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要批評指點四周風景,首先要爬上屋頂。


    ——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


    哥廷根大學的會客室中,從倫敦遠道而來的皇家學會研究者們圍在一張圓桌邊比鄰而坐。


    他們每個人都手捧一份由亞瑟翻譯的英文版《電流的計算》,會客室中時不時就會響起幾聲沙沙的翻動書頁的聲音。


    或許對於那些初學者來說,《電流的計算》足夠他們細細看上一天,但是對於這些電磁學研究者而言,少則半小時、多則一小時,他們就能領會歐姆在書中想要表達的核心觀點。


    很快,就有學者放下了書,但是卻沒有人率先發言,他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似乎都打算先聽聽別人的看法。


    但這麽一直僵持下去顯然不是個事兒,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終於有人率先開口:“我對電磁學鑽研的不算特別深入,但是僅就數學表達式而言,雖然歐姆先生的證明過程寫的比較淩亂,乍看上去讓人感覺雲裏霧裏,但方向和結果都是對的。”


    眾人都抬頭看向了聲音的源頭,說話的是代表了劍橋大學數學研究最高水平的盧卡斯數學教席查爾斯·巴貝奇先生。


    雖然名義上哥廷根大學召開的是全歐電磁學大會,但是在早期研究當中各學科常有交叉,研究者們通常也都橫跨多個領域。或者換句話說,這年頭隻專精於某個單一領域的研究者反倒是珍奇物種。因此,這次會議裏還有不少並不以電磁學研究見長的學者也紛紛應邀參會。


    比如本次哥廷根電磁學大會的學術委員會主席高斯先生,雖然他在歐洲的名聲一多半都是靠著數學贏得的,但實際上他本人對數學興趣不大,他鑽研數學純粹隻是為了替他感興趣的天文學、電磁學和地理測繪學提供研究工具。


    在巴貝奇之後,與他關係親密的伍爾維奇皇家軍事學院助理教授彼得·巴洛也開口附和道:“我也認為數學計算上沒有問題,現在唯一的問題在於,書中給出的實驗數據究竟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不過要驗證這一點並不困難,我們今天就可以在哥廷根大學的實驗室裏進行實驗複現。”


    而坐在巴洛身邊的東印度公司軍事學院教授威廉·斯特金更是忍不住開口道:“之前哥廷根的韋伯說德意誌學界就因為這本書便對歐姆大加抨擊?如果僅僅隻是學術觀點不同,犯得著用上‘騙子’‘鞋匠兒子’這樣的詞匯嗎?再說了,鞋匠的兒子有什麽值得恥辱的嗎?我也是鞋匠的兒子!”


    斯特金的這番話剛說完,立刻引起了研究者們的點頭認同。


    如果今天在會客室裏的客人不是來自皇家學會的,那斯特金的這番話估計還不會引起那麽多人的共鳴。因為相較於歐洲其他三大學術機構,19世紀皇家學會電磁學部的成員構成明顯與法國科學院、柏林科學院以及羅馬科學院大不相同。


    作為一個新興學科,皇家學會的電磁學部幾乎全部由實驗物理學家構成,而所謂的實驗物理學家,顧名思義,他們更強調動手。因此,在場的研究者多半曾經當過技工或者工程師。而從事這樣的職業,也就注定了他們的家庭出身不會太好。


    因為英國富裕階層的孩子,長大以後大多會去做律師、法官、軍官抑或是牧師。就算他們從事研究工作,側重的也是理論方向。


    剛剛發言的幾位研究者就很好的說明了皇家學會當中的這一趨勢。


    主要從事數學研究的巴貝奇出生於一個富裕的銀行家家庭,大學念的是劍橋大學的三一學院,與查爾斯·達爾文是同校同學院的前後輩關係。


    而威廉·斯特金,這位正如他說的那樣,是鞋匠的兒子,從小就在父親的鞋鋪幫忙,成年後便加入了軍隊服役,並在那裏自學了數學和物理學,發明了世界上第一枚電磁鐵。


    至於彼得·巴洛,這位更是一位傳奇式的勵誌人物,同樣是貧困家庭出身,後來進入皇家海軍服役,並在船上自學成才,退伍後獲聘伍爾維奇皇家軍事學院數學助理教授,光是以他名字命名的新發明就包括了《巴洛數學表》、巴洛輪和巴洛透鏡。


    1823年時,巴洛還憑借糾正船用羅盤因船體鐵材造成的誤差而榮獲英國最高科學榮譽——科普利獎章。


    而在這群人當中,名氣最大的邁克爾·法拉第,那更是不用多說,法拉第向來以鐵匠兒子的平民身份為榮,甚至為此拒絕了國王威廉四世的爵位冊封。


    因此,當聽完了韋伯介紹的前因後果,閱讀了歐姆的《電流的計算》後,皇家學會的實驗物理學家們理所當然的就會覺得:這是德意誌科學界在聯起手來霸淩歐姆。


    不過這倒不能怪罪他們聯想太多,而是類似的情況在歐洲科學界屢見不鮮。雖然相較於政治,自然哲學界的爭鬥還到不了你死我活的程度,但是裏麵的齷齪事卻依然不少。


    別的不提,法拉第早年的時候不就被人誣陷過學術造假、剽竊成果嗎?


    沒有人比他更能體會歐姆此時心裏是個怎樣的感受了。


    皇家學會的研究者們各個義憤填膺,而這也是亞瑟想要看到的效果。


    為什麽他會先把歐姆的論文拿到皇家學會這頭,而不是拿給法蘭西科學院或是柏林科學院?


    正是因為這邊泥腿子出身的實驗物理學家比較多。


    而在巴黎和柏林,雖然同樣是研究電磁學,但是那邊更側重於理論研究,而且大多是中等階層以上出身的,所以真的很難讓那群家夥對歐姆的故事感同身受。


    而且,在招待各國科學院代表團的過程中,還得小心的將他們分門別類。如果你不了解他們之間的恩怨情仇,很容易出現討好這個得罪那個的情況。


    僅就法拉第一人而言,雖然法拉第的人品無可指摘,但是由於法拉第的導師漢弗裏·戴維爵士早年間應拿破侖邀請訪問巴黎時曾經得罪了不少人,所以法蘭西科學院裏直到現在都有一些人對法拉第取得的成就頗有微詞。


    當戴維造訪巴黎時,受到了巴黎科學界的熱烈歡迎。某天早上安培帶著兩位法國化學家來拜訪戴維,他們還隨手帶來了一種紫黑色的晶體作為禮品。這東西是兩年前法國化學家庫爾圖瓦在提煉海藻時意外得到的一種物質。


    雖然庫爾圖瓦和蓋-呂薩克等人研究了兩年,但是一直弄不清楚這東西的成分到底是什麽。


    戴維得到了這樣的寶貝,於是便立馬著手與小學徒法拉第一起研究起了這個神秘物質,沒過幾天,戴維就弄清楚了,這種神秘紫色晶體冒出來的紫色氣體,就是它自身的蒸氣。它有氯氣的性質,並不是因為它含有氯,而是因為它自身也是一種元素,而且這種新元素和氯是屬於同一類的。


    之後,戴維又使用了電解的辦法,最終確定了它不是一種化合物,而是一種單質。戴維得到這個結論後一分鍾也沒有耽擱。


    因為作為一個自然哲學界的老油條,戴維知道必須搶先宣布自己的發現,有時候一分鍾的延誤,就會使你永遠失去成為不朽人物的機會。


    戴維立馬給巴黎科學院的居維葉寫了一封信,宣布了自己的觀點。


    當天下午,這封信就在巴黎科學院宣讀了。


    接著,戴維又把自己的實驗結果寫成一篇詳盡的報告,寄回了皇家學會,報告上所署的日期是1813年12月10日,也就是用電解的辦法最後鑒定碘是單質的前一天。為了拿下這個榮譽,戴維狡猾的把報告日期提前了一天。


    沒過多久,這個消息就在巴黎傳開了,戴維爵士發現了一種新元素碘。


    這件事理所應當的激怒了他的法國同行。


    因為碘是法國人提煉出來的,法國人對它進行了長時間的研究,發現碘的榮譽理應屬於法國。


    其中最為惱怒的莫過於蓋-呂薩克了,這位法國大化學家做了大量工作,眼瞅著自己就要成功,卻突然聽人宣布碘已經發現了,而發現者就是他們的貴賓戴維爵士。


    為此,蓋-呂薩克氣的破口大罵道:“這個人隻做了百分之一的工作,然而卻要求享有百分之百的榮譽!”


    就因為戴維的這個破事,連累著法拉第也被法國人記恨了好久。如果不是後來戴維又因為嫉妒自己的學生法拉第,對他做了些不體麵的事情,蓋-呂薩克等人估計直到現在還把法拉第認定為戴維的‘幫凶’。


    而除了法國科學院與皇家學會的爭鬥以外,柏林科學院與皇家學會在某些領域的鬥爭同樣堪稱白熱化。


    而德意誌人與英國人之間的仇怨,如果追溯起來,其實也非常好理解。這主要是圍繞柏林科學院首任院長萊布尼茨和皇家學會第三任會長艾薩克·牛頓爵士展開的。


    光是為了爭奪微積分的發現權,兩邊就打了幾十年的口水仗,而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戰鬥中,法國人則毅然決然的站在了他們的德國盟友那邊以對抗霸道的英國佬。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法蘭西與德意誌科學界的關係有多好。


    在化學中的“燃素說”與“氧氣說”之爭中,德意誌的斯塔爾與法蘭西的拉瓦錫正麵對壘、大打出手。這場戰鬥中,先是德意誌人占據優勢,隨後法蘭西反奪主動,而不列顛則在左右搖擺後最終站到了法國那一頭。


    法拉第聽到同伴們的爭議後,並沒有發表自己的看法,而是合上書本站起身,向著身邊的威廉·韋伯詢問道:“韋伯先生,請問歐姆先生現在正在什麽地方?”


    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的韋伯從兜裏摸出懷表看了眼:“這個時間,他估計還在上課吧?”


    “哪間教室知道嗎?”


    “當然。”韋伯笑著說道:“我這些天經常去他那邊逛,與歐姆一起做實驗可有意思了。”


    “那勞煩您帶路。”


    韋伯聞言愣道:“您不在這裏等黑斯廷斯學監嗎?”


    法拉第笑著開口道:“用不著,以我對他的了解,他與我一樣不喜歡這樣的場合。與其這樣大家夥聚在一起,說些無意義的話,虛情假意的互相推脫,還不如讓我們多到實驗室和教室轉轉。”


    ……


    在哥廷根的校園中,教室算不上什麽稀缺資源,學生在這裏才是需要盡力爭取的對象。


    課堂上學生的多寡意味著講師將會獲得多少收入,意味著他在生活之餘能額外分出多少資金從事科學研究,離夢想中的正式教職更近一步。


    在哥廷根大學的一眾講師當中,歐姆課堂上的學生不算特別多,但也稱不上很少。


    他站在講台上,一隻手拿著昨晚精心準備的課堂講義,另一隻手則用粉筆認認真真地板書。


    “在實驗中,我們通過改變電路中的電壓……”


    歐姆將板書抄寫完畢,他轉過身正要繼續講解,卻忽然發現今天課堂上的學生貌似比往常多了一些。


    在教室的後排位置,不知道何時來了七八個相貌老成的學生,就像是約好了似的,他們當中的每個人都戴著圓頂禮帽、一身漆黑的燕尾服與白襯衫。


    正坐在教室中段靠後神遊天外的俾斯麥也發現了這群不速之客,他一隻手握著筆,一隻手撐著下巴,心裏嘀咕著今年的大一新生看起來就像是快入土了似的。


    歐姆望著這群新學生,心裏也沒有多在意,他隻是微笑著衝幾個新生點了點頭,旋即又賣力的開始講起了課。在歐姆看來,這幾個學生估計是來試聽的,為了讓他們報課,今天他必須向他們展現出百分之二百的實力。


    一想到這裏,歐姆講課的調門都大了不少,他先是介紹了各種基本概念,隨後又在黑板上留下了幾個問題。


    “今天這堂課上,我們講述了電磁感應現象,那麽第一個問題,也是最簡單的問題,電磁感應是由誰發現的?”


    歐姆望著鴉雀無聲的課堂,他的眼睛四處尋覓了一圈,最終定格在了後排的幾位新同學身上。


    他抬起手點名道:“後排那位挨著過道的同學,請你回答問題。”


    法拉第雖然聽不懂德語,但萬幸歐姆是用法語和德語雙語授課的,再加上對方的手勢已經很明顯了,所以法拉第隻得站起身來:“抱歉,您能用法語提問嗎?”


    歐姆恍然大悟道:“你是留學生吧?沒關係,你能告訴我是誰發現了電磁感應嗎?”


    一旁的斯特金、巴洛等人看到法拉第被點名,頓時忍不住抬手掩住了嘴。對於電磁學研究者來說,再沒有什麽場麵能比這個更滑稽的了。


    就連法拉第自己也忍不住笑道:“報告,是我發現的。”


    “哈哈哈!!!!”


    課堂上哄堂大笑,俾斯麥趴在桌麵上一手捂著肚子拳頭直捶桌子,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這法國佬還真幽默!”


    “什麽?!”歐姆看起來有些生氣,他沒想到這個新學生居然如此頑劣:“罷了,你坐下,旁邊那位先生,請你站起來回答,電磁感應是誰發現的?”


    被點到名的斯特金強忍著笑意,站起身高聲道:“報告!電磁感應是我旁邊這位先生發現的!”


    歐姆聽到這個回答隻覺得眼前一黑,氣的差點就想用粉筆頭砸他倆。


    他黑著臉問道:“你是認真的嗎?”


    斯特金身邊的巴洛不請自來的站起身道:“報告!我作證,電磁感應確實是過道旁邊那位先生發現的!”


    歐姆捂著胸口,隻覺得自己今天真是夠倒黴的,怎麽能撞上了這麽幾個二世祖?


    一直站在門外的韋伯捂著嘴偷笑,眼尖的歐姆立馬就捕捉到了這位自己剛結交的新朋友:“威廉,你什麽時候來的?”


    韋伯笑著退到了一邊,將藏在他身後的亞瑟給讓了出來:“我來了有一會兒了,黑斯廷斯學監也在呢。”


    歐姆看到亞瑟居然也在,不由感覺臉上有些掛不住。學監好不容易來視察一下教學情況,居然就撞上了本學期最糟糕的一堂課。


    歐姆一隻手扶著額頭,嘴裏念叨著:“看來即便來了哥廷根,我的壞運氣還是沒結束。”


    課已經上成了這樣,歐姆隻能想辦法讓教學回到正軌,學生們不可靠,他就隻能寄希望於同事了。


    歐姆開口道:“同學們,你們今天運道不錯,我們這堂課講電磁感應,正好碰上黑斯廷斯學監也在這兒。由他這個親曆者來告訴你們,電磁感應是誰發現的,你們應該能夠印象更深刻。”


    亞瑟沒想到自己出來散散步居然也被歐姆抓了壯丁,不過萬幸這題對他沒什麽難度。


    亞瑟瞥了眼後排憋笑憋的肩膀顫抖的皇家學會學者們,隻得歎了口氣道:“歐姆先生,我建議你相信剛才那幾位先生,因為電磁感應真的是由過道邊那位先生發現的。”


    語罷,亞瑟便聳了聳肩,搖頭晃腦的沿著走廊揚長而去了。


    歐姆站在課堂上愣了半天,他還沒有搞明白到底是什麽情況。


    台下的巴貝奇見狀,笑著起身道:“很高興認識您,歐姆先生,劍橋大學盧卡斯數學教席,查爾斯·巴貝奇。”


    巴洛與斯特金等人也紛紛起立。


    “牛津大學薩維爾天文學教席,彼得·巴洛。”


    “東印度公司軍事學院,自然哲學首席教授,威廉·斯特金。”


    “愛丁堡大學,實驗物理學……”


    一個個名震歐洲的姓名像是炮彈一樣砸在歐姆的頭頂,陽光照在歐姆的眼睛上,晃得他仿佛身處雲端夢境。


    “這……這麽說的話……”


    歐姆的視線聚焦在過道邊的那位先生身上,他小腿肚子發軟的朝著過道一路走來。站定之後,歐姆深吸一口氣,鄭重其事的請教道:“您難道是?”


    法拉第微笑著站起身向他伸出了手:“雖然您在課上已經介紹過我了。但是禮貌起見,請容許我自我介紹:皇家學會實驗室主任,電磁感應現象的發現者,邁克爾·法拉第。您的課講的非常不錯,歐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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