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破奴走後,穀大用道:“劉公公,有人找死!”


    劉瑾問:“誰?”


    穀大用答:“王華的兒子,王守仁!”


    王華因觸怒劉瑾被明升暗貶到了南京。他兒子王守仁升調到西北做兵備道的事情自然泡了湯。


    時下王陽明依舊留在兵部,擔任武選司主事一職。


    朝廷文官不全是軟骨頭。


    至少在青年官員中,有一批還未被官場磨掉棱角的正義之士。


    王守仁就是其中之一。


    他召集了三十多名主事、給事中之類的小官兒,準備向劉瑾表達一個態度:朝中官員,並非人人屈從於你!


    他們打算聯名上疏。上疏的內容卻不是參劾劉瑾或八虎。


    因為王守仁知道,劉瑾風頭正勁,參他是參不動的,參了也是白費。


    王守仁退而求其次,上奏的內容是為禦史薄彥徽等十九名被內廠關押的言官求情。


    當初戴銑與薄彥徵挑頭,領著近二十名言官跟劉瑾作對。戴銑被廷杖致死。


    薄彥徵和其餘言官,則在廷杖後被關押在內廠。


    王守仁的意圖是,通過保薄彥徵等人,向劉瑾示威。


    劉瑾,如今你口含天憲,舉動催山海,呼吸變霜露。你以為滿朝官員全都屈從於伱?


    內閣的人和部院大臣們沒骨頭,皆婦人爾。不代表所有官員都沒骨頭!都是婦人!


    沒錯,我們這些小官上奏疏,猶如蚍蜉撼樹,九死一生。


    雖千萬人吾往矣!


    劉健、謝遷或許弄權,或許欺君,或許明裏暗裏也撈些銀子。


    但他們沒像你劉瑾這樣,肆無忌憚的索賄、貪墨。明目張膽的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我王守仁雖人微言輕,卻要做立皇帝的敵人!


    劉瑾聽了穀大用的詳細稟報,微微一笑:“他們要上奏疏,就讓他們上好了!”


    “好些天沒殺人了。我正愁選誰去殺呢!”


    王守仁府邸。


    這位未來的真聖人,正在跟一眾誌同道合的青年官員們議事。


    在座的人當中,官職最高的是李夢陽,職正五品戶部郎中。其餘都是六品、七品的小官。


    當初劉健、謝遷上的《除虎疏》,乃是李夢陽執筆。


    劉瑾得勢後卻還未來得及找李夢陽的麻煩。李夢陽算是立皇帝淫威之下的漏網之魚。


    王守仁道:“諸位,言官禦史上疏言事,乃是太祖爺賜予的權力。”


    “劉瑾卻關押了薄彥徵等十九名言官,這不合祖製!”


    “我等上疏力保薄彥徵等人,是在維護祖製!”


    一眾文官紛紛附和:“沒錯,祖宗製度不可違!”


    “立皇帝再大,還能大得過祖宗製度嘛?”


    眾人越說越激動。


    王守仁壓了壓手:“今日咱們便草擬出奏疏。明日一早聯名呈奏皇上。”


    李夢陽道:“草擬奏疏的事就交給我吧!當初的《除虎疏》就是我執筆。”


    王守仁卻道:“李先生,這道奏疏由誰草擬,誰便十死無生。您是文壇巨擘,您若死了,有傷大明文氣。還是由我執筆。”


    李夢陽道:“守仁兄不怕死,難道我就是貪生之輩嘛?”


    “還是由我執筆,你就不要與我爭了!”


    二人互不相讓,爭相取死。


    最終他們各退一步,二人共同執筆。


    翌日,常府。


    常風正在家裏抱孫子呢。黃元火急火燎的走了進來:“大哥。王守仁、李夢陽領著二十幾個官員上了奏疏!”


    常風問:“什麽奏疏?”


    黃元答:“勸諫皇上釋放薄彥徵那批言官的奏疏。”


    常風脫口而出:“不好!保薄彥徵等於跟劉瑾作對。以劉瑾現在的尿性,誰跟他作對他便殺誰!”


    “王守仁怎麽如此衝動?事先沒跟我透過半點風。”


    黃元道:“他們正在奉天門外跪諫。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幹嶽父就會對他們動手。很可能是死杖。”


    常風對王守仁知根知底,他一直覺得,王守仁在官場上有宰輔之才;在儒林有大儒之資。


    不說這麽多年的交情,就衝王守仁未來有可能成為名臣、大儒,常風這回也得保他。


    想保住王守仁,常風一人的力量還不夠。


    常風吩咐仆人:“快去請張永張公公、定國公、張家兩位國舅!“


    胖子徐光祚是當下大明最頂級的勳貴。張家兩兄弟是當下大明最顯赫的外戚。再加上一個手握兵權,敢痛揍劉瑾的張永


    大家合力,應該能保住王守仁。


    半個時辰後,奉天門前。


    王守仁、李夢陽等青年官員跪成了兩排。


    劉瑾得意洋洋的出了奉天門。剛才他添油加醋,在正德帝麵前貶損了王守仁等人一通。


    正德帝忙著跟江彬等人學摔跤。不耐煩的對劉瑾說了一句:“你看著辦吧。”


    有了“你看著辦吧”這五個字,劉瑾又可以矯詔了!


    劉瑾走到了王陽明等人的麵前:“薄彥徵等人乃是奸黨!你們上奏疏,攛掇皇上釋放他們。你們也是奸黨!”


    “有上諭,全部廷杖二十!用心打!”


    “用心打”的命令一下,王陽明等人恐怕十死無生!


    就在此時,劉瑾聽到了一聲爆嗬:“且慢!”


    劉瑾向遠處一看,隻見常風、張永、徐光祚、張鶴齡、張延齡大步走了過來。


    常風道:“劉公公,得饒人處且饒人!這些官員都是朝廷的青年才俊,未來將會成為朝廷的中流砥柱”


    劉瑾冷笑一聲:“朝廷不需要一群奸黨做中流砥柱!”


    常風歎了聲:“唉,誰忠誰奸,誰又能分得清呢?你就當給我個麵子吧!”


    “你常去我府上,應該知道,王守仁和李夢陽是我的朋友。”


    “算我求你了!留他們一條命!”


    常風已經用上了祈求的語氣。


    劉瑾絲毫不為所動:“常風,你在我這兒是有幾分麵子。可你的麵子已經用光了!”


    “今日我必殺這群奸人!”


    常風道:“他們隻是想保自己的同僚,有什麽錯?如果說得罪你劉公公是罪,他們罪不至死!”


    劉瑾笑道:“嗬,對不住。有旨意,對他們施以廷杖,用心打!”


    常風急眼了,捅破了窗戶紙:“如果我猜得沒錯,皇上根本沒有旨意!是你假傳聖旨!”


    “皇上何等賢明?怎麽可能對朝廷裏的青年才俊們下死手?”


    劉瑾不悅:“怎麽,常都督是在說我矯旨嘛?”


    常風道:“是不是矯旨你心裏清楚!”


    劉瑾火了:“你敢阻攔我執行聖旨?來啊,把常風拖下去送回府中,軟禁!”


    徐光祚一聲暴喝:“誰敢動常爺分毫?”


    說完徐光祚扭動著肥胖的身軀,擋在了常風身前。


    張鶴齡罵道:“劉瑾,我艸你娘!你忘恩負義!以為得了我皇帝外甥的寵就可以為所欲為?”


    “告訴你,你動常大哥一個手指頭,我他娘就敢卸了你一隻手!”


    張延齡附和:“誰敢動常大哥,就是跟張家作對!跟太後作對!”


    張家兄弟那是連正德帝都頭疼的人物。誰讓他們是他親舅舅呢?


    劉瑾對著二位非常忌憚:“二位國舅,定國公。我沒說要動常風。他對我有提攜之恩,我怎麽可能動他?”


    “我隻是怕他誤入歧途,跟奸黨攪合到一起。國家正是多事之秋,我下令將他軟禁在家,完全是為了他好!”


    常風道:“你軟不軟禁我都無所謂。隻求你不要對王守仁他們下殺手!”


    “朝廷的青年才俊若全被你殺了,過個十年二十年誰來幫皇上治國?”


    劉瑾見常風態度堅決,隻得退一步:“我可以不讓人著實打。但至少要用心打!以下犯上的毛病不能慣!”


    “你就不要橫加阻攔了!”


    張永開口:“劉瑾,我看你是皮又癢了吧?”


    說完張永捏了捏自己的拳頭。


    常風直接站到了王守仁的身邊:“你若要廷杖他,就先廷杖我!”


    劉瑾道:“咱們在這兒對峙沒什麽意思。依我看,派人去向皇上請旨如何?咱們全聽皇上決斷!”


    常風認為正德帝不會糊塗到不顧朝廷的人才根本,廷杖這一批青年才俊。


    於是常風同意了劉瑾的話:“好,那就向皇上請旨!若皇上親口說要廷杖,我絕無二話!”


    “劉公公,請跟我去西苑!”


    二人來到了西苑,卻被幾個豹奴攔住了在了豹房門口。


    豹奴拱手:“劉公公,常都督。皇上正在跟江帥爺練摔跤,吩咐了誰都不準打擾。”


    “有事可以跟我說,我轉告皇上。”


    常風將劉瑾要廷杖王守仁等人的事說給了豹奴聽。


    豹奴去了豹房。不多時去而複返。江彬也來到了豹房門口。


    常風問江彬:“皇上有決斷了?”


    江彬答:“皇上口諭。王陽明、李夢陽等人包庇奸黨,亦是奸黨一類。命內廠將其各廷杖二十,用心打!廷杖過後,一律押入內廠大牢,聽候發落!”


    常風目瞪口呆!


    他沒有想到,正德帝為了維護劉瑾這個替身的威信,竟真下旨廷杖王守仁等人!


    好在著實打變成了用心打,雖會傷筋動骨,但不至於要了王守仁他們的命。


    常風問江彬:“皇上真是這麽說的?”


    江彬暗中投靠了常風,還時不時與劉瑾私底下爭寵。


    他是常風的盟友,說的話萬分可靠。


    江彬點了點頭:“皇上是這麽說的。廷杖二十,用心打。打完關入內廠。”


    常風急火攻心,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好在江彬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劉瑾如鬥勝了的公雞一般,昂著頭:“怎麽樣,該廷杖還是得廷杖。之前我就說了這是皇上的意思,你不信啊!”


    常風道:“我還是錦衣衛的都督僉事。皇上下達的旨意,我得監督執行!我要去奉天門看著你們行刑。省得你們把傷筋動骨的‘用心打’改成奪人性命的‘著實打’。”


    劉瑾笑道:“哦?常都督要觀刑!好啊,求之不得。那就請吧!”


    二人來到了奉天門外。


    常風有些沮喪。即便他把定國公、張家國舅和張永全喊來了,也沒能攔住劉瑾收拾王陽明等人。


    劉瑾一聲令下,內廠的蕃役們開始給王陽明、李夢陽等人行廷杖。


    王守仁屬於孔夫子掛腰刀,能文能武的一類人。


    平日裏他除了鑽研學問,剩下的空閑功夫都在習練武藝。


    那真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外練筋骨皮,內練一口氣,練出了一副好身板。


    可再好的身板,“用心打”也夠他喝一壺的。


    大棍打在王守仁的屁股上。王守仁絲毫沒有求饒,也沒有哀嚎呻吟。


    名場麵上演了!


    大棍每打在王守仁屁股上一下,王守仁便高呼一聲:“打得好!”


    劉瑾冷笑道:“嗬,不愧是常都督的至交啊!骨頭就是硬!”


    常風怒道:“劉瑾,今日守仁老弟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定跟你魚死網破!”


    劉瑾道:“三長兩短不至於。我可不敢抗旨。傷筋動骨卻是一定的!”


    二十杖打完,王守仁等人皆是傷筋動骨,皮開肉綻。


    鮮血流淌在奉天門前。


    劉瑾走到了王守仁麵前:“王守仁,我要將你關進內廠了。我問你,你服不服?”


    王守仁抬起頭,怒視著劉瑾:“掃除奸佞,官員本職!你就是當今朝中最大的奸佞!我不服!”


    劉瑾搓了搓鼻子,威脅道:“嗬,好大的口氣啊!告訴你,內廠是我的地盤!內廠大牢偶爾死幾個人不算稀奇事!”


    王守仁正色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我若死在內廠,是死得其所!有本事你就殺了我!你若給我留一條生路,他日我必與你這個權奸繼續為敵!”


    常風在一旁道:“守仁老弟,你少說幾句吧!”


    常風太了解劉瑾如今的尿性了。劉瑾.真敢讓王守仁在詔獄中莫名其妙的死掉。


    王守仁忍著臀上傳來的巨痛,大吼道:“大明文官,並非隻有趨炎附勢之輩。還有鐵骨錚錚之人!”


    “我們絕不會屈從於你!”


    好一個王守仁,真是一條鐵骨錚錚的好漢!


    劉瑾笑道:“罷了,我不跟你費口舌!來啊,將這些人押往內廠大牢,好生看管,聽候皇上發落!”


    正德元年冬天奉天門外的這場廷杖,今後會被載入史冊。


    這場廷杖,是王守仁由學問大家變成真聖人的轉折點!


    泱泱華夏五千年曆史。能夠被稱為聖人的無非三人,孔、孟、王守仁爾!


    內廠蕃役們將王陽明等人押走了。


    劉瑾也轉身進了宮中。


    隻剩下常風、張永、張家兄弟、徐光祚站在風中淩亂。


    徐光祚道:“常爺,我懷疑劉瑾施了什麽巫術,迷了皇上的心智。不然皇上怎麽會對他言聽計從?”


    常風一聲歎息:“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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