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晌,城南,獅子胡同。


    一座不起眼的四合院內,站著六名五大三粗的漢子。


    這些漢子都是小衣襟,短打扮。腳上穿著抓地虎靴。手裏拎著帶鞘的短刀。腰間則掛著蠍子弩。


    他們是北鎮撫司的便衣校尉。這座四合院便是錦衣衛的別司(安全屋)之一。


    不多時,院門“吱嘎”一聲被人推開。


    常風大步走了進來。


    六名漢子沒有說話,隻是朝常風抱了下拳。


    常風微微頷首。用兩根指頭指了下雙眼,意思是“注意戒備”。


    隨後他進得四合院的堂屋。


    堂屋內沒有床榻、鍋碗瓢盆。有的隻是一堆刑具和問案桌。


    張采和巴沙已經站在了堂屋之中。


    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渾身是傷,癱坐在一張椅子上。


    這中年人便是前任禮部尚書耿裕的女婿,十五年前的海商會八長老之一,呂少源。


    常風瞥了一眼呂少源的腳。發現他的一雙雲頭靴已被紮穿,靴上還有血跡。


    錦衣衛給犯人上刑,一向是先從釘腳板開始。


    常風問張采:“給他上過刑了?”


    張采拱手:“怕耽誤常爺您的工夫,我就自作主張,先給他先上了刑。”


    “省得您還得耗費時辰,親自給他上刑。”


    想領導之所想,急領導之所急,替領導節約時間,什麽事兒都不用領導操心張采這號人,擱在哪朝哪代的衙門口也會混得開。


    常風滿意的朝著張采點了下頭。


    常風坐到了呂少源的麵前:“認識我嘛?”


    呂少源睜開了雙眼,眼球布滿血絲。他氣息微弱的說:“你是錦衣衛的.常屠,哦不,常爺?”


    “你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我嶽父生前也沒得罪過你”


    常風打斷了呂少源:“還記得弘治元年,杭州城鬧倭寇,八戶士紳家被屠的事嘛?”


    呂少源一愣。


    常風指了指自己:“下手的不是倭寇,是我常風!那八人,都是四海會的小嘍囉。”


    “我當時資曆尚淺,權勢不足。動不了你們八位長老,也隻能殺八個嘍囉泄憤。”


    呂少源驚訝無比:“你竟知道四海會?”


    常風道:“我不僅知道四海會,還知道八位長老都有誰。其中就包括你。”


    呂少源苦笑一聲:“就為了四海會的事,你們把我綁到這兒來,還給我上大刑?”


    “我還四海會長老呢那是哪年月的事了。”


    常風追問:“怎麽,四海會發生了變動?”


    呂少源立時噤聲。


    常風笑道:“怎麽,想吃第二遍刑,受二茬苦,遭二茬罪?我成全你。”


    “隻要你受得住,死不了,我不僅可以給你上第二遍刑,還可以上第三遍,第四遍。”


    “一直上到你招供為止。”


    呂少源剛才已經吃盡了苦頭:“常爺饒了我吧。我什麽都說。”


    “四海會早就不複存在了!”


    常風驚訝:“哦?四海會當年勢力那麽大,怎麽會不複存在?”


    呂少源道:“還不是林家那個小寡婦。那小寡婦好手段。”


    “想當初,四海會有八長老,一執事。為走私貿易撐腰的事,長老來做。”


    “具體跟倭寇打交道,買賣貨物,是執事來做。”


    常風道:“如果我沒猜錯。執事就是泉州林家,對嘛?”


    呂少源答:“正是。執事是林家家主林可望,哦,也就是閆盼兒的丈夫。”


    “十一年前,林可望病死。他兒子年幼。他的續弦夫人閆盼兒成了執事。”


    “本來,八長老都不看好閆盼兒這個女流。準備將她踢出四海會。”


    “萬萬沒想到,閆盼兒比她那死鬼丈夫高明一萬倍。”


    “四海會賺的銀子,兩年翻了一個跟頭。”


    常風給呂少源倒了一碗水:“潤潤喉嚨,接著說。”


    呂少源貪婪的將那碗水一飲而盡,繼續說道:“九年前,閆盼兒跟汪直召集眾長老,在杭州議事。”


    常風打斷了呂少源:“如果我沒記錯,靖江王九年前突然上折子請求提前一年入京朝貢。皇上恩準。他的王駕途徑杭州。”


    “為的就是在杭州跟其餘長老議事,對吧?”


    呂少源點點頭:“正是。八長老齊聚杭州後,執事閆盼兒請眾人吃了一頓草原火鍋。”


    “那場火鍋宴不亞於鴻門宴。”


    “她用了許多巧妙的法子,竟勸動了八位長老,解散了四海會,新建了雙木會。”


    常風道:“雙木,林也。她竟想一家獨大?你們一群高官、勳貴還有藩王,竟同意了?”


    呂少源解釋:“四海會也好,雙木會也罷,歸根結底都在於一個‘利’字。”


    “隻要泉州林家能讓我們拿到更多的利錢。讓她一家獨大又如何?”


    常風瞥了一眼張采。張采正在條理清晰的記錄供狀。


    常風吩咐呂少源:“雙木會與四海會有何不同?”


    呂少源答:“四海會是八位長老說了算。雙木會則沒有長老,隻有會首。任何事都是會首一人說了算。”


    “閆盼兒自然是唯一的會首。”


    “以前四海會的成員,全部成為了雙木會的股東。”


    “林家占股半成,原來的八位長老占股四成。”


    用後世的話說,八位長老丟掉了決策權,隻保留了分紅權。


    常風問:“另外五成半呢?”


    呂少源答:“從沿海縣衙的衙役,到京城的高官大吏,一層一層把另外五成半分掉了。”


    “小嘍囉們的分紅銀子,是每半年一發。”


    “大人物們的分紅銀子,則是每隔三年,在京城內對賬、結算、銷賬。”


    常風一愣:“這次閆盼兒進京,就是為了三年一度的分紅,哦不,分贓大會?”


    呂少源答:“正是。”


    常風問:“三年才分贓一次。她這次進京,得帶多少銀票?”


    呂少源的回答讓常風倒吸一口涼氣:“至少三百萬兩。”


    弘治十四年,朝廷征收實物稅總計折銀兩千三百二十三萬兩;貨幣稅現銀三百一十五萬兩。


    走私海商集團雙木會,三年分紅竟頂的上大明一年的貨幣稅收入。


    且這隻是大人物們的分紅。如果加上那些嘍囉們的分成,將是一個驚天的數字。


    常風問:“閆盼兒的分贓大會何時舉行?地點在哪裏?”


    呂少源苦笑一聲:“我不知道。”


    常風皺眉:“你是股東你不知道?”


    呂少源歎了聲:“唉,我嶽父已經仙去六年了。如今的我在雙木會中不算大人物。隻算小嘍囉之列。不配參加三年一度的分紅大會。”


    “林家的小寡婦,看在我曾是四海會長老的份兒上,每年賞我兩三千兩銀子過活罷了。”


    常風心忖:看來呂少源如今已不是走私大網中的核心人物。


    常風沒有再追問呂少源分贓大會的事,問也是白搭。


    他話鋒一轉,問了一個看似跟雙木會不相幹的問題:“福建永寧六城被倭寇圍攻,尤天爵戰死的事,你可知道內情?”


    呂少源如實回答:“我如今是個破落戶。這種大事的內情我如何會知曉?”


    “不過我大致能猜出來九成可能是雙木會雇傭倭寇幹的。”


    “這麽多年了,東南的海商哪個不恨尤天爵恨得牙根癢?”


    “他繳獲了走私貨物,一律交到市舶司。海商們得花大筆銀子行賄市舶司的公公們,才能取回貨物。”


    常風聽到這話,心中咯噔一下。


    他為尤天爵感到不平!


    尤天爵拚著性命繳獲來的走私貨物,竟成了市舶司大小內官們的生財之源。


    也就是說,尤天爵被市舶司的內官當成了一柄刀。從海商身上刮油的刀!


    到最後,那些走私貨物還是會運到海上去,為海商、倭寇牟利。


    倭寇得了銀子,可以招兵買馬,聚攏更多人。東南倭患會像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


    尤天爵十幾年的奮戰,不惜為國捐軀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啪!”常風盛怒之下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力道之大,直接疼得他一縮手。


    常風起身,離開了堂屋。


    張采和巴沙追了出去。


    張采問:“常爺,呂少源似乎已經沒了審問的價值。如何處置他?”


    常風反問:“跟倭寇做生意算什麽?”


    張采答:“算通敵叛國。”


    常風又問:“錦衣衛一向如何對待通敵叛國者?”


    張采道:“明白了。今夜城南亂葬崗會多一具無名屍。”


    常風越來越喜歡張采這個年輕人了。每次他無需將話挑明,張采便能領會他的意圖。


    呂少源已經落魄成一個不知內情的小人物。


    但今日的審訊不是沒有成果。最起碼,知曉了閆盼兒此次進京的目的——分贓。


    常風暫時隻知閆盼兒進京的目的之一,不知目的之二。


    坤寧宮。


    張鶴齡已順利將閆盼兒帶進宮,引薦給了張皇後。


    此刻,張皇後正站在那坨十五斤重的龍涎香前。


    張皇後嘖嘖稱奇:“真是異寶啊。恐怕大明開國一百三十多年,宮裏從沒收到過這麽罕見的貢物。”


    閆盼兒真的是巧舌如簧,毫無比喻修辭的巧舌如簧。


    她跪在地上叩首道:“當今萬歲是古往今來第一有福之仁君。皇後娘娘是古往今來第一有福之國母。”


    “此等異寶,沉睡海中不知幾千年。隻等出現第一有福之國母,它才現世。”


    閆盼兒的馬屁拍得張皇後很受用。


    張皇後低頭看了一眼閆盼兒:“你有心了。也破費了。”


    閆盼兒道:“隻要能夠孝敬皇後娘娘,博得皇後娘娘一笑。林家即便散盡家財也值了。”


    說這話時,閆盼兒的淚珠子像水兒一樣嘩啦啦的淌到了青石板上。


    張皇後連忙問:“你怎麽哭了?”


    張鶴齡在一旁幫腔:“姐,林夫人是受委屈了。”


    張鶴齡在坤寧宮內不稱“皇後娘娘”,直呼“姐”。屬於毫無人臣之禮的惡劣行為。


    他就是這麽個沒規矩的人。沒人在意,也沒人敢管。


    張皇後道:“別哭了。跟本宮說說,有何委屈?”


    閆盼兒開始裝可憐,博取張皇後的同情:“皇後娘娘。民婦是個喪夫守節之人。既要管著年少的獨子,又要撐起林家的家業。”


    “時不時,還有人會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嚶嚶嚶。”


    張皇後大為心酸:“唉,你一個女人,不容易啊。”


    “告訴本宮,是誰欺負你了?本宮替你做主。”


    閆盼兒沒有直接說出“常風”二字。


    她在進京前做足了功課。知道常家與張皇後的關係。


    自古疏不間親。她才不會蠢到說常風欺負了她,讓張皇後做主呢。


    閆盼兒答:“欺負林家孤兒寡母的人太多了,數都數不過來。”


    張皇後竟從頭上取下了一枚金鑲玉蝶戀花發簪。發簪飾以龍紋、鳳紋。隻有後宮之主才能用此等規製的發簪。


    張皇後將發簪交到了閆盼兒手中:“以後要有人敢欺負你,你就將此物拿出來。”


    “有此物在,便能證明你是本宮的人。看哪個惡人再敢欺負你們孤兒寡母。”


    張皇後這女人,善良是真善良,蠢是真蠢。國母皇娘隨身佩帶的信物,她竟隨便賞給一個隻見過一麵的女人。


    有了這東西,今後林家可以在東南橫著走。有幾個官員敢招惹國母皇娘的人?


    閆盼兒雙手接過發釵,哭聲更甚:“民婦前生積了什麽德,能得皇後娘娘恩賞。”


    張皇後歎了聲:“唉,別哭了。做人難,做女人更難。做一個管偌大家業的女人,難上加難。”


    錦衣衛那邊。


    常風苦苦思索,該從何處下手將雙木會連根拔起。想來想去不得其法。


    一個人權勢再盛,能力再強,也無法對抗整個朝堂。


    那個珠圓玉潤的寡婦,憑著高超的手腕,已將整個朝堂拖下了水。


    不知不覺到了傍晚時分,常風下差。


    趕巧,王守仁也從街對麵的兵部走了出來。


    二人默契的並肩而行。


    常風問:“伯安,複仇二字語出何典?”


    王守仁答:“語出《越絕書·敘外》,臣不討賊,子不複仇,非臣子也。”


    常風沒有再說話。拋開家國大義不談,就算為了給袍澤尤天爵複仇,他也得跟雙木會鬥上一鬥。


    常風回到府邸。他在前院遠遠看見,一家人正站在客廳中,好像是在看什麽稀罕物。


    常恬也回娘家了,亦在客廳之中。


    常風走了進來:“你們做什麽呢?”


    劉笑嫣答:“你看這是何物?”


    常風往桌上看去。隻見桌上擺著兩個小盒子。盒子裏裝的是白色粉末。異香撲鼻。


    常風也是享了十幾年富貴的人,見過大世麵。他問:“哪兒弄來的龍涎香?”


    “這兩盒子加起來足有六兩龍涎香。值兩千兩銀子呢。”


    劉笑嫣答:“皇後娘娘賞的。她剛得了一塊十五斤重的龍涎香。下晌讓我和糖糖去坤寧宮觀賞。”


    “臨走的時候,她讓宮女給我們一人切了三兩,磨成了粉。隻要往香囊裏放半錢,掛在身上能香一年呢。”


    張皇後真心拿劉笑嫣當親姐姐,拿常恬當親妹妹。有什麽好東西都想著她們二人。


    常風咋舌:“十五斤重的龍涎香?亙古未聞啊!南洋哪個藩屬國貢上來的?”


    常恬插話:“是泉州一個林姓商人家的女人送給皇後娘娘的。”


    常風心中咯噔一下:閆盼兒竟攀上了皇後?這事.越來越不好辦了。


    (本章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在錦衣衛負責抄家的日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咱叫劉可樂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咱叫劉可樂並收藏我在錦衣衛負責抄家的日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