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采不愧是常風看中的人。辦事效率極高。


    再加上錦衣衛無孔不入的情報網加持,不過兩日,張采便查出了給二位國舅供倭貨的源頭。


    這天上晌,常風正在值房之中跟徐胖子下棋。


    徐胖子邊下棋,邊露出憂愁的神色。


    常風問:“你怎麽了?無精打采的,跟沒睡醒似的。”


    徐胖子答:“我家老爺子這幾年身體每況愈下。昨夜鬧瀉肚。我伺候老爺子到酉時才睡下。”


    定國公徐永寧已經六十一歲了,身體不好。患有嚴重的消渴症,天命不久。


    若徐永寧歸天,徐胖子就會成為正兒八經的大明公爵,頂級勳貴。


    常風放下了手中的棋子:“這幾日若有空,我去你府上探望探望老爺子。”


    就在此時,張采來到了二人麵前,畢恭畢敬的拱手:“打擾常爺、徐爺下棋了。”


    常風頭也不抬的盯著棋盤:“查出結果了?”


    張采答:“稟常爺,給德升昌商行供貨的,是泉州海商林家。”


    常風抬頭看了一眼張采:“林家?”


    泉州林家,名聲在外的海商家族。


    福建有民諺曰:“泉州海泉州海,朱家天下林家財。”


    因祖上協助過鄭和下西洋,林氏家族從永樂朝起就得到了朝廷特許,從事跟南洋諸國的海上貿易。


    憲宗時打擊泉州海商,諸多泉州海商或被抓、或被殺。家財盡被抄沒。


    據說抄沒的這筆巨大財富,剛好用作了成化犁庭和北擊草原的軍費。


    古怪的是,林家卻安然無恙,未受到朝廷的打擊。


    不僅如此,朝廷打擊其餘海商,反而等於幫了林家的忙。讓林家在泉州一家獨大。


    民間傳說,林家的財富頂的上小半個國庫。


    自然,光靠著朝廷準許的、有限的南洋貿易,林家絕對聚斂不了那麽多財富。


    與倭寇不清不楚的走私貿易,才是林家真正的財源。


    常風道:“林家在京中應該派駐有辦事之人吧?抓起來。”


    張采道:“常爺,我得到可靠消息。林家家主林生過幾日會入京。”


    林生,年僅十七歲。因父親早喪,他十三歲就成了林家家主。


    浙直閩地的生意人,見到林生不稱“林老板”,而稱“大老板”以示尊重。


    林家有規矩,每隔三年,家主要進京一趟辦事。至於辦什麽事,就隻有天知道了。


    常風將棋子拋回棋壺當中:“那好。先不抓人了。咱們靜待林生進京,我倒要會會這位‘大老板’。”


    下晌,常風來到了內閣值房。內閣剛剛建議弘治帝,革了四川布政使的職。常風是來跟他們談派人到成都抄家的公事。


    公事談完,李東陽道:“你好容易來一趟內閣。喝杯茶再走吧。”


    常風笑道:“多謝李次輔賞茶。”


    常風跟三位閣老坐著喝茶。


    大忽悠謝遷道:“諸位,我剛得了一則笑話。著實好笑。我講給你們聽。”


    謝遷這人最愛說笑話。他的笑話又往往暗含深意。許多事情,他總能通過說笑話的方式點明自己的立場。


    謝遷笑道:“說大冬天,一隻尚未成年的小鳥在樹杈上凍餓得不行,活活暈了過去,跌落到地上。”


    “小鳥眼見就要在地上凍死。說時遲,那時快。一頭壯牛走了過來。”


    “諸位不要誤會,壯牛沒有踩死小鳥。而是停在小鳥上麵,拉了一泡臭烘烘、冒熱氣的牛糞。”


    “啪嚓,牛糞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小鳥身上。”


    “壯牛拉完糞就走了。小鳥因禍得福,被牛糞的熱乎氣兒溫暖,蘇醒了過來。”


    “小鳥高興的要命。哇呀,我真是命不該絕!”


    “它在牛糞裏高興的直撲騰,還嘰嘰喳喳的叫著。”


    “自古就是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


    “小鳥死裏逃生,高興的又是撲騰又是鳥叫,動靜引來了一隻黃鼠狼。”


    “黃鼠狼就把它給吃了。”


    這是一個並不好笑的冷笑話。


    李東陽問:“這就完了?”


    謝遷點點頭:“完了。”


    常風若有所思:“謝閣老的笑話,一向富有寓意。不知這則笑話的寓意是?”


    謝遷笑道:“這則笑話告訴我們,如果身處糞坑,最好閉上嘴,也不要瞎折騰。”


    糞坑?


    常風眉頭輕挑,心中暗道:謝遷在暗示我什麽?


    京城官員總愛自嘲,大明的官場是個大糞坑。鮮有人能出淤泥而不染。


    聽謝遷的意思,是讓身處官場大糞坑裏的我閉上嘴,不要瞎折騰?


    真是怪哉,我最近也沒折騰什麽事啊。難道.


    常風聯想起了一件事:謝遷籍貫浙江紹興府餘姚縣。


    餘姚縣靠海。政務上受紹興知府衙門管轄。商事上,卻歸寧波市舶司管轄。


    難道說,謝家也參與了海上貿易?謝遷這是在暗示我,不要管海商走私之事?


    怪哉。我讓張采去查走私貨物源頭,是錦衣衛中有限的幾個人知曉的機密。


    謝遷是怎麽知道的?難道有人給謝遷透了風?


    李東陽突然說話:“謝兄的這則笑話更像是寓言,實在是富有哲思啊。”


    劉健亦開口:“這是聰明人才能聽懂的笑話。此刻咱們值房中坐著的都是聰明人。”


    “想必,大家都能聽懂。是吧,常風。”


    常風裝起了糊塗:“啊。在下是愚鈍之人。一個連考五科會試都沒能拔貢的憨貨。”


    “謝閣老是成化十一年的狀元,他的笑話寓言,愚鈍之人是聽不懂的。”


    常風已經連考了弘治三年、弘治六年、弘治九年、弘治十二年、弘治十五年五次春闈會試。


    次次名落孫山。


    三年前的第四次會試,是他離拔貢最近的一次。僅僅差了一個名次而已。


    今年春,他又進了貢院。還是名落孫山。且這一次,他又差了“好多好多個圈”。


    前幾次不中,常風認為是自己才學不濟。


    第五次不中,常風開始懷疑是考官們故意讓他落榜。


    考官們背後站著文官集團。自三年前的科舉舞弊案後,常風便跟文官集團勢同水火。


    如果錦衣衛的屠夫有了進士功名,可以轉任或兼任文官要職憑著弘治帝的信任,常屠夫將成為文官集團的心腹大患。


    李東陽和謝遷對視了一眼,不再說話。


    常風不會自討沒趣。三位閣老都不說話了,他不能賴在值房裏不走。


    常風起身:“三位閣老,下官告辭。”


    傍晚時分,常風回了家。


    徐胖子這廝又跟著常風來到了常府打秋風。


    常破奴正在前院拿著兩個石串子練臂力呢。


    徐胖子嘲笑他:“我說大侄子,你臂力不行啊。就這兩個二十斤的石串子,我兩根手指就能抬起來。”


    常風罵道:“你一身胖肉多少斤?破奴才多少斤?你還好意思揶揄不到你一半兒沉的侄子呢。”


    不多時,飯廳開飯。


    老泰山劉秉義上了年紀,已是一頭白發。不過他很像馬文升,老當益壯,老而彌堅。


    去年夏,常風專門買了個二八芳齡的丫鬟,貼身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三照顧兩照顧,丫鬟反被劉秉義照顧到了床上。


    古稀之年的劉秉義竟把丫鬟的肚子弄大了。


    常風張羅著,讓劉秉義將那丫鬟收了房,當了妾。


    劉笑嫣眼見在三十七歲時要當姐姐了。奈何天不遂人願,小妾懷胎六個月時滑了胎。


    要不然,常風會多出個小舅子或小姨子。


    一家人其樂融融、有說有笑的吃著晚飯。


    常風將徐胖子視為異父異母的親兄弟、全天下最值得信任的人。


    聊著聊著,他便把話題聊到了公事上:“東南第一海商,泉州林家的家主要進京了。我打算去會會他。”


    徐胖子道:“泉州林家很出名啊。我早就聽說過。”


    劉秉義皺眉:“泉州林家,怎麽這麽耳熟呢?”


    常風問:“老泰山,你為官時跟林家打過交道?”


    劉秉義道:“那倒沒有。”


    片刻後,劉秉義一拍腦瓜:“想起來了!苗兒,你去一趟我的臥房,把去年我納你時,收的賀禮單子拿過來我看看。”


    劉秉義的小妾名叫苗兒,長得那叫一個水靈。用後世的話說是個典型的白瘦幼。


    不多時,苗兒拿來了禮單。


    之前苗兒懷孕,常風覺得不能對不起人家。納妾儀式辦得像續弦禮。


    有常風的麵子在,京城官員、勳貴不少都來送了賀禮,劉秉義的門生故舊也來恭賀。禮單上足有幾百個名字。


    劉秉義好一通翻找禮單。


    他將禮單放在常風麵前,用手一指:“瞧。北直隸按察使王有年,代泉州林家賀劉老爺,敬贈南洋珊瑚一株。”


    常風蹙眉:“林家還給咱們家送過禮?”


    常風不知道,不管京城裏哪一位高官大吏婚喪嫁娶,林家總能找到有關係的官員,代賀、代祭送禮。


    其在官場中龐大的關係網可見一斑。


    徐胖子道:“乖乖。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睡人家的腿軟啊。”


    “常家收了林家的禮,你的手要短了。”


    常風吩咐下人:“去找出來那株珊瑚。等林家家主進京時,我當麵還給他。又沒有什麽交往,他送的什麽禮?”


    且說三日之後,錦衣衛常風值房。


    張采稟報:“常爺,林生進京了。就住在城西閩商會館。”


    “京城裏的官,竟要給一個商人擺接風宴。接風宴就在今夜。”


    常風冷笑一聲:“嗬,士農工商,商為最末。太祖爺開國時定下規製,商人連絲綢都不能穿。”


    “一個商人進京,京官們竟要給他擺什麽接風宴。好大的排場啊!”


    “多派些耳目過去。給我把他盯緊了。”


    就在此時,值房外傳來一個聲音:“要盯誰啊?”


    隨後東廠督公錢能領著義子錢寧走了進來。


    常風連忙拱手:“督公。”


    錢能坐到椅子上:“你剛才說要盯誰來著?”


    常風答:“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有走私嫌疑的海商。哦,此人姓林。”


    錢能麵色一變:“你說的可是泉州林家的家主林生?”


    常風點頭:“是啊。您老也聽說過他?”


    錢能道:“何止聽說過!林生別看年紀小,隻有十七歲,卻是個大善人。”


    “去年他給中官屯捐了八千兩銀子。”


    弘治朝的皇宮中有宦官六萬。


    不是人人都能做到顯赫的太監、少監、監丞職位。


    大部分宦官都在宮裏碌碌無為一生。到了老,還是個火者之類。


    宦官是伺候人的奴仆。宮中不養閑人,他們上了年紀就要出宮。


    沒了根的人,老家人不待見。他們便在京城的中官屯養老。


    中官屯即是宦官的養老院。當然,後來它改了一個名字,世人耳熟能詳:中關村。


    常風驚訝:“林家給中官屯捐過銀子?”


    錢能道:“打弘治元年起,林家就隔三差五給中官屯捐銀子。”


    “林大老板進京,今夜閩商會館有接風宴。我還要去赴宴,當麵謝他呢。”


    “你說要盯緊了他?他怎麽招你了?”


    常風心中咯噔一下:我的天,林家跟督公都有交情?


    常風隻得敷衍:“屬下聽說今夜不少京官都要去閩商會館。我怕出亂子,這才派人盯一盯。”


    錢能道:“大善人進京,大夥兒去給他接風,能出什麽亂子啊。不要派人了。”


    “錦衣衛的耳目盯他的稍,不知道的還以為廠衛要動他呢。”


    常風拱手:“是。對了督公,去年我家老泰山納妾,林家送了一份禮。我今夜隨您一同前去,好好謝謝林家家主。您看如何?”


    錢能拿起茶盅,喝了一口茶:“好啊。跟大善人結識結識沒壞處。我領你去。”


    錢能一口一個“大善人”,似乎跟林家關係匪淺。


    常風猜測,林家除了給中官屯捐銀子,平日裏應該也沒少孝敬錢能。


    錢能話鋒一轉:“對了。今夜你若去閩商會館,能見到我的一位老前輩呢。”


    宮中太監當中,蕭敬和錢能資曆最深。


    常風的反應極快,能被錢公公稱之為“老前輩”的,普天之下恐怕隻有一人。


    我的天,難道那個人進京了?


    常風問:“督公,您說的老前輩,可是在應天給太祖爺守陵的那位?”


    錢能笑道:“正是他。我有好多年沒見過他了。他跟你幹爺的關係也不錯。”


    常風突然想起,常恬小時候隨幹爺懷恩去應天,還見過那人呢。


    那人便是,大明太監中的傳奇,首任西廠督公,草原韃靼人的克星,太監中的悍將——汪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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