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巡鹽欽差王妙心、常破奴回京。


    正德帝派司禮監秉筆劉瑾於正陽門迎接。常風自然要跟著去。兒子長這麽大,還從未離家這麽長時間呢。當爹的怎能不想?


    王妙心、常破奴下馬。


    劉瑾張開一張聖旨:“有上諭,王妙心、常破奴巡鹽有功。特升授王妙心定國將軍散階。另常破奴調任禮部,任禮部儀製司郎中。欽此。”


    常破奴對這道旨意萬分不滿。


    相比於務虛的禮部,他更想去務實的戶部做一些實事。


    不過聖旨已下,常破奴隻得領旨謝恩。


    劉瑾笑道:“破奴,你可算回來了。你爹想你都快想瘋了。”


    常破奴連忙又跪下,給常風磕了個頭:“爹,兒回來了!”


    常風看到常破奴整整瘦了一圈,驚訝的問:“伱怎麽瘦脫了相?”


    一旁的王妙心說:“破奴侄子為了清查鹽務,天天明察暗訪,調取賬目,審問人犯。一天就睡兩個半時辰,吃的也簡單。不瘦才怪了。”


    常風既心疼,又自豪:我兒終於長大了,可以承擔大任了。


    常風道:“好孩子,快回家。家裏人都等著你呢。”


    劉瑾卻道:“小叔叔,破奴得先去宮裏複旨啊!”


    常風一拍腦瓜:“怎麽把正事兒忘了。”


    半個時辰後,乾清宮大殿。


    王妙心和常破奴跪倒在了正德帝麵前。


    正德帝先是誇讚了二人一番,隨後命王妙心先退下。


    王妙心雖是正德帝的親軍頭目之一。但相比於自小一起長大的常破奴,正德帝跟王妙心始終隔著一層。


    王妙心退下後,正德帝問常破奴:“破奴,你告訴朕,如今地方吏治如何?”


    常破奴道:“皇上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正德帝道:“自然是想聽真話。”


    常破奴歎道:“臣若說真話,請皇上先恕臣對先皇的不敬之罪。”


    正德帝一頭霧水:“什麽不敬之罪?別賣關子,快說。”


    常破奴歎了聲:“唉,皇上。地方吏治如今已經爛到了根子裏。從巡撫到三司、知府、知縣、縣丞、主簿、典吏.大官大貪,小官小貪。即便是無官無級的吏目、班頭甚至保長、裏長,也要從百姓身上榨出幾滴油!”


    “臣說的不光是鹽務爛到根子裏。而是方方麵麵都爛了!”


    “先皇是賢君。什麽都好。就是太過縱容底下的官員。如今吏治腐敗已經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從上到下,從裏到外,爛得透透的。”


    正德帝道:“說事例。”


    常破奴給正德帝講了十幾件他在京外見到的官員腐敗的事例。正德帝聽得毛骨悚然。


    他登基以後,已察覺到文官集團尾大不掉、貪賄成性的問題。但沒料想到竟會如此嚴重。


    正德帝問常破奴:“你認為朕該如何澄清吏治。”


    常破奴老老實實回答:“恕臣愚鈍,臣不知道。”


    正德帝歎了聲:“唉,你沒辦法,並不是你愚鈍。同樣的問題,朕問過馬文升。馬文升那樣的賢明老臣也同樣束手無策。”


    說到此,正德帝凝視著龍案上先皇留給他的銅罄,沉默了整整一刻工夫。


    終於,正德帝開口:“知道朕為何將你調往禮部嘛?”


    常破奴道:“回皇上,臣不知。臣還是想去戶部,做一番實事。”


    正德帝卻道:“戶部不急著去。朕要交托給你一件大事。你跟你父親一起負責朕的選後事宜。明日早朝時朕便會下旨。”


    “哦,當然,旨意明麵上是讓你負責,與你父親無關。”


    常破奴一頭霧水,心道:皇上怎麽讓我跑媒拉纖兒。


    正德帝耐心的跟兒時的夥伴解釋:“朕要澄清吏治,有一番大作為,必須先名正言順的親政。要親政,先大婚。”


    “朕將這件差事交予你們父子,等於將朕的親政大計交予了你們父子。”


    “隻有朕真正掌握天子該有的權力,才能夠做朕想做的事——造福黎民!”


    常破奴拱手:“臣明白了。臣一定辦好這件差事。”


    正德帝道:“罷了,你先下去,與家人團聚吧。”


    入夜,常府。


    一家人歡聚一堂不說,錦衣衛的老弟兄們也都來了。


    常破奴將自己這大半年如何鬥鹽商、懲貪官的一係列事情說予了眾人聽。


    眾人聽得嘖嘖稱奇。


    錢寧笑道:“小爺真有常帥爺年輕時的手腕、膽量!”


    常風感慨:“如果讓我去辦巡鹽的差事,並不一定比破奴辦得好。”


    “年齡大的人往往顧慮多。年輕人無所畏懼,無所顧忌,反而能把差事幹淨利落的辦好。”


    劉瑾笑道:“戶部國庫和內承運庫已經統算出來了。妙心老弟和破奴這趟巡鹽之旅,一共給朝廷帶回了七百二十萬兩銀子!”


    “才二十歲的人,生生把大明的五大鹽場攪了個天翻地覆,把上百名官員拉下了馬,著實了不得。”


    “怪不得皇上把選後重任交予了破奴!”


    常破奴問常風:“父親,給皇上選後,說白了就是跑媒拉纖兒。我不知道如何辦。”


    常風道:“這你放心。選後,你隻是在名義上掌總。具體事務由錦衣衛私下裏辦。”


    “皇帝選後也好,太子、藩王選妃也罷,都有一個原則。那就是要挑家世貧寒、品行端正人家的女兒。”


    “文武官員、勳貴家的女兒一律不在考慮之列。這樣是為了預防外戚幹政。”


    “皇上又提了兩個要求。其一,長得要好看。其二,不能有兄弟。”


    這場歡聚的家宴,突然就變成了選後籌備會。


    眾人對於此事各抒己見。


    常風道:“兩京十三省,錦衣衛要派出十五路人馬。每路一百人,分赴各地。先海選一萬女子。再進行初選、複選、精選、宮選、觀選、選三、欽定。”


    “自然,每一路人馬,都要配一名禮部儀製司的官員。選後之事名義上還是歸禮部管的。”


    錢寧道:“帥爺放心。這回弟兄們一定辦好這件差事。讓您和小爺在皇上麵前再立大功。”


    酒宴散後,眾人離去,劉瑾卻沒有走。


    常風問:“你還有事?”


    劉瑾道:“小叔叔,借一步說話。”


    常風跟劉瑾去了書房。


    劉瑾道:“皇上把選後差事交給你辦。這可是咱們的好機會”


    常風皺眉:“好機會?什麽機會?”


    劉瑾沒有說話,默默從懷中掏出一個冊子,放在常風麵前。


    常風翻了翻,冊子上竟記錄了密密麻麻幾十個女子的名字、年齡、籍貫、出身、樣貌.


    常風問:“你什麽意思?”


    劉瑾道:“這六十二位女子,都是咱們的人。隻要讓她們進到觀選,我就能想法子讓皇上從她們中挑出皇後。”


    “這樣一來,後宮以後就是咱們叔侄二人的。”


    常風色變:“你要幹預選後,趁機掌控後宮?”


    劉瑾笑道:“話不能說的這麽難聽。我也是為了皇上著想。”


    常風用警覺的目光看向劉瑾。


    劉瑾人畜無害的笑容中,透出瘮人的滔天野心。


    常風沒有直接拒絕劉瑾。而是敷衍他:“我試試吧。”


    試試可能有兩層含義,一層是:包在我身上。另一層是:這事兒我辦不了。


    常風已經打定了主意,選擇後者。


    都說文官們膽大包天。常風是萬萬沒想到,劉瑾亦有吞天之膽。


    真要是按照他的辦法這麽幹了。那皇後就成了劉瑾的人。


    在常風看來,劉瑾也好,八虎也罷,都隻是正德帝用來製衡文官的棋子罷了。


    可是現在棋子竟敢妄想當掌控全局的棋手。常風不得不防。


    劉瑾苦勸常風:“你想想啊小叔叔。當初你借著貼身伺候先皇的便利,察覺到先皇看上了張太後。立馬上小嬸嬸跟她住到一處,拜了義姐妹。”


    “就這一招,保了常家在弘治朝的十八年富貴。”


    “如今你該故技重施。常家往後幾十年的富貴就又有了保障。”


    常風一時語塞:是啊,成化二十三年,太子大婚之事,我的確有私心,動了手腳。


    劉瑾繼續勸道:“這一回咱們直接些。在選後前便下手。直接保咱們的人當皇後。皇後是咱們的人,咱爺倆今後掌控朝局也就多了一層勝算。”


    劉瑾幾句話,讓常風如遭雷擊一般:“你剛才說什麽?你打算掌控朝局?”


    劉瑾點頭:“是啊。放心,我不做王振,隻做汪直。”


    王振和汪直都是一手遮天、權傾朝野的權宦。區別在於,王振是頭蠢豬。汪直卻有真本事,掌權期間辦了不少利國利民的好事。


    當劉瑾說出這句話,常風徹底對劉瑾的狼子野心產生了警覺。


    常風道:“此事幹係太大。你容我考慮考慮吧。”


    劉瑾笑道:“成。那我先走。”


    劉瑾走後,常風把常破奴叫到了書房。


    常風將那個冊子遞給常破奴:“這是劉瑾剛剛給我的。他讓我幫這批女子進入觀選。”


    常破奴驚訝:“劉公公要幹預選後之事?”


    常風問:“你說,這事情咱爺倆能不能辦?”


    常破奴斬釘截鐵的說:“不能辦。”


    常風問:“哦?為何?”


    常破奴道:“爹,此事咱們要是辦了,便是欺君!”


    常風點點頭:“是啊。咱們家受了兩代皇恩,絕不能幹出欺君之事。”


    萬萬沒想到,常破奴話鋒一轉:“再有,即便要動手腳咱爺倆為何要推一個劉公公的人上去?為何不推一個咱爺倆的人上去?”


    “劉公公雖說跟爹有二十多年的交情。又一口一個‘小叔叔’的喊著。可畢竟咱們是兩個姓,沒有血緣。人心隔肚皮啊!”


    常破奴的話,讓常風虎軀一震。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已不是一年前那個單純的書生。


    官場是個大染缸,同時也是個修羅場。


    不夠狠,在官場是站不住腳的。


    常破奴夠狠。直接建議推一個常家掌控的女子當皇後。


    常風道:“破奴,你想玩火。”


    常破奴道:“火中取栗或許風險大。但風險越大,回報也就越大。”


    “我這趟外出辦差有個心得。想為百姓做事,想將那些貪官汙吏拉下馬,就必須掌握滔天的權勢。”


    “若當朝皇後是咱們的人.常家的權勢今後還小得了嘛?”


    “父親您常教我,做事不必在乎手段,隻要目的是好的便無愧於心。”


    “咱常家謀求權柄,並不是為了幹貪汙納賄、操控朝政之類的壞事。而是為了造福黎民、掃除奸佞。”


    “即便手段上不得台麵又如何?”


    常破奴的話把常風說動了。


    常風道:“你今夜所說,我會好好考慮。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這趟巡鹽之行回來之後像是變了一個人。我不知道該為你感到欣喜還是難過。”


    常破奴道:“爹,你說的對。此番出京經曆了那麽多事,我已不是從前的我了。”


    “官場如戰場。若我還是之前那樣書生氣恐怕哪天命就沒了。”


    入夜,常風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劉笑嫣問:“破奴回了家,高興得你睡不著?”


    常風沒有說話。過了片刻,他問劉笑嫣:“此次皇上把選後之事交給了常家。你說,若我推一個咱們的人做皇後如何?”


    劉笑嫣一骨碌從床榻上爬了起來:“你膽子怎麽這麽大?”


    常風無言。


    劉笑嫣話鋒一轉:“不過,此事若能辦成。咱家便又在後宮中有了強援。劉健、謝遷他們再想害咱家人,也要先掂量掂量。”


    常風道:“是啊。那群文官為了害常家,當初甚至設計讓你背上了人命案。他們是想把常家往死裏整。”


    “跟文官們做的事相比,咱們在選後的事上動動手腳又算得了什麽呢?”


    劉笑嫣道:“可惜,咱們家的親戚裏沒有適齡的少女。”


    常風擺擺手:“就算有怕也不成。大明選後,一律從平民百姓家中挑選。除了太宗爺的孝仁徐皇後是中山王之女,其餘曆代皇後皆出身平民家。”


    “不過這很好辦。我隨便找個適齡少女,告訴她我會捧她當皇後。她全家都會對我感激涕零。”


    劉笑嫣出謀劃策:“那得多找些。找幾十個少女。總有辦法讓其中一個入皇上法眼,最終成為皇後。”


    常風道:“劉瑾也是這樣想的。剛才給了我個冊子。裏麵有六十二個少女的名字。”


    劉笑嫣道:“咱們不好得罪劉瑾。不過不妨事。選後之事並不止選皇後一人,還要選妃嬪。將他推薦的幾個人,弄到妃嬪的位子上也就罷了。對他也算有個交代。”


    用後世的話說,常風給自己作了一番心理建設:“不是我借機弄權。實在是文官對我逼迫太甚。時時刻刻想置我於死敵。”


    “我也隻能出此下策,暗箱操縱選後之事,為自己謀一座靠山,找一條退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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