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督公值房。


    錢能坐在椅子上,大罵跪在地上的錢寧愚蠢。


    常風坐在一旁喝著茶。


    錢能破口大罵:“你閑著沒事兒去惹李東陽、謝遷作什麽?這兩年皇上對內閣言聽計從。他們二人說權傾朝野都不為過。”


    “他們今日欺侮太子,日後有他們哭的時候。你又何必急於這一時?”


    “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出頭的椽子先爛!”


    弘治十七年的廠衛,恐怕是大明二百七十六年曆史長河中勢力最小的廠衛。


    連東廠督公都要忌憚文官們三分。


    錢寧破天荒的反駁義父:“難道您讓兒子眼巴巴看著文官們騎在太子頭上拉屎?”


    “這幫人都是讀孔孟聖賢書出身。現而今卻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忘了個一幹二淨,毫無人臣之禮!”


    錢能怒道:“你還敢還嘴?你你你,你氣死我了!”


    常風終於放下茶盅,替錢寧說話:“錢公公息怒。文官們這幾年越來越囂張跋扈。”


    “他們依仗著皇上的信任,在朝中大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對於不屈從於他們的人,他們指使禦史言官,一窩蜂似的參劾。”


    “對於順從他們的人,則破格提拔,開衙建府,起居八座。”


    “錢寧說的對,他們甚至已經忘記了君臣父子!”


    “今日他們罰太子的跪還算輕的。三個月前,皇上準備重修延壽寺,召天下高僧在延壽寺為他祈福,以求重病早日痊愈。”


    “文官們竟以修繕寺廟會靡費國帑為名,抗旨不撥銀子。皇上表態要拿內庫銀子修廟。他們又說內帑、國帑皆是民脂民膏。”


    “此事隻能作罷!”


    常風喝了口茶,繼續說道:“這群把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掛在嘴邊的文官,私底下又是什麽樣子呢?”


    “兼並土地成性,參與沿海走私貿易,賣官鬻爵,私相授受宛如一群吸血的螞蟥。”


    “廠衛身為皇帝的家奴。若再不抗爭,便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錢能道:“你說的這些我心裏都清楚。可是.眼下寧兒怎麽辦?”


    “他從十二團營的小旗,一步步熬到錦衣衛的右同知不容易啊!”


    常風站起身:“這次我會站在前台,鬥文官,保錢寧!走,錢寧,跟我回錦衣衛。”


    常風跟錢寧回到錦衣衛不久,內閣三閣老劉健、李東陽、謝遷便找上了門。


    謝遷高聲道:“皇上口諭,錢寧曲意媚儲,乃萬通、尚銘之流。著內閣將其革職拿問,押送三法司治罪嚴懲。欽此。”


    謝遷在假傳聖旨!


    弘治帝隻說“將錢寧革職拿問,嚴懲之”,卻沒說押送三法司。


    三法司是文官集團所把控的。錢寧若進了三法司,十死無生。


    指揮使牟斌是出了名的仁厚,仁厚跟軟弱有時是一對孿生兄弟。


    牟斌跪倒叩首:“臣接旨。”


    謝遷看著常風:“常同知,我已宣了口諭,你為何不跪拜接旨?”


    常風道:“三位閣老。錢寧非一般緹騎,而是錦衣衛的右同知。在衛中職列第三。”


    “抓他,光是你們傳皇上口諭似乎是不夠的。還需要皇上的明旨。”


    劉健瞪了常風一眼:“笑話。今日內閣三位閣員齊聚於此,又有皇上口諭。難道還抓不了一個小小的指揮同知?”


    謝遷拍了拍手。


    “呼啦啦”,幾百名刑部的差役湧入了錦衣衛。這些差役個個手持刀槍。


    刑部差役持刀槍闖入錦衣衛,這是大明自開國以來的頭一遭。


    常風冷笑一聲:“嗬,年頭真是改了!一群刑部的蝦兵蟹將,也敢在錦衣衛耀武揚威?”


    “石文義!把在衛的袍澤都給我調來。我倒要看看,刑部差役與錦衣衛緹騎火拚,最後誰勝誰負!”


    石文義高喊一聲:“領命!”


    不多時,緹騎們帶著刀槍,將刑部差役圍了起來。


    李東陽打圓場:“錦衣衛也好,刑部也罷,都是朝廷的有司衙門。何必鬧得劍拔弩張呢?”


    牟斌亦道:“常爺,讓弟兄們先散了吧。有事情好商量。真釀成刑部、錦衣衛火拚的慘案,就無法收拾了。”


    常風早就對牟斌屈從於文官不滿。


    這一回,他沒有給名義上的頂頭上司任何麵子。


    常風高喊一聲:“指揮使讓袍澤們撤。你們願意撤嘛?”


    石文義高喊一聲:“不願!”


    眾緹騎齊齊高喊:“不願!”


    李東陽道:“皇上有口諭,將錢寧革職、嚴懲。你們難道都要抗旨嘛?”


    常風從李東陽的話音中聽出了端倪:“皇上說要嚴懲錢寧,明言將他交給哪個衙門嚴懲了嘛?”


    李東陽不是謝遷那個大忽悠。不善說謊:“這”


    常風冷笑一聲:“嗬,朝廷有規矩。幹犯欽案者,應收押至錦衣衛詔獄。”


    “錢寧前幾日剛犯了一樁欽案。理應關入詔獄。”


    李東陽問:“什麽欽案?”


    常風道:“弘治十六年,皇上曾下旨錦衣衛,凡官場、民間有對內閣諸員、六部堂官非議誹謗者,錦衣衛應鎖拿懲治。”


    “前幾天啊,錢寧罵內閣的三位閣老個個都是王八蛋!缺德的,挨刀的,四十裏地也沒有家三個狼掏的!”


    “他這是典型非議誹謗內閣諸員。等同於幹犯欽案。”


    常風此言一出,一眾緹騎哄堂大笑。


    劉健瞪了常風一眼:“常風,這些醃臢之言是錢寧說的還是你說的?”


    常風道:“自然是錢寧說的!來啊,將錢寧關入詔獄。”


    劉健身為首輔,此刻覺得很沒麵子。他大喝一聲:“誰敢!”


    “誰把錢寧關進詔獄,誰就是抗旨!我會將其一並鎖拿,關進刑部大牢,由三法司議罪!”


    就在此時,門口響起一聲暴喝:“我敢!”


    徐胖子頭戴八梁冠,身著公爵華袍,大步走了進來。


    今年五月,老定國公徐永寧病逝,徐胖子承襲了爵位。如今他正兒八經是大明的頂級勳貴。


    因襲了爵,他辭去了錦衣衛千戶的職位。


    徐胖子道:“我這個堂堂朝廷國公,今日專程來押著錢寧去詔獄。怎麽,劉健你要把我也一並送三法司議罪嘛?”


    謝遷怒道:“徐光祚,你大膽,竟直呼首輔名諱。”


    徐胖子大罵一聲:“焯!首輔算個既霸卵子?永樂爺定內閣製度,內閣閣員才是正五品!”


    “當朝公爵呢?超品!”


    “老子如今雖不是錦衣衛的人了,卻曾在錦衣衛效力過二十年!”


    “你們幾個腐儒欺負到錦衣衛頭上來了,老子不答應!”


    說完徐胖子氣勢洶洶走到了劉健麵前。


    劉健下意識的向後退了一步。


    徐胖子道:“我這二百斤胖肉就站在你麵前呢。你抓我一個試試?不敢嘛?不敢就別在錦衣衛裏充大頭蒜!”


    常風高聲道:“說的好!”


    果然,權利會更迭,世事會變遷,朋友會變成敵人。


    曾幾何時,常風曾是劉、李、謝的朋友。如今卻變成了勢同水火的敵人。


    徐胖子轉頭朝著刑部的差役們爆喝一聲:“滾!”


    這一聲“滾”中氣十足,頗有張飛喝斷當陽橋的意思。


    一眾緹騎跟著徐胖子齊聲喝道:“滾!”


    劉健無奈,隻得說:“好,好!你們抗旨,錦衣衛反了!我這就進宮,麵見皇上!”


    “我們走!”


    徐胖子攢了口吐沫,朝著閣老們離去的身影啐了一口:“啊嗬呸!什麽東西!”


    常風歎了一聲:“若一年前皇上沒下旨銷毀錦衣衛的百官密檔,這群文官又何敢囂張至此?”


    錦衣衛之所以可怕,是因為錦衣衛掌握著百官隱私。


    弘治十六年,常風外出遼東宣慰邊軍。


    內閣三閣老趁著常風不在京中,竟攛掇弘治帝“毀錦衣衛中百官密檔已昭示聖君對臣子的信任”。


    若常風在京,即便弘治帝下旨銷毀密檔,他也會謄抄一些,或留下部分密檔,留作後手。


    奈何在京中主持日常衛務的人是指揮使牟斌!


    牟斌是個實在人,沒有對聖旨陽奉陰違的膽量也有可能,牟斌跟文官們達成了某種默契。


    最後的結局是,一把大火將百官密檔燒了個幹幹淨淨。錦衣衛成了沒牙的老虎!


    常風望向了牟斌:“我的牟指揮使,當時你怎麽就不留一手!”


    牟斌尷尬的一笑:“啊,那時有聖旨在。我怎敢抗旨。”


    “哦對了。我年歲大了。對於指揮使的職責時感力不從心。過幾日我便給皇上遞辭官的奏章。”


    “我家裏還有事,先走一步諸位。”


    說完牟斌飄然離去。


    牟斌走後,常風對錢寧說:“錢寧,你先委屈委屈,住到詔獄去。詔獄是咱們自家地頭。你就當告假靜養了。”


    錢寧拱手:“多謝常爺護著屬下。”


    常風道:“自家兄弟,何必言謝。我得趕緊進一趟宮,求見皇上。”


    “省得內閣那三位在皇上麵前撥弄是非。”


    半個時辰後,乾清宮大殿前。


    常風跟劉健、李東陽、謝遷已經在大殿前跪了許久。


    司禮監掌印蕭敬道:“三位閣老,常風。皇上剛剛睡下。你們還是回去等吧。”


    劉健道:“朝廷裏出了抗旨不尊的奸臣,我身為首輔,要及時稟報皇上。”


    謝遷附和:“沒錯。諫言皇上除奸佞是大事。我們靜待皇上醒來就是。”


    常風苦笑一聲:“嗬,我成了奸佞了?行!是忠是奸,等皇上醒來自有公斷。”


    蕭敬無奈的搖了搖頭,返回了大殿內。


    李東陽道:“常風,你這又是何必呢?我們交往多年。應該齊心協力輔佐皇上,維護弘治盛世。”


    “何苦走到劍拔弩張的一步?”


    常風轉頭看了李東陽一眼:“我也奇怪,咱們是如何走到今日這一步的。”


    “又或者說,你們何時變得如此咄咄逼人!咄咄逼人到連皇帝和儲君都不放在眼裏。”


    劉健意味深長的說:“君臣共治,此盛世之根本也。一君獨治,此亂世之源也。”


    “弘治朝之所以興盛,是因皇上踐行君臣共治。與賢臣共治天下。”


    “我們從未咄咄逼人。隻是在盡臣子的本職。”


    常風冷笑一聲:“嗬,劉首輔是賢臣。謝閣老也是賢臣。”


    “我想問問,劉首輔最近幾年在洛陽老家積了多少畝地啊?”


    “我還想問問,謝閣老的親戚們,這幾年在寧波通過封貢之外的海上貿易賺了多少銀子啊?”


    “還有李閣老。三天兩頭叱罵儲君,動輒罰跪,罰抄《皇明祖訓》。這也是賢臣所為嘛?”


    三人語塞。


    三人當中若論清廉,李東陽沒得說。做了這麽多年官,他還是孑然一身。


    可在常風看來,李東陽或許是三人中最貪的一個。他貪的不是財,而是權。


    人都有兩麵性。沒有非黑即白。


    三人皆有理政大才。弘治“後三君子”絕非浪得虛名。這是他們白的一麵。


    但劉健縱容家人兼並洛陽土地;謝遷縱容家人參與走私貿易;李東陽貪權。這是他們黑的一麵。


    常風歎了聲:“我隻恨牟斌軟弱。去年不該把百官密檔付之一炬。”


    “若有密檔在。三位閣老跟你們手下的文官,又何至於跋扈至此?”


    四人在乾清宮大殿前整整跪了一個半時辰。


    直至傍晚時分,蕭敬才走出大殿:“皇上讓你們一起進寢殿。”


    四人起身。蕭敬又叮囑了一句:“四位,我提醒你們一句。皇上龍體欠安。你們切忌不要惹他生氣。”


    不惹弘治帝生氣是不可能的。


    一進寢殿見到弘治帝,謝大忽悠便開始吐沫星子橫飛,參劾常風抗旨、護短。


    謝大忽悠說完,弘治帝看了一眼常風:“你包庇錢寧?有這回事嘛?”


    常風道:“稟皇上。臣對錢寧絕非包庇,而是替他主持公道。”


    “謝閣老一直在說錢寧曲意媚上。卻沒說具體是什麽事情曲意媚上。”


    常風將李東陽、謝遷罰太子朱厚照的跪,錢寧替太子說話的事,如實稟報給了弘治帝。


    弘治帝在蕭敬的幫助下,好容易才起身坐在了龍榻沿兒上。


    弘治帝氣息微弱的說:“內閣也好,錦衣衛也罷,都是朕的臂膀。你們不要內鬥。”


    “朕讓李先生、謝先生對太子嚴加管教。太子有錯,二位先生罰他的跪是對的。”


    “錢寧身為家奴。看到主上被罰跪,他義憤填膺,也是有情可原的。說曲意媚上算不上。”


    “好了,事情就這樣吧!下去吧。”


    久病之下,弘治帝已經沒有精力去調解外臣和家奴之間的矛盾。隻能和稀泥。


    本來謝遷打算故技重施,跟劉健、李東陽一起,以辭官要挾弘治帝呢。


    李東陽卻給謝遷使了個眼色,微微搖頭,示意他此事作罷。


    李東陽選擇偃旗息鼓倒不是怕常風。他純粹是覺得弘治帝病成了這番模樣,再要挾辭官有些不講究。


    眾人走出了乾清宮大殿。


    謝遷道:“常風,自今日起咱們就開始了。”


    常風麵色平靜:“奉陪到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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