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風將王越的遺體在柳木棺中安頓好,又與幾名鎮帥、鎮守太監商定了輪流守靈的事。


    從帥帳出來,常風去看負傷六處的徐胖子。


    徐胖子正撅著大腚,趴在病榻上。時不時發出一聲呻吟:“哎呦,疼死胖爺我了!”


    “天殺的韃靼人。背後放冷箭。射哪兒不好,射老子屁股!”


    “下回要是還有仗打,我就學葉廣,在草原四處放火,燒你們的營帳!”


    見常風走了進來,徐胖子如同見到了親人一樣:“常爺!我他娘還以為見不著你了!”


    常風坐到徐胖子的病榻邊。本來他還擔憂胖子的傷勢。在門口聽到徐胖子斥罵韃靼人,中氣十足。他懸著的心可算放了下來。


    常風道:“幸虧射的是大腿後麵,要射的是大腿前麵。以後還怎麽去怡紅樓。”


    徐胖子道:“也是。對了,常爺你聽說了嘛。我運氣好,親手砍了土默特部的副首領。”


    “這回看京城裏那群嚼舌根的,誰敢再說中山王北脈是慫包軟蛋。”


    能夠立下斬將大功,徐胖子絕不是光靠運氣。


    在京城中,他隻是個好逸惡勞,貪吃好色的浪蕩勳貴。


    一旦上了戰場,他身上的中山王血脈徹底覺醒。


    蒲草溝之戰時,北路軍主將張安、鎮守太監郝善為了徐胖子的安全,將他所帶的那個三百人騎兵隊安排在了全軍的最後。


    與韃軍接戰時,全軍突擊。徐胖子隻用了一柱香功夫,就帶著麾下騎兵隊衝到了最前麵。


    哪裏韃靼人多,他就往哪兒衝殺。那裏箭簇密集,他就出現在哪裏。完全將生死置之度外。


    在腥風血雨的戰場上,徐胖子不再像一條糞海中遨遊的肥蛆。


    倒像是翻江倒海,遊刃有餘的活龍。


    總而言之,這一仗,徐胖子沒給老祖中山王丟臉。


    常風道:“伱這傷,回京不礙事吧?要不我先回京,你留在西北養傷?”


    徐胖子道:“區區小傷,何足掛齒?咱倆一起出來的,也得一起回去。”


    二人閑聊了片刻。徐胖子感慨:“對了,回來之後我就趴下了,起不來榻。沒去拜見王老製帥。”


    “嘿,王老製帥簡直用兵如神。弟兄們按他定下的方略掃蕩賀蘭山,簡直就是摧枯拉朽!”


    常風一愣,麵露悲傷的神色:“王老製帥三刻時辰前病故了。”


    徐胖子聽到這個消息,如五雷轟頂。


    一個能帶著部下打勝仗的統帥,部下們會發自真心的愛戴。


    徐胖子早就對王越佩服的五體投地。


    徐胖子痛罵老天爺:“老天爺你瞎了眼!京城裏的那些廢物老文官個個長命百歲,占著茅坑不拉屎。”


    “王老製帥這樣的能臣猛將,卻邁不過七十三的坎兒!”


    入夜,常風在帥帳中輪值守靈。


    王越安詳的躺在柳木棺中。他的一生,踏草原、平西北,征戰四方,靖虜邊疆


    用上帝視角說句題外話,大明國祚二百七十六年加南明十八年。隻有區區三名文官封爵。


    其中就有王越。他在成化年間受封威寧伯。


    這世上沒有完人。他屢屢結交權貴,極盡吹捧依附之能事,為文官所不齒。


    但他這麽做,並不是追求榮華富貴。他已是伯爵身份,還有什麽好追求的?


    他把老臉塞進褲襠裏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用兵方略能夠在朝廷通過、施行。更好的安定邊塞、打擊北虜。


    如今,他以七十三歲高齡,直搗賀蘭山。病故在他用盡一生心血守衛的西北土地上。


    王越的一生,無憾矣。


    張永走進了帥帳,來到常風身邊。


    張永跟常風商量:“常爺,皇上命咱們還京的聖旨,至少要一個月才能到。”


    “寧夏到京城有兩千兩百裏,幾個月的路程。王公的遺體裝在棺材中往回運,恐怕半途就會爛成水。”


    “寧夏窮困之地不比京城,沒處尋窖藏冰塊,放進棺槨。這可如何是好?”


    常風擺擺手:“無需運回京。就地埋在西北吧。”


    張永遲疑:“不成吧。王公是成化朝第一名將、朝廷伯爵、弘治朝最大的封疆大吏。”


    “照規矩,皇上一定會下旨,命將他的遺體運回京榮葬的。”


    常風走到柳木棺前,凝視著王越的臉:“出征前王公就說過。他的心願是死後埋在西北。”


    “咱們趁皇上的聖旨還沒到,先行將他下葬。這不算抗旨。”


    “至於京中的榮葬。咱們帶幾件王公的衣物回去。建衣冠塚就是。”


    賀蘭山已是明軍地盤。邊軍將士護著王越靈柩,出靈武城,來到了賀蘭山腳下。


    正是秋天,天高雲淡。藍天白雲之下,數萬邊軍將士如一杆杆標槍般挺立著。


    監軍張永;軍務提督常風;鎮帥李俊、朱槿、張安;鎮守太監郝善六人親手抬棺,將靈柩安放在墓穴當中。


    王越出征前曾說:“就算我死了,裝進棺材埋在西北,魂靈也會化作陰兵陰將,鎮守大明的西北邊陲。”


    葬於他親手收複的賀蘭山腳下,是他最好的歸宿。


    數萬邊軍將士,齊齊痛哭流涕。那聲音震天撼地。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常風大喊道:“諸位袍澤,王公不希望看到諸位哭哭啼啼給他送行。”


    “王公來寧夏的路上跟我說過。他最喜歡太祖爺所製《紅巾軍歌》。”


    “我們齊唱軍歌,送王公上路!”


    數萬邊軍將士擊刀鞘而歌。


    “雲從龍,風從虎,功名利祿塵與土。望神州,百姓苦,千裏沃土皆荒蕪。”


    “看天下,盡胡虜,天道殘缺匹夫補。好男兒,別父母,隻為蒼生不為主。”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我本堂堂男子漢,何為胡虜作馬牛。”


    “將士飲盡碗中酒,千裏征途不回頭。金鼓齊鳴萬眾吼,不破黃龍誓不休!”


    數萬人合唱的《紅巾軍歌》,回蕩在賀蘭山的天空中


    若幹天之後,京城,乾清宮大殿。


    內閣諸員、六部堂官站在大殿之中。


    弘治帝麵色凝重。他的龍案前擺著兩份奏章,一份捷報。


    第一份奏章和捷報,是他三天前收到的。捷報上說,西北大捷,明軍斬獲頗豐,逐虜於賀蘭山外。


    奏章則是王越死前口述,部下執筆寫的此次西征的立功將士名單。


    常風的名字,在立功名單上位列第四。僅次於立下頭功的張安、郝善,以及為了給司禮監麵子必須列在前三的張永。


    名字後麵還專門注明,常風大功有二,督糧、軍情事。


    定國公世子徐光祚,位列第五。


    第二份奏章是弘治帝剛剛收到的,上麵寫著王越的病故的消息。


    弘治帝凝視著三份奏章,猛然間大吼一聲:“西征之前,凡參劾過威寧伯的言官,一律革職!”


    徐溥已經告老還鄉。如今的內閣首輔是劉健,次輔李東陽,閣員謝遷。


    劉健連忙勸阻:“皇上,言官風聞言事乃是祖製。再說參劾過王越的人太多”


    弘治帝是個仁慈之君,對待文官一向和善。這也是後世詬病他依賴、縱容文官的原因。


    可是這一次,弘治帝絲毫沒有給文官麵子。他咬牙切齒的重複了一遍:“一律革職!”


    劉健無奈,隻得拱手:“是。內閣這就擬旨。”


    弘治帝又道:“另擬旨,追贈王越少保,諡號襄敏。命禮部設九壇告祭。王越之孫王烜,入國子監。”


    “著內閣、兵部、吏部,按威寧伯生前所奏立功名單,擬定封賞。”


    王越被追贈三公。


    他的部下們也獲賞頗豐。張安、郝善官升一級。李俊、朱槿、吳江等人皆得賜豐厚的內帑銀。


    其餘部下,升兩級者兩人;升一級者四十七人;升署理一級(相當於半級)七十三人;獲內帑賞銀的有六百三十五人。


    秋末,常風和張永、徐胖子踏上了回京之路。結束了這趟追隨王越的抬棺西征之旅。


    眾人在弘治十二年初春時節重返京城。


    收兵走安定門。


    司禮監秉筆錢能,在安定門前代皇帝迎接裝著王越衣物的棺槨及三位功臣,並傳旨封賞。


    常風跟張永、徐胖子跪倒在地。


    錢能高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錦衣衛指揮左同知常風、司禮監秉筆太監張永、定國公世子徐光祚,輔佐襄敏公直搗賀蘭山,平定西北有功。”


    “賜常風世襲錦衣衛指揮同知。”


    “賜張永‘壯勇太監’號。”


    “賜徐光祚後軍都督僉事銜。”


    “欽此。”


    這對三人來說是極為豐厚的封賞。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開頭的聖旨,不是什麽官兒都能接到的,很正式。


    錦衣衛的員額,分為世襲或非世襲。


    皇帝喜歡給武將授世襲錦衣衛員額。


    譬如有人是祖上傳下來的世襲錦衣衛千戶。但實際上他不一定能補錦衣衛實缺。名義上領餉,實際不管事。


    常風的員額最初是他爹花銀子買的,非世襲。因為世襲錦衣衛員額需皇帝欽賜,沒有運作空間,根本買不到。


    如今得了世襲恩賞。兒子常破奴長大後可以領指揮同知的俸祿、他孫子也可以領,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這是個金飯碗,一直可以吃到大明朝分行李散夥兒。


    至於張永受賜“壯勇”.太監賜號,是鄭和一類功勳卓著的太監才能享有的恩榮。


    徐光祚因本就是公爵世子,地位高貴。封賞低了不符合他的身份。故賜正二品武官銜。


    不過跟“世襲”一樣,賜銜也不一定領實職。


    單論官品,徐胖子現在比錦衣衛指揮使牟斌還要大兩級。


    三人進了京,在錢能的引領下,來到乾清宮找弘治帝複命。


    弘治帝見到三人,誇讚道:“你們這一回輔佐襄敏公有大功。”


    “張永,王越生前給朕的奏折上,說你頗有領兵才能。是不可多得的悍將。”


    “徐光祚,你雖身份高貴,卻能身先士卒。負傷六處仍能奮勇殺敵,立下斬將之功。中山王在天有靈,會為你感到驕傲。”


    “常風,還得是你!督糧、軍情兩事,辦得妥妥貼貼。還在戰前為襄敏公弄到了韃靼的兵力部署、用兵方略。”


    “你要學襄敏公。做個能文能武的能臣。今年春闈還有半月就開始,你回京正是時候。”


    “朕批你半月假,你回家去準備應試吧。”


    弘治帝對王越頗為尊崇。口稱“襄敏公”。他現在不怕文官們在他厚待王越這件事上多嘴多舌。


    一俊遮百醜,王越平定西北,病故軍中。沒有人會再去說他的壞話。


    常風回了家。近一年的西北之行,讓他皮膚被曬得黝黑。


    劉笑嫣、常恬、常破奴、劉秉義、九夫人等人見到常風,一家團聚,歡歡喜喜,自不必說。


    飯廳之內,一家人吃著餃子,慶賀團圓。


    小虎也破例被放進了飯廳。在常風的身邊搖著尾巴,拿腦袋蹭他的腿。


    劉秉義道:“賢婿啊,你立下大功,平安歸來。真是可喜可賀。”


    “皇上賜了你世襲指揮同知。看著吧,明天來賀喜的人,恐怕又要踏破門檻了。”


    常風說了句實在話:“這次立功,不是小婿的能力多強。隻是運氣好罷了。”


    常恬道:“昨日進宮,皇後娘娘還跟我說呢。皇上這幾日對你讚不絕口。說你是大明最鋒利的匕首。無論在京城還是邊塞都能斬殺魑魅魍魎。”


    匕首,見不得人的暗刃爾。


    常風苦笑一聲。這個評價,他搞不清是貶低還是褒獎。


    從軍近一年,軍旅清苦。回了家,自然要飽餐肉味兒。奈何妻妾不同房是古訓。


    當夜上半宿,常風在正妻劉笑嫣房中。


    下半宿,常風在九夫人房中。


    這一夜,真可謂是驚天地泣鬼神。閻王見之膽寒,玉帝見之老臉一紅。


    果如劉秉義所言。翌日上晌,來常府賀喜的官員絡繹不絕。


    常風讓劉秉義擋在府門外,對不相幹的人,隻說他旅途勞頓病了,不便見客。


    唯有錦衣衛的袍澤,和常風的幾個文友可入府。


    錢寧、石文義、王妙心來到了客廳之中。


    一番噓寒問暖後,常風問:“我走了小一年,京中情勢如何?衛中情勢如何?”


    錢寧答:“文官越來越蹬鼻子上臉了!皇上想修座廟宇,還不是從國庫拿銀子,是用內帑。”


    “一個小小七品禦史,竟敢在早朝時對皇上橫加阻攔。”


    “內閣那老三位,也越來越托大。皇上的旨意,他們動不動就封還駁回。”


    文官勢力自弘治朝坐大,的確是事實。


    石文義插話:“娘的。兵部的幾個郎中、主事,上個月竟大模大樣來了咱們衛裏。清查錦衣衛員額。看有無倒賣員額之事。”


    “若不是牟指揮使攔著,我高低得辦他幾個,把他們塞進詔獄。”


    錦衣衛員額私下倒賣是積習陋規。想當初常風的員額就是他老爹散盡家財買來的。


    常風沉默不言。司禮監、廠衛是皇帝製衡文官最好的工具。


    奈何當今萬歲仁厚,不怎麽願意用家奴收拾外臣。他這個錦衣衛的大佬也沒有辦法。


    再說句題外話,弘治朝的錦衣衛,可能是大明十六帝、十七朝中名聲最好的。換言之,也是勢力最衰,權力最小的。


    常風道:“罷了,不說這事兒了。衛裏呢,最近有什麽大差事?”


    錢寧答:“皇上一向重視國家掄才大典。今年春闈也是一樣。”


    “去年冬皇上就下了旨。讓咱們錦衣衛嚴查科舉弊政。定要保證此次春闈公平公正。”


    常風笑道:“我考了三次春闈。次次名落孫山,這回考第四回,可能又是落榜的結果。”


    “等到春闈會試結束,我再正式回錦衣衛辦差。”


    石文義道:“常爺自謙了。您這回一定會試拔貢,金榜連登!”


    常風擺擺手:“吉祥話就不用說了。我有幾斤幾兩自己清楚。”


    “再說去了西北一年都沒看過書,沒練過製藝文章。”


    “能離入榜少差幾個圈,我就心滿意足了。”


    談完了會試的事,常風對石文義和錢寧說:“你們二人先回衛裏。妙心兄留一下。”


    錢寧、石文義離開了大廳。大廳中隻剩常風、王妙心二人。


    常風道:“‘黑柳’巴勒孟旰背叛了南鎮撫司,投靠了小王子。”


    “‘磐石’哈達依舊忠誠於大明。”


    “這一回,我險些中了巴勒孟旰的奸計。”


    “你們南鎮撫司想個法子。在草原上散播謠言,就說此次西征,韃靼的軍情是巴勒孟旰泄露給咱大明的。”


    王妙心道:“您是說,用反間計除掉巴勒孟旰?”


    常風點頭:“正是如此。做戲要做足。巴勒孟旰三十多年前去了草原。他的家人都留在了大明。”


    “他雖在草原有了新家。老家應該還在京城裏。”


    “你查一下。挑一個他家的男丁,補入錦衣衛,當個總旗。”


    “禿鷹會在京中尚未根除。他們應該會把這則消息傳到草原。”


    王妙心拱手:“常爺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


    常風道:“使反間計,不光是為了除掉巴勒孟旰。也是為了保護忠誠於大明的哈達。”


    說句後話。八個月後,南鎮撫司的反間計成功。巴勒孟旰被小王子剁碎喂了鷹。


    (注:這種後話,是一筆帶過,後麵不會再去寫。交待下配角小反派的結局。別噴了,根本不是挖坑。)


    常風跟王妙心又聊了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張采這小子很能幹。此次西征鞍前馬後,頗有功勞。”


    “你回去跟牟指揮使說一聲,升張采一級。讓他當個副千戶。以後還是跟在我身邊。”


    王妙心點點頭:“成。那我就先回衛裏了。”


    下晌,常風派人請來了三位文友切磋製藝文章。分別是妹夫黃元、吏部“小侍郎”文選司郎中張彩;舉人王守仁。


    王守仁還帶來了一位他的好友,名叫張璁。


    張璁跟王守仁年齡相仿,二十多歲。他和王守仁脾氣相投,好得就差穿一條褲子。


    黃元、張彩都是有進士功名的。是常風、王守仁、張璁這三個舉人的科場前輩。


    他們二人出題。常風、王守仁、張璁寫破題、承題。


    寫完破題、承題。張彩和黃元細細品讀,點評。


    黃元心直口快:“守仁兄的文章字字珠璣,鍾靈毓秀,頗有靈氣。比我的製藝功夫要強得多。”


    “我看本科守仁兄定然高中進士。或許還會躋身一甲或二甲前列。”


    “大哥的文章嘛.中規中矩。我若是考官,在取與不取之間。”


    “至於張璁張老兄的文章.一言難盡。”


    黃元雖出身棺材鋪,但已做了許久的皇親,情商見長。


    低情商:狗屁不通。


    高情商:一言難盡。


    張璁屬於資質平平但很努力的失敗做題家。


    他今年二十六歲,這是他第一次參加會試。接下來,他會連考七科不中。直到四十七歲才得中進士,步入官場。


    此人,乃大明曆代首輔中,最為大器晚成者。


    且說常風與黃元等人正在探討製藝文章。


    與此同時,兩個南方舉子來到了京城。


    這兩個人,一個名叫唐寅,字伯虎。


    一個名叫徐經。


    唐寅,三十歲。時人評其曰“江南四大才子之首”。


    才子的命途很坎坷。


    二十五歲那年,唐寅的父親、母親、妻子、兒子相繼離世。妹妹自殺身亡。


    除了他,全家死光光。差他一個就銷戶了。活脫脫一個大明版“福貴兒”。


    這個命運坎坷的人,堪稱當世大才。


    全家死光光後,唐寅一度很是消沉。整日借酒消愁,以書畫宣泄自己心中的悲傷。


    這一消沉就是四年。


    他的好友祝枝山、文徵明、徐幀卿為了讓他振作,鼓動他參加去年秋天的應天府鄉試。


    鄉試考完,三人給唐寅擺酒。


    唐寅多喝了一杯,口吐狂言:今科解元舍我唐寅,更有何人?


    這句話聽上去是在吹牛逼。


    解元,鄉試榜首,全省第一。


    鄉試是全省最聰明的一群人的比拚。唐寅得多自信,敢說自己能拿全省第一?


    祝枝山是個坑貨隊友大嘴巴。把唐寅的酒後狂言傳了出去。


    整個江南士林都嘲笑唐寅狂妄,是狂生妄人。


    然後,鄉試桂榜揭曉。眾人傻眼了。唐寅果然位列第一,高中解元。


    學霸不可怕,就怕學霸會控分,更怕學霸能預測名次。


    中了解元,自然要進京參加會試。唐寅心想:我三十歲的人了,弄個狀元身份、翰林官職玩玩,也算沒有虛度一生。


    那就去京城吧。


    於是去年深秋他踏上了進京之旅。


    出發不久,他偶遇了徐經。


    徐經,江陰人。實打實的地主老財,有錢人!


    江陰徐氏,是江陰最大的地主。那真是良田千頃、米麵成倉、樹木成林、米麵成倉、煤炭成垛、金銀成箱、騾馬成群、雞鴨成柵、魚蝦成池.


    唐寅是江南讀書人的偶像。徐經是他的小迷弟。


    徐經請求唐寅與他同行赴京,並拍了胸脯,表示可以包唐寅一切花銷:咱們一路上住五星級酒店;坐奔死,繞死來死,絕對不坐馬自達;排解寂寞找歌兒舞女,都找最高端最貴的!


    如此好事,唐寅怎麽可能不答應?既能有一趟舒適的進京之旅,又能每天屁股後麵跟個小迷弟。


    他幹什麽小迷弟都捧臭腳:“牛逼,牛逼,真牛逼!”滿足他的虛榮心。


    唐寅、徐經結伴而行。二人一路遊山玩水,揮金如土,尋花問柳。終於在今日到達了京城。


    唐寅看了一眼京城的天,心中暗想:嗬,區區會試,何足掛齒?真正的考驗是殿試。


    唯一懸念是,本科我能當狀元還是榜眼——大明會不會有一個比我更聰明的讀書人。


    翌日,禦門早朝。


    常風雖有半月大假,但早朝還是要參加的。


    他突然發現,君臣不到一年未見,龍椅上的弘治帝身體越來越差了。


    弘治帝動不動就咳嗽,臉色也發黃。說話氣息微弱。一道旨意下一半兒,蕭敬就要給他捋後背順氣。


    要知道,弘治帝今年才剛滿三十歲!


    看他是氣色,倒像是個久病老人。


    太祖、太宗都是工作狂。一個活了七十一,一個活了六十五。在古代算是高壽了。


    因為二人都是久在行伍,武人身板,身體剛剛的。


    弘治帝自小在宮中長大,弱不經風。他每日早朝、午朝、大小經筵安排的滿滿當當。


    他還作死,效法太祖、太宗批閱奏折到子時。一天隻睡兩三個時辰。


    這種卷法,不把身體卷壞就怪了。


    工作狂,不是什麽人都能當的。


    常風見弘治帝的樣子,十分心疼。畢竟是君臣情深。他暗想:下次單獨麵君,一定要提醒皇上保重龍體。


    蕭敬終於喊出了“散朝”,他攙著弘治帝離開龍椅。


    一眾官員們走向禦門外。


    半個月後就要會試了。常風低著頭,琢磨著八股文章的用詞。


    不知不覺,他跟一名三品文官肩並肩走到了一起。他並未察覺。


    這三品文官是禮部右侍郎,程敏政。


    馬文升突然一把拉住了常風:“常小友,且慢行。”


    常風問:“馬老部堂,有什麽事嘛?”


    馬文升沒有立即答話。等程敏政走遠了,他才壓低聲音說:“剛才你跟禮部的程部堂並肩而行。他是此次會試的主考。”


    “被言官們看見,又要有風言風語。萬一你會試拔貢.朝廷官員的嘴,碎得跟市井潑婦一般。得避嫌啊。”


    會試一向是禮部負責的。右侍郎程敏政當主考,是次輔李東陽舉薦的。


    常風道:“我疏忽了。多謝馬老部堂提點。”


    說完,常風抬頭看了一眼程敏政的背影。


    常風不知道,去年秋天他在鹽池負責軍糧事務時,京城裏發生了一件小事。


    應天鄉試主考梁儲閱卷完畢後,將解元唐寅視為天人。


    當學官的,見到當世英才的文章自然愛不釋手。


    梁儲一時興奮,將唐寅的卷子謄抄了一遍。派人進京送給了好友程敏政,奇聞共賞析。


    程敏政看了唐寅的文章,亦將唐寅視作百年難得一遇的人才:這小夥子行!好文章啊!


    程敏政此時下朝,並不打算去禮部衙門。而是準備回府,讓仆人給唐寅傳話,讓唐寅去他府上拜見。


    他想見見唐寅這位名冠江南的大才子。最好能順手收成約定門生。


    約定門生,是大明的科舉習慣之一,約定俗成。


    大明的文官最喜歡當考官。搞政治嘛,需要人脈。所謂人脈無非“門生故舊”四個字。


    譬如會試,考官給哪個學子的卷子拔了貢。他就是哪個學子的“座師”。


    以後學生當了官,就要跟座師一條心。同患難、共進退。


    後世的運輸大隊長,就愛搞老師、學生這一套。用師生關係維護政治利益集團。


    約定門生,則是門生中的特例。


    打個比方。唐寅名氣很大,文章冠絕天下。程老頭一看,嘿,這年輕人行啊!我得提前下手,把他搞到我的人脈圈子裏來。


    在考試之前,程老頭會找到唐寅:小唐啊,你文章蠻好。不過考試這玩意兒,不光看實力,還看運氣。


    文章好,運氣差,名落孫山的人有的是。


    不信你看隔壁學士王華家的公子王守仁。他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氣,但考了兩科都沒中。


    不過你放心。遇到我這個伯樂,你的運氣就來啦!我是這屆主考官。我包你能中!


    按照劇本,接下來唐寅會跪地磕頭,感激涕零:多謝程大人抬愛。今後您就是我的老師。師徒如父子。今後您就是我幹爹!不,親爹!比親爹還要親!


    等會試放榜,殿試連登。唐寅做了官兒,就要唯老師程敏政馬首是瞻。當老師最忠誠的門下走狗。


    程敏政要是有什麽七大姑八大姨家的閨女未出閣,還會做媒介紹給唐寅。大家親上加親,打斷骨頭連著筋。


    文官們的一個個大、小利益集團,大、小圈子,就是這麽形成的。


    一句話,搞利益集團要從約定門生抓起。


    不過,大明最近十多年,無一名會試考官敢收常風當約定門生。


    常風以前是錦衣衛的大掌櫃,如今雖權力不如前,也算二掌櫃。人家根本不吃你們官場老油子的這一套。用不著巴結你們。


    再說了,萬一主考官巴巴跑去跟常風約什麽定。常風轉頭跟大老板弘治帝告狀:這一屆的主考官徇私舞弊。


    那主考官會吃不了兜著走。


    弘治十二年會試考生常風散朝後回了家,繼續備考。


    主考程敏政則回了府。等待江南才子唐寅上門。


    一場弘治朝的科舉舞弊大案,即將上演。


    (《抬棺西征》終,明日開啟新卷《唐寅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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