓深談?”


    常風語塞。


    他光把注意力放在了查官倉上。每到一地直奔官倉。哪裏聽過窮苦百姓的聲音?


    老人道:“事情我已經說清楚了。請上差明察秋毫,不要冤枉了我們黃青天。”


    常風問:“黃知縣為何要承認是他貪墨了一萬三千石糧食?”


    老人道:“沒收齊糧食,等於是抗旨。或許是黃青天怕容城縣百姓擔上抗旨的罪名。這才謊稱是他自己貪墨。他是在替全縣百姓背黑鍋啊!”


    就在此時,一名力士走了進來:“常爺,姓黃的那廝醒了。”


    常風連忙糾正他:“什麽‘姓黃的那廝’,稱黃知縣!”


    隨後常風對老人說:“慚愧,我險些冤枉了一個好官。”


    二人來到了黃知縣的床榻邊。


    黃知縣氣息微弱的說:“上,上差。”


    常風道:“你不用說了。事情的原委我都清楚了。你是個好官,我錯怪你了。”


    常風心中有些好笑:以前隻聽說過膽大包天的清官。這回頭一次見膽小如鼠的清官。


    黃知縣看了看常風身邊站著的老人,知道老人跟常風解釋了一切。


    他道:“上差。我雖未貪墨,但也有抗旨之嫌。”


    常風寬慰他:“你安心養病。等病情好轉了咱們再詳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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