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風忙著跟久別重逢的妻妾交流感情。


    壽寧侯張鶴齡也沒閑著。


    四十歲的常府前廚娘芸娘,正在盡心侍弄張鶴齡。


    四十歲的女人,能被舞象之年的俊朗青年看上已是不易。更何況青年還是當朝國舅爺?


    爽身爽心還能得大富貴,她怎能不賣力?


    張鶴齡如在雲中。


    事畢,芸娘嗔道:「姐姐跟了你,你總該讓姐姐衣錦還鄉。」


    張鶴齡道:「行啊!我派侯爵的官轎、全套儀仗送好姐姐回鄉。」


    芸娘道:「姐姐不要那些虛頭八腦的。好弟弟,我家在鄉裏五代雇農。你要真想讓我風光,把我們鄉上的那片地賞了我吧!」


    張鶴齡道:「地又不是我的,我怎麽賞你?」


    芸娘想了想,說:「你不會跟你親姐皇後要?國舅爺要幾千畝莊子又不算出格。乖弟弟,求你了。」


    張鶴齡一想:也是。大明朝都是我姐夫的,有我姐姐一半兒。我要幾千畝地怎麽了?


    想到此,張鶴齡道:「成吧!」


    芸娘輕笑:「那我謝過好弟弟了。」


    張鶴齡不愧是舞象之年的人。果然舞象!


    「好姐姐,怎麽謝我啊?把北安門賞了我吧!」


    「你壞!來......」


    「嘶!」


    翌日,張鶴齡跟張延齡進了坤寧宮。


    張鶴齡開口就說:「姐!宛平縣榆垡鄉那邊有片兒地,很是不錯。你賞給我吧!」


    張皇後眉頭一皺:「怎麽想來跟我要地了?」


    張鶴齡道:「啊,我一個侯爵,弄幾千畝莊子不算過分。」


    張皇後道:「這事兒......我尋思尋思。得皇上同意啊。」


    張皇後沒有反對,在張鶴齡看來就是同意了!


    他跟張延齡一溜煙出了宮。帶著家丁就開始驅趕榆垡鄉的農人,將田地強占為己有。


    要知道,這可是在年根底下啊。上千百姓無故就被強占了土地。


    張鶴齡來搶地,不光帶了家丁,還從十二團營調了五百兵。團營兵凶神惡煞、持槍帶刀,老百姓哪裏敢反抗?


    更過分的是,張鶴齡堂堂十七歲的侯爵,竟在馬車中帶著一個四十歲的女人。邊幹那苟且事情,邊聽著馬車外百姓挨打的慘叫。


    有傷風化!真是有傷風化!


    宛平縣令得知此事萬分憤怒。他上稟給順天府尹,府尹也義憤填膺。


    但他們既不敢製止張鶴齡缺德帶冒煙的行為,也不敢上稟皇帝。


    天下誰人不知,弘治帝獨寵張皇後,厚待張家人,視兩個小舅子如自己親弟弟。


    這個黴頭,沒幾個人敢觸。


    順天府尹阿q附體:我不敢管你,有人敢管你!我找他去!


    府尹找的人官職並不高。隻是戶部北直隸清吏郎中,正五品而已。


    但他的名字,卻響徹整個華夏文學史。


    他就是——李夢陽!


    李夢陽,陝西扶溝人(明甘肅部分地區屬陝西管轄)。


    他跟李東陽雖名字相仿,卻沒有半點親戚關係。


    後世對他的評價是:明中期文學家,複古派前七子領袖。


    李夢陽在京官之中,以膽子大而著稱。


    他出身書香門第,官宦世家。其父當過周王府教授。


    李夢陽自小聰穎,熟讀經詩,滿肚子經綸。吃進去的是米,拉出來的是錦繡文章。


    十八歲那年,他參加陝西鄉試。按明製,秀才考舉人要回原籍。


    於


    是他去了西安備考。在西安期間,他聽聞知府魚肉百姓,三司不管不問。


    於是在進入貢院時,他幹了一件大膽的事,諷刺官場黑暗。


    大白天的,他手裏提著一個燈籠。


    貢院內的考官不解,問他是何故。李東陽回答:「西安城的吏治黑暗,不打燈籠我怕找不對路。」


    這就是李夢陽「晝提燈籠」的典故。


    說句題外話,四百五十年後,一位姓馮的將軍模仿了李夢陽的行為。


    粉絲模仿行為比偶像本尊行為還有名。


    晝提燈籠的事情傳開,西安知府、三司恨他恨的牙根兒養。他們找到了學政,讓學政衙門革除李夢陽的應考資格。


    好在學政是個正直的官員。頂著壓力讓李夢陽完成了鄉試。


    西安知府、陝西三司本來打算等他完成鄉試報複他。


    結果閱卷結束,試卷糊名撕開。李夢陽高中第一名解元!他的應試文章精妙,被全陝西的文人競相傳抄。


    一時間,李夢陽成了陝西文人中的頂流偶像。地方官府奈何他不得。


    第二年,李夢陽去了京城參加會試,連登貢士。殿試中二甲第十七名(全國第二十)。


    小李長得也比較寶相莊嚴,是十裏八鄉有名的俊後生。被分入翰林院當庶吉士,前途一片光明。


    如果按照這個劇本走下去,李夢陽會在翰林院當幾年學官。繼而分到六部或地方。


    苦巴巴熬上幾十年資格,起碼能做到六部堂官或封疆大吏。甚至有可能入閣,位極人臣。


    畢竟庶吉士出身的人,官職上限是天花板級的。


    可是,禮部宴請新科進士的恩榮宴上,李夢陽因自己的大膽吃了大虧!


    李夢陽多喝了幾杯,言談間表現出對八股文的齒冷。還語出驚人,提出「文必秦漢,詩必盛唐」。


    這種言論,被以八股晉身的滿朝官員視作異端邪說!


    你說文必秦漢,把朱子、二程放在哪兒了?把曆代八股大家放在哪兒了?


    這就好比一個現代人穿越到西歐獵捕女巫的時代,向人宣講無神論。


    給你上火刑架都算輕饒你了。


    當然,東方還比較文明。讀書人就算有燒死李夢陽的心,也不會付諸行動。


    但翰林院的掌院學士不幹了:如此狂妄之人,翰林院絕對不要!愛去哪兒去哪兒。


    於是李夢陽被剝奪了庶吉士的資格,被打發到了戶部當主事。


    在戶部,他以精明能幹、膽大心細而著稱。


    翰林院不要他,反而成全了他。他在戶部如魚得水,沒幾年就高升郎中。


    弘治帝有抑製土地兼並之心,也多次表達過抑製土地兼並的態度。但因阻力太大,隻能盡力為之。


    身為戶部北直隸清吏司郎中的李夢陽,最大的任務就是阻止北直隸的土地兼並!


    張鶴齡算是撞在他銃口上了。


    我李夢陽有吞天之膽!別人不敢管的事,我李夢陽敢管!別人不敢參的人,我李夢陽敢參!


    笑話,得罪普天下的讀書人我都不怕。我還怕區區外戚?


    他一道參劾奏折遞到了通政司,又由通政司轉遞給了弘治帝。


    這道奏折參劾張鶴齡的主要罪狀有三。一,外戚擅調團營兵,有圖謀不軌之嫌。


    二、強奪百姓田土,拆人房屋。


    三、與浪蕩老婦穢亂鄉間,招搖過市,有傷風化。


    弘治帝此刻表現出了他的缺點——護犢子,特別是張家的犢子。


    見被參劾的是自己的兩位小舅子,奏折他根本沒仔細看。直接


    帶到坤寧宮交給了張皇後。


    他告訴張皇後:「讓鶴齡收斂一些。」


    張皇後叫來了兩個弟弟,嚴加訓斥,將奏折丟給二人。


    二人看後,張鶴齡似乎發現了什麽,他大喊道:「這個叫李夢陽的王八蛋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在罵姐姐您呐!」


    張皇後驚訝:「何出此言?」


    張鶴齡指著奏折中的一句話說:「瞧,這裏有一句‘陛下厚張氏。張氏不就是您嘛!這是對您大不敬!」


    「他參我們。我們還要參他對***皇娘大不敬呢!」


    其實,李夢陽奏折裏所提的「張氏」,指的是外戚張家,並非特指張皇後。


    張皇後這人心腸雖然不壞。但始終不是馬皇後那樣的賢後。出身小家碧玉的她頭發長見識短。


    兩個弟弟添油加醋的又編排了一番。她竟氣得不行。親自去了乾清宮,讓弘治帝治李夢陽的罪。


    弘治帝心裏明白張家理虧。可老婆有命,身為寵妻狂魔的他不能不表達一個態度。


    於是弘治帝召見了錦衣衛的兩位新任僉事,常風、牟斌。


    乾清宮大殿中。弘治帝把李夢陽參劾兩位國舅的折子交給了二人看。


    折子中那句「陛下厚張氏」被朱筆勾出。


    弘治帝道:「李夢陽對皇後不敬。朕定要嚴懲。將他抓入詔獄。」


    常風道:「皇上,李夢陽參劾二位國舅的罪名,似乎確有其事......」


    常風也聽說張鶴齡最近在宛平縣跑馬圈地,弄了一個莊子。隻是不曉得他幹的這麽過分。


    而奏折中所說那個「四十老婦」,顯然是自家以前的廚娘芸娘。


    弘治帝擺手:「朕沒讓你們查張家兄弟強占田地的事。隻讓你們嚴辦李夢陽對皇後不敬的事。」


    常風連忙拱手:「是。」


    弘治帝道:「去抓人吧!」


    二人剛要退出大殿。弘治帝補了一句:「沒辦法啊,朕總要給皇後一個交待。」


    常風和牟斌出了大殿。


    牟斌是出了名的仁厚,又喜好詩詞,仰慕李夢陽。對他提出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觀點頗為認同。


    牟斌道:「常爺,我聽皇上的話音,並不想讓咱們嚴懲李夢陽。」


    「隻是礙於跟皇後的情分,讓咱錦衣衛出手擺個姿態。」


    常風本來還擔心牟斌拿著雞毛當令箭,真去收拾李夢陽呢。沒想到他如此通情達理。


    常風當即附和:「沒錯。我也是這麽看的。皇上下了旨,李夢陽得抓。但抓起來後如何對待,就是咱們兄弟的事了。」


    「牟兄你喜好詩詞。這下正好有機會跟李夢陽切磋。」


    牟斌喜不自勝:「自調回京城。我還從未單獨拜會過李公呢!」


    二人先回錦衣衛開了駕貼,隨後來到戶部。


    今日在戶部坐堂的是劉大夏。


    劉大夏聽說常風是來抓李夢陽的,萬分驚訝:「你們要抓他?論人品,他風骨高潔。論能力,他比那些腐儒不知道強多少倍。」


    「論官聲,他是戶部有名的清廉郎中。」


    「就因為參劾了國舅,就要將他投入詔獄?我聽說進了詔獄,不死也要脫層皮。」


    常風連忙寬慰劉大夏:「我們關他幾日,讓皇後消了氣,就會把他放了。」


    「劉部堂放心。我們會在詔獄中厚待他。他出獄時,若輕了一斤,您拿我是問。」


    劉大夏這老家夥頗有幽默感:「一斤?你們要是切他三兩肉,閹了他也夠他受的。」


    常風和牟斌啞然失


    笑。


    二人來到北直隸清吏司值房,向李夢陽出示了駕貼。


    李夢陽對錦衣衛沒有半分好感。加上之前沒跟常風接觸過,不了解常風的為人。


    李夢陽理所應當的認為,皇帝的寵臣一定是阿諛奉承的小人。


    再加上李夢陽聽說,常家跟皇後關係匪淺......


    他高昂著頭顱,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古有比幹,今有在下。你們要抓便抓,要殺便殺!」


    「我李夢陽天生膽子大!別人怕進詔獄,我不怕!」


    常風連忙道:「我的李先生。你能不能別胡說八道!你自詡比幹,那當今天子成什麽了?」


    「再說了,龜孫子才要殺你呢!你不畏權貴,參劾外戚,我們錦衣衛的人佩服你佩服的緊,厚待你還來不及呢!」


    牟斌附和:「先生放心。我已讓詔獄收拾出了一間牢房,還算幹淨。一應被褥用物,都是我讓家裏人送過去的。」


    「我還讓人在牢房裏焚了香。準備了一些唐宋的詩詞孤本、筆墨紙硯,還有一張瑤琴。」


    「您權當在詔獄裏清淨幾日就是了!」


    常風和牟斌的態度讓李夢陽大為詫異。


    片刻後,李夢陽作出了自己的判斷:他們可能是怕我拒捕,故意哄騙我。


    李夢陽高看自己了。抓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錦衣衛能怕拒捕?


    想到此,李夢陽一臉桀驁不馴的表情:「君讓臣死,臣不能不死。走吧,帶我去詔獄。」


    常風沒給李夢陽上枷帶鎖,領著他來到了北鎮撫司詔獄之中。


    三人走向給李夢陽準備的「牢房」。


    途經兩側的牢房,李夢陽不斷聽到犯人的慘叫聲。


    李夢陽心忖:果然如此!詔獄是人間地獄。怎麽可能會善待我!


    就在此時,眾人到了李夢陽的牢房。


    李夢陽走進去一看,目瞪口呆!


    這牢房......也太清淨素雅了吧?


    一張小床,床上鋪著上好的緞子麵被褥。牢房中央放著兩張書案,一個書架。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更誇張的是,還有一個燒茶用的小茶爐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兒,正煮著茶呢,聞著像是正宗的武夷山大紅袍。


    常風讓石文義布置牢房。石文義是伺候人的高手。把牢房弄成了客棧上房。


    李夢陽道:「這......這太過了吧?」


    常風道:「李先生,張鶴齡、張鬆齡那倆小王八蛋什麽揍性我清楚。」


    「你放心,我在他們那兒還算有點麵子。我會讓他們把兼並的幾千畝土地還給百姓。」


    「隻是此事涉及皇後,皇上和皇後情深。不得已,得委屈你在此住兩天。」


    「今兒是臘月二十八。你放心,初五我夫人進宮,會勸皇後將你放走。」


    「除夕、初一,我讓人來給你送餃子。你喜歡吃什麽餡兒的到時候跟伺候你的石千戶說。」


    錢寧高升了北鎮撫使,石文義接替他,成了查檢千戶。


    常風讓石文義在詔獄裏伺候李夢陽。伺候人是他的專長。


    李夢陽住上了豪華牢房,常風跟牟斌又態度和善。他放下了之前的戒心。


    李夢陽道:「那就多謝了。」


    常風笑道:「我先出去辦點差事。牟僉事仰慕你已久。你們先在此切磋詩詞吧。」


    常風出得詔獄,找到了錢寧。


    常風吩咐他:「綁個人。」


    錢寧從團營調到錦衣衛,又從小旗飆升到北鎮撫使,全靠常風提攜。


    常風讓他走東,他


    絕不走西。常風說黃河是清的,恐怕他都會附和:真比我喝了一桶水尿的大白尿還清。


    錢寧問:「綁誰?哪個封疆大吏、部院大臣?」


    常風道:「你沒少在我家飯廳吃飯。還記得我家有個廚娘,名叫芸娘的吧?」


    錢寧道:「記得啊。徐爺還睡過呢。後來攀上了壽寧侯,給壽寧侯當了外宅。」


    常風眉頭緊蹙:「什麽?真是浪貨!我以前怎麽沒察覺!徐胖子也睡過她?他娘的,他跟張鶴齡真不愧是靴兄弟!」


    「這女人慫恿壽寧侯橫行不法,留不得。你把她綁了,派人把她送到九邊,隨便給哪個丘八為妻。越遠越好。」


    錢寧問:「這事兒壽寧侯要是知道了......」


    常風道:「一個外宅而已。就算他知道了,有我兜著。」


    錢寧拱手:「得令。我這就去辦。」


    接下來常風要讓張家兄弟吐出強占的土地。


    他沒有親自去。解鈴還需係鈴人。張鶴齡侵占土地,是芸娘慫恿。芸娘又是常恬逼迫張鶴齡收作外宅的。


    常風回了趟府,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交待了常恬一番。


    翌日,常恬氣勢洶洶的去了壽寧侯府。


    張鶴齡笑道:「哈哈,糖糖妹子來啦。最近跟那個姓黃的小子怎麽樣了?拉小手了沒?」


    「他要敢輕薄咱妹子,左手拉的我砍他左手,右手拉的我砍他右手。」


    張延齡見常恬麵有慍色,連忙道:「二哥,你瞎說什麽呢?糖糖妹子別理他。你想吃啥,我讓廚房給你做。」


    常恬道:「哼,我想吃油炸知了猴!」


    寒冬臘月哪有知了猴,常恬這是在為難二位哥哥呢。


    張鶴齡麵露難色:「這......知了猴夏天才有啊。」


    張延齡道:「不打緊。我這就帶人去刨樹根。樹根底下有知了猴!就算把整個京城的樹全刨了,也得給糖糖妹子湊一整盤!」


    張延齡作勢就要走。


    常恬卻叫住了他:「哼!我改主意了!我要吃你倆的肉!要現割的,帶血絲。我蘸著鹽生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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