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帝就在劉瑾旁邊賣草鞋呢。看到常風問劉瑾瓜保熟不保熟,他知道,常風這是入戲了。他饒有興致的看著這筆瓜攤買賣。


    劉瑾笑道:“瞧官說的,我擺攤賣瓜,能賣給你生瓜蛋子?”


    常風冷笑一聲:“嗬,要是不熟怎麽辦?”


    劉瑾收斂笑容:“要是不熟,我自己吃了它。”


    常風坐到瓜攤前放著的小板凳上:“給我切!老子是順天府的衙役。你這瓜要是不熟,老子把你抓進府衙大牢,把伱鎖尿桶上。”


    正德帝和劉瑾立馬明白過來,常風給自己找了一個角色——衙役。


    劉瑾給常風切好了西瓜。常風拿起來“呱唧呱唧”好一通吃。吃完把瓜皮往地上扔,一抹嘴兒抬腿就要走。


    劉瑾連忙道:“官爺,你吃了兩斤,得給三十文。小的謝您的賞了!”


    常風臉一板:“老子在城裏下館子都不給錢,別說吃你幾個爛西瓜!”


    一旁賣草鞋的“朱壽”看不下去了!既然是演戲,那角色就都得有人設。“朱壽”的人設便是嫉惡如仇、富有正義感的織席販履者。


    正德帝插話:“吃瓜給錢,天經地義。你這麽不講理,還是官衙裏當差的呢!”


    常風聽了這話,一腳揣在了劉瑾的一個西瓜上,踹了個稀爛:“官衙裏當差的收你們這群窮棒子的稅亦是天經地義!臭賣瓜的,還有你這個臭賣草鞋的,你們交稅了嘛?沒交稅跑到京城裏來要飯?”


    “湊要飯的!”


    正德帝怒道:“你不講理,就不怕我們去告官?”


    常風啞然失笑:“官?我就是官!小小刁民,竟敢狀告本官?我把你抓回府衙大牢,鎖尿桶上!”


    說完常風順手拿起了瓜攤上的一根草繩,抓住了正德帝的手,作勢就要捆上。


    正德帝龍顏大怒,大吼一聲:“常風你好大膽,竟敢在朕麵前欺壓百姓,無理取鬧?”


    正德帝自稱是“朕”,那就是停止了演戲,恢複了身份。


    常風“噗通”給正德帝跪下:“稟皇上,小民百姓維生艱辛。官、吏、役將小民百姓視作魚肉。皇上若要開創盛世,需知百姓之艱辛。”


    常風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勸諫正德帝要愛民。


    這可比劉健、李東陽、謝遷幹巴巴的說教生動多了。


    正德帝領悟到了常風這段戲的深意,誇讚道:“姨父應該取代劉、李、謝,成為帝師。”


    常風拱手:“臣不敢。皇上可知弘治三年的倉場案?”


    正德帝道:“那時朕尚未出世。也無人跟朕提及過什麽倉場案。”


    常風解釋:“弘治二年,先皇欲有一番大作為。於是想出了一條能夠利國利民的大政——積糧。即趁著豐年,命各地官府廣積存糧,以備災年。”


    “然而在接下來的一年裏,各級黑心的官、吏、役借著這道聖旨盤剝百姓。最終在弘治三年釀成了倉場大案。”


    “自那之後,先皇明白了兩個道理。第一個道理,治大國如烹小鮮。對於百姓來說,不折騰的皇帝便是好皇帝。”


    “第二個道理,不要低估天下官、吏、役的無恥、貪婪。”


    正德帝思索良久,感慨道:“姨父,朕受教了!你今日看上去是陪朕演戲玩樂,實際是在教朕如何做一個好皇帝。”


    劉瑾在一旁幫常風說話:“用文人的話說,這叫寓教於樂。可比劉健、謝遷、李東陽他們老和尚念經生動多了。”


    正德帝道:“姨父,兩年後春闈大比,你若考取進士功名,朕便拜你作太傅!”


    太傅,朝廷三公也。這是一個份量極重的許諾。


    少年天子封三公,像是兒戲一般。但常風沒有推辭,而是說:“臣一定刻苦備考,下次春闈大比不讓皇上失望。”


    就在此時,八虎之一的丘聚急匆匆的跑了過來:“皇上,可不得了啦!”


    正德帝問:“什麽事?”


    丘聚答:“內閣三閣老又跟一堆文官上了聯名奏疏,說您在西苑開買賣街是荒唐胡鬧,讓您立即將販夫走卒驅離皇宮。今後嚴守宮製。”


    正德帝眉頭緊蹙:“他們沒說又要跪諫吧?”


    丘聚答:“那倒沒有。”


    正德帝眉頭舒緩:“隻要不跪諫,任他們怎麽上奏疏惡心朕都無所謂。”


    其實,劉健、謝遷等人對正德帝在宮裏開買賣街不僅不反感,心中甚至有幾分竊喜:少年天子貪玩,對於我們來說不一定是壞事。就讓他好好玩,政務由我們這些文官把控。


    但這群家夥整天把“道德”頂在腦門上。既然知道了這件事,又不能不表達反對的態度。上個聯名奏疏意思意思就成了。完全沒必要搞什麽跪諫。


    常風心想,既然在買賣街上可以給皇上講課。皇上還喜歡“聽”這種課。何不將官員盤剝百姓的弊政,通過演戲一一講給皇上聽?


    想到此,常風道:“皇上,臣再去找幾個人,下晌再來買賣街,陪您過小民百姓的癮頭。”


    正德帝聞言笑道:“好啊。朕先繼續賣草鞋。”


    常風出了宮,找到了兩個人,一個是兵部的王守仁,一個是常破奴的同鄉、好友、同年,翰林院編修翟鑾。


    他向二人如此這般,這般如此交待了一番。之後,常風又找了東廠督公穀大用、內官監掌印馬永成。


    當日,買賣街來了兩位身穿九品服色的小官。這兩個小官是王守仁、翟鑾扮演的。


    王守仁扛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征收糧賦“。翟鑾扛著一塊牌子“征收稅賦”。


    二人身後跟著十幾個大漢將軍假扮的“差役”。這些“差役”或抬著收糧的大糧斛,或拿著收稅銀的小秤,或手持水火大棍,維持秩序。


    常風則身穿稅吏服色,張羅著支起了收稅賦的棚子。


    正德帝見此情景,目光立馬被吸引,走了過來看熱鬧。


    王守仁和翟鑾坐在稅棚裏,“刺溜刺溜”喝著茶。


    “狗腿子”稅吏常風吆喝:“征稅啦,征稅啦!繳稅的上前!”


    八虎中的穀大用、馬永成扮作了交稅賦的百姓。


    穀大用拿扁擔挑著兩大袋糧,來到了常風麵前:“大人,俺是糧農穀小用。按照俺家的田畝數,應繳糧賦一百斤。”


    常風看了看穀大用:“你這兩袋糧能有一百斤?”


    穀大用答:“在家裏剛稱過了,隻多不少嘞。”


    常風吩咐手下:“上七十斤的小官斛。”


    幾個手下抬上來一個小官斛。


    常風命令穀大用:“往裏倒糧!”


    穀大用倒滿了官斛。常風卻道:“不夠!這兩袋子糧全給我倒上!”


    穀大用照做,官斛不多時便冒了尖兒。糧食呈小山裝,高出斛口不少。


    常風後退幾步,深吸一口氣,卯足了勁,猛然衝到小斛麵前,一腳踹在了官斛上。


    “嘩啦!”高出斛口的三十斤糧,全部灑落在地上。


    穀大用連忙喊:“糧撒了!”作勢就要蹲到地上,以手捧糧。


    常風卻大喝一聲:“慢著!這些都是損耗!你要是去撿,就是搶劫官糧!搶劫官糧等同於造反!”


    穀大用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我這是一百斤糧啊。撒了三十斤,這糧賦怎麽算?”


    常風道:“損耗是不能從糧賦中扣除的!你回家再取三十斤糧來!若取不來,便是抗糧!抗糧等同於造反!”


    演戲的入了戲,看戲的也入了戲。


    正德帝在一旁看得義憤填膺,握緊了拳頭。哪有這麽不講理的?本來交一百斤糧,稅吏卻要收一百三十斤。


    穀大用喊道:“青天大老爺,大雪封門十幾天,家裏沒米沒柴。我是東借西賒才湊出這一百斤糧啊!能借的都借遍了,哪裏再湊三十斤糧?”


    扮演九品縣主簿的王守仁走了出來:“繳納糧賦天經地義!如果沒糧,我給你指一條明路。你家裏可有子女乎?”


    穀大用答:“家裏有個女兒。”


    王守仁笑道:“呦,你家還有個女兒啊?多少歲了?”


    穀大用答:“十四歲了。”


    王守仁道:“好!賣給我,我出二百斤糧。你不光有了糧交糧賦,還能多出一百七十斤糧過冬。”


    穀大用連忙道:“女兒是我的命根子,我怎麽能賣?”


    王守仁怒道:“我給你指得陽關道你不走。好,好,好。來人啊,此人抗糧不交,對抗朝廷,已是謀反重犯,抓起來押回縣衙。報給縣尊判他個斬立決!”


    穀大用大驚失色:“啊,我賣女兒,賣女兒。”


    王守仁笑道:“這就對了嘛!我給你寫文書,你按手印。”


    正德帝被這場戲氣得牙根癢。活生生一個十四歲的黃花大閨女,就這樣被黑心九品官“買”走了?


    穀大用下場,該馬永成上場了。


    常風高喊道:“下麵收織戶的稅賦!”


    馬永成道:“大人,俺是織戶馬不成。俺家有兩台織機,照例應該交三兩銀子。這是銀子。”


    翟鑾走了出來:“呦,這次懂事了?不交布改交現銀了?”


    馬永成道:“去年交布,您非說我家的都是劣等布。本來交三匹,您愣是收五匹。今年小的還是交銀子吧。”


    翟鑾道:“好,拿銀子!”


    馬永成將三兩銀子雙手奉上。


    翟鑾喊道:“記帳!滋收織戶馬不成稅銀二兩,尚欠一兩。”


    馬永成急眼了:“大人可不能睜著眼睛說瞎話啊!這明明是三兩!”


    一旁的常風嗬斥道:“什麽三兩!你交的都是碎銀子。要熔鑄成官錠上交給國庫。熔鑄難道沒有火耗嘛?”


    馬永成大喊:“交三兩算二兩,沒天理啦!”


    常風大喝一聲:“此人抗稅,等同造反!左右,拿下!”


    一旁觀瞧的正德帝終於忍不住了:“你們也太黑心了!朕砍了你們!”


    一聽正德帝自稱為“朕”,眾人知道戲該停了,紛紛跪倒。


    常風拱手:“皇上,剛才臣等所演,乃是稅政的兩樁大弊。一曰‘淋尖踢斛’,一曰‘折色火耗’。”


    “朝廷征收百姓十分稅。從巡撫衙門到布政使衙門、知府衙門、縣衙,層層加起來卻要征百姓至少十二分稅。黑心一點的,可征到十六分、十八分。”


    常風又在搞寓教於樂。將稅政大弊現場教學給了正德帝。


    正德帝皺眉:“難道曆代先皇都不知這兩條大弊麽?”


    常風答:“知道。”


    正德帝問:“那就沒辦法根除?”


    常風答:“積弊已深,法不責眾。”


    說句題外話,正德朝官吏收稅的手黑程度,跟一百三十多年後的崇禎朝一比堪稱業界良心。


    正德朝官吏,最多十分稅額收個十八分的實稅。


    崇禎十年,民變四起。崇禎帝被逼無奈,隻得開征二百萬兩的繳餉。


    在聖旨中,崇禎帝明言:“流寇蔓延,生民塗炭以極。不集兵會剿,賊不能速除。”


    “暫苦吾民一年,除以心腹大患。籌思再四,萬非得以。所慮有司奉行未善。公家僅輸一分,窮民已剝十倍.”


    最後一句翻譯翻譯就是:“朕知道朕征二百萬兩的剿餉,你們這群狗官得從百姓身上盤剝兩千萬兩!”


    言歸正傳。


    正德帝聽了常風的八個字,有些絕望:“難道就沒有辦法鬥倒層層的黑心官吏?”


    常風道:“洪武朝時,太祖爺也曾想過一勞永逸的解決此事。太祖爺的法子就一個字‘殺’!空印、郭桓兩案,將天下官吏殺了幾茬兒。”


    “可是,貪官就像是韭菜。割了一茬兒,又會長出來一茬兒。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這個難題,尚未有人想出破解之法。”


    正德帝陷入了沉思。


    雖然難題解決不了,但至少常風讓正德帝開始正視稅政大弊。這場寓教於樂的戲演得很成功。


    片刻後,被這場戲深深震撼的正德帝,對擺攤賣草鞋已經興致全無。


    他道:“擺駕,回乾清宮吧。哦對了,給買賣街的五百販夫走卒每人發五兩銀子。朕不能白耽擱他們一日的營生。”


    常風跟劉瑾一左一右,陪著正德帝回乾清宮。


    劉瑾趁機道:“皇上,其實老奴有個法子,能夠根除文官貪賄的頑疾。”


    正德帝眼前一亮:“哦?快說!”


    劉瑾答:“既然文官十官九貪。那就別讓他們輔佐您治理天下了!讓內宦們取代文官理政便是!譬如,巡撫照規矩並不算地方官,而是朝廷委派治理地方的京員欽差。先把這些巡撫欽差們撤掉,換成太監、少監.”


    “內宦都是無根之人。無根則無欲無求,隻忠誠於皇帝.”


    常風聽到這話,麵色一變。


    常風道:“劉公公此法不可行!南漢後主劉鋹跟劉公公想法相同。覺得無根之人無欲無求,若任用無根之人為官治理地方,可杜絕貪賄。”


    “於是乎劉鋹下了聖旨,非內宦不得為官。官員們爭相自宮,兩百萬人口的南漢,竟憑空多出了兩萬無根之官。”


    “倒頭來呢?這批沒了根的官,該貪照樣貪。甚至因失去了男人最重要的東西而變本加厲。”


    “不及十年,南漢便亡國了!所以劉鋹是‘後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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