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吉滾蛋了。內閣不能沒有首輔。


    如今內閣還剩下兩位仁兄。一位是次輔劉健。史書評價“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裏的那位“劉公”。


    另一位是閣員徐浦。


    徐浦,時年六十四歲。祖籍中都鳳陽,跟太祖爺是老鄉。


    他自小就是神童。景泰五年,二十六歲的他在殿試中高中一甲第二名榜眼,進入翰林院。


    三十八年前他已是朝廷中有名的青年才俊。


    他跟劉健一樣,都曾擔任弘治帝龍潛東宮時期的老師。在成化年間參加過保儲,是從龍之臣。


    弘治帝打算打破內閣“首退次晉”的規則,不提拔次輔劉健,轉而升徐浦為內閣首輔。


    在弘治帝執政的頭六個年頭。首輔是傀儡替身劉吉。


    弘治帝施行的是放權給六部,削弱內閣權力的策略。


    現在劉吉走了,弘治帝的禦下之策也該適時作出調整。他打算逐步收權於內閣。


    帝王權術,變化萬千,曆代明君皆如此。


    這樣一來,內閣首輔的位置就萬分重要。


    即便徐浦是弘治帝知根知底的老師,也必須要慎重。


    用後世的話說,弘治帝準備對徐浦再做一次背景調查。


    這項重任,自然落到了錦衣衛常爺肩上。


    乾清宮大殿內。


    常風跪倒在弘治帝的麵前。


    弘治帝開門見山:“查一下徐先生的私檔。朕準備對他委以重任。”


    徐浦、劉健都是弘治帝的老師。弘治帝稱關係親近的臣子為“某卿”,稱呼這二人則是“先生”。


    常風道:“是,皇上。”


    弘治帝道:“此事幹係重大,你要上心。”


    常風拱手:“臣明白。”


    錦衣衛私檔是個好東西。


    譬如一個人金榜高中一甲或二甲前十。名次靠前,前途無量。在他們擔任翰林官兒時,錦衣衛就開始為他們建私檔。


    這個私檔會跟隨他們一輩子。直到他們七老八十致仕歸鄉。


    常風喊著徐胖子來到了檔房大門前。


    徐胖子問:“今日又要查誰的私檔啊?”


    常風答:“查內閣徐閣老的。”


    徐胖子驚訝:“皇上要整徐浦?不能吧,徐浦是皇上的老師啊!”


    常風微微搖頭:“錯了,皇上要重用徐浦,這才讓我來查私檔的。”


    二人進了檔房。查調了徐浦的私檔。


    說實話,徐浦不是什麽聖人。錯事做過,壞事也做過。


    一個人宦海沉浮三十八年,從七品翰林修撰一直幹到內閣閣員,又怎能白璧無瑕?許多事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常風在私檔中讀到了徐浦的一則趣聞。


    說徐浦中舉人之後,效仿古人一日三省吾身。


    他弄了兩個瓶子。每做一件壞事,就往瓶子中投一顆黑豆。


    每做一件好事,就往瓶子中投一顆黃豆。


    最開始的時候,黃豆數量遠遠超過黑豆。黑豆是稀罕物,說明他做的壞事屈指可數。


    隨著金榜題名,進入官場。黑豆的數量漸漸多了起來。


    到了成化十五年,官拜禮部右侍郎時,黑豆的數量已經遠遠超過黃豆。


    時汪直、尚銘、萬安等奸宦庸相輪番掌權。他隻有先自保才能保護儲君,為此做下了不少昧心事。


    一直到成化二十三年,貴妃黨倒台,弘治帝即位。他瓶子裏的黑豆越來越少,黃豆越來越多。


    至今年,瓶子裏的黑豆又成了稀罕物。說明聖君臨朝、賢臣掌權,他無需再做昧良心的壞事。


    這就是徐浦“儲豆律己”的典故。


    翌日,常風再次來到了乾清宮,向弘治帝匯報徐浦的私檔情況。


    在踏入乾清宮大殿門檻的那一刻,從某種角度上說,常風決定了內閣首輔之位的歸屬。


    徐浦的人品、私德、官聲,全憑常風一張嘴說。


    常風若嘴巴歪一歪,徐浦永遠別想坐上內閣首輔的椅子。


    由此可見,常風職不過從四品,卻有著滔天權柄。皇帝的寵信便是最大的權柄!


    進了大殿,弘治帝急切的問:“徐浦人品、私德、官聲如何?”


    常風沒有直接說“好”或“不好”。


    得勢幾年,常風變得越來越雞賊。


    他從不主動在皇帝麵前評價一個大臣是好是壞。而是擺出實事,盡量讓皇帝自己開口評判。


    常風將徐浦家的黃豆、黑豆的趣聞,稟報給了弘治帝。


    弘治帝若有所思,隨後狡黠一笑:“成化朝時,徐浦的黑豆遠超黃豆,說明他做了不少壞事啊。”


    “這樣的人,沒資格擔任首輔,你說對嘛常風?”


    弘治帝這是在逼常風亮明自己的觀點。同時也在考常風。


    常風正色道:“稟皇上。事情不能但看表象。表象上,黑豆多說明徐浦幹了不少壞事。”


    “但實質卻是徐浦忍辱負重,在逆境中盡力保全自己。同時也保全龍潛東宮的儲君。”


    “若讓臣評價徐浦,四個字足矣。”


    弘治帝來了興趣:“哦?哪四個字?”


    常風一字一頓的朗聲答道:“大節無虧!”


    弘治帝龍顏大悅:“說得好!常風,你不愧是朕看重的才俊。看人能夠剖開表象看實質。”


    “唉,可惜!伱上一科會試沒有拔貢。若有個進士功名,朕會讓你去吏部文選司當個郎中。”


    常風叩首:“皇上過譽。”


    在常風說出“大節無虧”四個字,弘治帝表示欣賞的這一刻。徐浦已經板上釘釘會成為大明的內閣首輔,位極人臣!


    從古至今的官場都是這樣,在升遷的關鍵時刻,需要有關鍵的人說上關鍵的話。


    弘治帝道:“常風,明年會試你要繼續考。你這樣的人,待在錦衣衛那個上不得台麵的衙門,實在是屈才了!”


    錦衣衛的權勢再盛,也隻是弘治帝的家奴、東廠太監們的附庸。故弘治帝說錦衣衛“上不得台麵”。


    常風叩首:“臣一定牢記皇上教誨。辦好差事的同時,兼顧學業,刻苦讀書。不負皇上厚望。”


    弘治帝笑道:“嗯。朕很看好你。下去吧。”


    史書載:弘治五年,閣揆劉吉致仕,徐浦接任之。


    距離明年春闈大比還有半年光陰。


    有了弘治帝的激勵,常風白天在北鎮撫司盡責當差。晚上回了家就頭懸梁錐刺股的苦讀。


    正直壯年的他,甚至讓劉笑嫣和九夫人搬到了一個臥房裏住。


    自古妻妾不同房。妻妾同房,若夫君與之“三人行必有我師”,便是大不吉也。


    常風屬於是自覺抵製不良誘惑,一心致學了。


    除了刻苦攻讀,他沒事兒還會請好友張彩前來切磋學問。


    錦衣衛始終頂著個“家奴”的名聲。大部分文官不屑與之私交。


    但張彩則不同。他屬於典型的社交寵兒。不但跟文官上司、同僚、下屬關係融洽。還跟太監和錦衣衛相處甚歡。


    這日晚間,張彩下了差沒回家,直接來了常府。


    常風最近做了兩篇應試八股文,二人約好今夜讓張彩評判下,同時探討經義。


    張彩一進門,常風驚訝不已。


    隻見張彩穿的是白鷳青袍。這是五品文官服色。


    常風問:“張兄,你不會又升了吧?”


    張彩微微點頭:“慚愧。今日剛掛了牌子,升任吏部考功司員郎中。”


    張彩的升遷速度,不亞於常風!


    僅僅兩年半之前,他還隻是個吏部觀政進士。三個月升為主事。一年半升為員外郎。如今又高升了郎中。


    直接在兩年半內實現了在吏部的三連跳!


    且吏部的考功、文選二司郎中,因權力太大,又被稱為“小侍郎”。


    之前張彩是在文選司擔任主事、員外郎。


    如今他的新位置考功司,地位僅次於文選司。屬於兩京十六部中權力第二重的司。


    考功司管著天下文官的政績考核。這個部門可以用後世的一副對聯形容。


    上聯是:“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下聯是:“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橫批:不服不行!


    張彩能夠得到近乎逾製的提拔速度,是因他有兩個長處。


    一,長得好。是京城官場裏出了名的美男子。


    二,善於交際。不管是誰,隻要跟他一接觸就能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上司、同僚、下屬提起他來,沒有一個不豎大拇指的。這樣的人要是升遷不快才是見了鬼。


    常風拱手:“張兄,恭喜你了!我猜測再往下,你會升到地方做一任知府。而後調職回京重用。”


    “你成為正兒八經的六部堂官,恐怕隻在十年之內了!”


    張彩笑道:“那就借常年兄吉言了!”


    巴結常風的人,都稱呼常風為“常爺”。張彩卻一直稱常風為“常年兄”。


    常風反而覺得親近。且“年兄”二字,表示常風不僅是錦衣衛中殺人如麻的屠夫,還是個讀書人。


    常風拿著兩篇八股文,和張彩來到了前院中的楓樹下探討學問。


    正值初秋的傍晚,楓葉金黃,夕陽餘暉。二人對坐鑽研學問,宛如子期、伯牙之交。


    世事無常。隨著時光流逝,子期、伯牙也有可能變成富弼和韓琦。


    就在此時,劉瑾牽著一條母犬走進了前院。


    常風連忙引薦:“張兄,這位是鍾鼓司大使劉瑾劉公公。”


    “劉公公,這位是新任吏部考功司郎中,張彩張大人。”


    劉瑾從某種角度上說,是常風的人。他見到常風都是尊稱“小叔叔”。


    沾了常風的光,司禮監秉筆錢能才會對劉瑾高看一眼。今年將他從司副升為大使。


    大使是太監中的第四等。再往上升,就是三等監丞、二等少監、一等太監了。


    劉瑾連忙寒暄:“啊,原來是張大人,久仰久仰!”


    張彩客氣的說:“原來是劉公公,失敬失敬。”


    這是正德朝立皇帝和他第一心腹文官之間的首次見麵。


    也是常風一生中遇到的兩個危險的敵人之間的結盟之始。


    常風指了指劉瑾手中的母犬:“賢侄,這是?”


    最開始,常風一直稱劉瑾為“劉公公”。


    後來習慣了,直呼這個大他十六歲的人為“賢侄”。


    畢竟劉瑾今時今日的官職,是常風一手替他謀來的。稱他“賢侄”有何不妥?


    劉瑾笑道:“糖糖小姑姑上回說,虎子可能狗命不久,想給虎子留個後。”


    “我趁今日沐休,轉了六個狗市才找到這條妙齡純血母萊州紅。”


    “這不,趕緊帶過來配狗。哎呦,瞧我當著二位大儒的麵渾說什麽。是開枝散葉!”


    劉瑾對待常恬是真心實意的。


    太監沒有子女。正如當初懷恩將幼年常恬視作孫女一樣。劉瑾內心深處將常恬視為自己的女兒。


    常恬說自己想吃什麽,想玩什麽,劉瑾隻要知道了,就算鑽山打洞也要給她弄來。


    常風笑道:“糖糖在後院小池塘邊跟壯壯釣王八呢。虎子也在那邊。你過去吧。”


    劉瑾牽著萊州紅走了。


    常風跟張彩聊到掌燈時分。二人隨便吃了晚飯,又探討了一個半時辰文章。一直到皓月當空,張彩才告辭離去。


    常風正要吹了書房的燈,準備回臥房睡覺。


    劉瑾走了進來。


    常風問:“賢侄怎麽還沒走?狗配上了嘛?”


    劉瑾半開玩笑的說:“配上了,配上了。我這個不全之人真是羨慕得緊啊!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宦官看配狗。”


    常風啞然失笑:“你這人真愛打哈哈。”


    隨後常風收斂笑容:“這麽晚還沒走,是有正事找我吧?”


    劉瑾“噗通”給常風跪下了:“小叔叔,侄兒是有求於您。剛才看您跟張大人醉心學問,沒敢打擾。”


    常風連忙道:“咱們是自家人。何必如此?快快請起。”


    “隻要在我能力範圍之內的忙,我一定幫。”


    常風幫別人忙,一貫是有前提條件的,那就是“在能力範圍之內”。


    劉瑾道:“坤寧宮那邊,正在為太子挑選合用的侍恭官。我想求小叔叔,幫我調到坤寧宮去。”


    侍恭官,說白了就是負責小太子拉完屎後給擦屁股的。


    常風一愣:“侍恭官沒有品級。你如今已是正五品大使。去坤寧宮伺候太子的恭事豈不成了大材小用?”


    劉瑾是一個出色的政治投機家。知道何時下重注。


    今日的太子別看隻有一歲,遲早會成為大明的皇帝!


    是時候把我的賭注全部壓到太子身上了!


    即便放棄剛剛執掌的鍾鼓司,從擦屁股的差事從頭幹起,我也在所不惜!


    劉瑾道:“小叔叔。太子是儲君,伺候好儲君的恭事絕對不是小事。我想為太子的茁壯成長盡一份綿薄之力!”


    常風笑道:“坤寧宮的事,司禮監那邊管不了。特別是有關太子的一切大小事,都需皇後娘娘點頭。”


    “你小嬸嬸與皇後娘娘私交甚好。等你小嬸嬸入宮時,讓她幫你在皇後娘娘麵前美言幾句就是了。”


    劉瑾大喜過望,興奮的搓著手:“這,這,又要麻煩小叔叔、小嬸嬸了。”


    常風卻道:“沒什麽麻煩的。是讓你去當侍恭官。又不是當坤寧宮管事牌子。”


    “話說回來,你想當坤寧宮管事牌子,李廣公公也不會讓位啊,哈哈。”


    是人就會犯錯。常風一生中犯過很多錯。


    弘治五年的秋天,幫劉瑾調去坤寧宮伺候太子出恭,是他一生中犯過的最大的三個錯誤之一。


    彌補這個錯誤,他整整花了五年光陰。


    劉瑾千恩萬謝:“我能有今日,全靠常家提攜!”


    常風笑道:“張道士不是給你算過命嘛。是糖糖的氣運旺你。”


    說到常恬,劉瑾忽然真情流露:“唉。小姑姑長得真快啊。一眨眼就十三歲了。到了訂婚約的年紀了。”


    “不知道會便宜了哪家的混小子。那混小子不知積了多少輩子的德。”


    常風頭大:“可別提了。前幾日我跟糖糖說這事兒。糖糖直接火了,差點把桌子掀了。”


    “我也頭疼這事兒。你說尋個普通人家吧,我始終覺得辱沒了糖糖。”


    “選個官宦人家。我又怕人家是打量我在皇上麵前受寵,有意通過聯姻攀附。”


    劉瑾提醒他:“小叔叔,對於男人來說,取個惡妻可以休。還可以納妾。”


    “對於姑娘家來說,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沒有回轉餘地。您一定要慎之又慎。”


    常風對劉瑾的話很認同:“你說的太對了。所以,訂婚約的事不著急。我得慢慢替糖糖尋如意郎君。”


    “其實最重要的還是糖糖喜歡。”


    且說剛才張彩出了常府。


    張彩回頭望了一眼馬文升親題的燙金府匾。


    他心中暗道:今日在常府認識了內宮的一位公公。找機會得跟這位公公喝頓酒,多多交往。


    張彩勤往常府跑,並不是為了跟常風探討什麽學問。


    常風雖有才學,始終是個舉人中的下等水平。


    張彩想探討學問,找翰林院的大才不香嘛?


    張彩是打量著常府交往的人四頭八麵。特別跟宮裏關係匪淺。


    他沒事兒就往常府湊,是在為今後的仕途鋪路。


    張彩骨子裏是個無利不起早的家夥。所做的每一件事,歸根結底都是為仕途鋪路。


    他鑽營升遷的手段高明的很。


    不然也不會在不到三年的時間內當上考功司郎中。


    官場朋友間的交往就是這樣,都帶著目的。


    張彩上了官轎,誌得意滿的打道回府。


    用後世的話說,張彩就是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這樣的人,遲早有做下大惡的一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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