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有因,查無實據。


    ——阿圖爾·阿加雷索維奇·赫斯廷戈夫


    “欽差大臣?”


    “欽差大臣!”


    “欽差大臣將親臨視察!”


    市長特意頓了一下,旋即繼續補充道:“不僅是欽差大臣,而且是從彼得堡來的,他隱了姓名,身上還帶了皇上的密旨!”


    這種消息就像一聲雷鳴,迅速在溫暖的市政廳會客室傳開,就連凜冽的暴風雪也被破開,街道邊泥濘的小巷和破舊的木屋也被一齊震動了。


    官員們如同一群被打散的蜜蜂,四處亂竄,眼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驚與恐慌。


    郵政局長是個肥胖的中年男人,他坐在市長身邊,一隻手按那件被大肚子撐得幾乎要爆開的紅馬甲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另一隻手則捏著一隻已經塗得發亮的銅煙鬥。


    郵政局長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見了鬼一樣,抬起手來虛張聲勢地拍了拍桌子,不成想卻把煙灰抖在了手背上,燙的他齜牙咧嘴的蹦了起來,嘴裏還忍不住大呼小叫道:“欽差大人!欽差大人!那可不是一般人!就連他屁股擱的地方,也必須得是上好的英國天鵝絨布做的沙發!”


    旁邊的督學,一位總是戴著一頂奇怪高帽的中年男子,他慌亂地將幾頁公文塞進腰間的口袋,接著又拿出一塊布擦拭眼鏡。他渾身顫抖,嘴裏不斷地嘀咕著:“欽差大人要來了,欽差大人要來了……我可是一個無名小卒,這可怎麽辦呢?得給他準備點什麽東西,至少是個好點的接待——也許是茶,或者是俄國最好的……哎呀,什麽都沒有!”


    官員們一齊慌亂了,連帶著兩個守門的警察也跟著亂了陣腳。


    這兩位平時名不見經傳的、德魯伊斯克的小人物見到就連平時耀武揚威、作威作福的大人物們都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終日,心中不由對那位素未謀麵的、攜著聖旨天威從聖彼得堡趕來的欽差大臣心生畏懼。


    他們私下嘀咕著。


    “咱們要不要把那輛三頭驢都拉不動的老巡邏車也拿出來重新裝飾一下?”


    “還有那幾杆生了鏽的長槍,得拿出來好好擦洗一下,不求它們能發出聲響,最起碼得讓它們的外表看起來和新的一樣。”


    其中一個警察眉頭緊鎖,低聲抱怨道:“欽差大人可不是開玩笑的,萬一他看見我們裝置了的這些工具,準得罰我們三十盧布。”


    一旁年紀稍長的警察嚇得麵無血色,渾身都在打哆嗦:“如果隻是罰款,都已經算是寬大了。你沒看見市長他們的模樣嗎?我怕他會把我們全部充軍,發配去西伯利亞再也回不來了!我……我們得給他一點麵子,不然……我真怕這小鎮子一夜之間就會被摧毀的。”


    市長聽見兩個警察的對話,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詰問道:“今天代表警察局來開會的為什麽是你們兩個!你們的局長呢?我們德魯伊斯克市的警察局長伊萬·米哈伊洛維奇·斯科爾尼科夫先生在哪兒!”


    小警察趕忙立正站好,慌裏慌張的回報:“報告!局長今天值班,所以就派我們倆來了!”


    “值班?哈,太陽也沒從北邊升起來,他怎麽就突然有了這麽大的責任感?是不是昨晚的伏特加提醒了他,原來世上還有工作這回事了?不來開會倒是挺會裝模作樣,還說什麽值班!”


    市長氣的拍桌子大罵道:“馬上把伊萬·米哈伊洛維奇叫到我這裏來!你們替我轉告他,他如果對編故事這麽在行的話,以後也用不著當什麽警察局長了。他可以跟著欽差大人一起回彼得堡,在劇院和馬戲團裏謀個差事!”


    一位老鄉紳聽到市長發火,將手杖重重的在地板上杵了兩下,慢悠悠的開口道:“市長先生,我覺得這可不是耍脾氣的時候,咱們現在得顧全大局。”


    這位老鄉紳穿著件略顯陳舊的高級禮服外套,深藍或黑色的呢料,款式已經過時,肩膀上的布料磨得有些發亮。雖然這件外套因為年頭久遠,上麵的金屬扣子已經失去了不少光澤,但如果仔細觀察,依然可以看見上麵的精致雕花。雖然其中有幾個扣子已經丟失,但他依然堅持用針線將其補上。


    為什麽這位老先生如此鍾愛這件外套呢?


    如果您瞥見他胸口那枚微微氧化的八品文官徽章,那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沒錯,這是一位退休的俄國八品文官,是整個德魯伊斯克最德高望重的人物。


    要知道,即便市長巴卡爾金也不過是個九品文官。


    雖然從稱呼來看,德魯伊斯克市長與聖彼得堡市長、莫斯科市長都是市長,但那兩個地方的市長動輒都是由三品以上的高級文官擔任的,有時候甚至能出現一二品大員兼任市長的情況。


    而這位老鄉紳,他從青年時期便在高加索地區服役,幹到臨近退休的時候,終於混上了八品文官的職銜。然後又撞了大運,在退休前一年被調去彼得堡辦了幾個月的差。


    然而,就是這樣短暫的經曆,卻常年被老頭兒掛在嘴邊吹噓——我可是在冬宮附近的辦公室裏寫過奏折的人!


    不過,即便大夥兒心裏知道這老東西是在往自己臉上貼金,可麵上卻依然得笑嘻嘻的附和著。


    原因無他,隻是由於這老東西在省城裏有關係!


    聽說省警察局長的秘書當年曾經與他一起在高加索辦公,兩人屬於過了命的老交情。


    當初那位秘書在外打獵時,差點讓高加索山民俘虜了,要不是老鄉紳扛著大腿受傷的老夥計冒著大雪跑了十幾裏的山路,哪裏有秘書現在的好前程的。


    市長巴卡爾金聽到老鄉紳發話,也隻得將一肚子的火氣咽下,他隻敢在心裏抱怨道:“什麽狗屁大局!說白了,你不就是想要回護你那個當警察局長的女婿嗎!欽差大臣微服私訪這麽大的事都敢不來開會,我看你們真是翻了天了!”


    不過心裏罵歸罵,市長臉上還得笑嗬嗬的向老鄉紳解釋。


    為表尊重,他特意虛情假意的稱呼起了對方的全名:“格裏戈裏·尼基福羅維奇·紮哈羅夫,原諒我的性急。您知道的,我平常不是這麽粗野的人,但茲事體大,大家都是替沙皇陛下辦事的,而欽差的身上又帶了皇上的旨意,如果怠慢了他,這可是欺君之罪啊!大夥兒都知道,您是替亞曆山大皇上寫過旨的,但現如今是尼古拉皇上的時代了,他可不是他兄弟那樣溫和的人,皇上尤其不能容忍對他旨意陽奉陰違的人。”


    市長的話夾槍帶棒,隨時打算把欺君罔上的大帽子給老鄉紳扣上。


    但老鄉紳也是在俄國官場摸爬滾打幾十年的人物,怎麽可能像是普通農民那樣被市長的大帽子給嚇倒?


    他不去提女婿的錯處,反而開始講起了女婿的功勞:“皇上的眼裏揉不得沙子,這一點我當然知道。但伊萬·米哈伊洛維奇今天沒能及時趕來參會,本就是為了替皇帝陛下辦事啊!他昨天冒著風雪下鄉,不就是為了替皇帝陛下征稅嗎?這麽惡劣的天氣,路上的積雪都有一尺高,但是他還是風裏來雨裏去,嘴上一句抱怨都沒有,還說什麽這是替國家做事,吃點苦、受點累都是應該的。我那女婿人是笨了點,但論起對沙皇陛下的忠心,就算是獵犬也未必趕得上他呢。”


    一旁的市法官偏偏不買老鄉紳的賬,他開口拆台道:“是啊!如果換做平常日頭好的時候,咱們的伊萬·米哈伊洛維奇老爺腿腳還沒有那麽勤快呢!平時叫他下鄉收稅,他隻會喊一句:‘你們這幫狗娘養的窮公務員,不會攢錢,光曉得喝酒賭錢!’可論到他喝酒輸錢的時候,他就喊一聲:‘得啦,沒法子,今個兒去鄉裏收人頭稅吧。’


    真到了鄉裏,人頭稅多半是收不上來的,但填掉賭賬,外加全家老小的嚼穀卻都有了著落。穿上那身威風凜凜的警服,往村口一站,把老鄉們召集到一塊兒。然後假模假樣的宣布說:‘老鄉們,皇帝老爺急著要用錢,大夥兒湊湊,趕緊把人頭稅交上來。’


    說完就一掉頭躲進村口的小木屋,不時朝窗外上一眼,看見莊稼漢都立在那兒撓著後腦勺。再等一會兒,便能看見他們鬧哄哄的亂成一片,大夥兒突然一下子七嘴八舌說起話來,邊說邊揮舞著胳膊,就這麽鬧騰了個把鍾頭。而咱們的伊萬·米哈伊洛維奇老爺呢?


    他呢,自然啦,隻管在屋裏消消停地坐著,抽著煙袋喝口小酒,心裏暗暗發笑,而後派一名鄉警去給他們傳話:你們說得夠啦,老爺生氣啦!這下子,莊稼漢們又吵成一片,比剛才更厲害。然後,就看見他們開始抓鬮兒,收稅的事情也就有了眉目。最後,大夥兒決定向陪審官求情,問他說:能不能看在上帝的份上,寬限到打零工掙到錢那會兒再說。


    咱們的伊萬·米哈伊洛維奇這會就得假慈悲似得說:‘寬限自然是沒問題的,但是,唉……老鄉們,你們叫我怎麽和皇帝老爺回話呢?要知道,他老人家正急著用錢呢,你們哪怕體諒體諒我,體諒體諒你們自己個兒的長官吧。’


    莊稼漢們的耳根子軟,聽到這話又央求隻寬限三個星期就行,還給他行了好幾個一躬到底的大禮。伊萬·米哈伊洛維奇見到有戲,於是便又開始講起了自己的難處,說著什麽:‘無非就是寬限些日子嘛,有什麽不可以寬限的呢?這全由咱們自己拿主意,可是我要在長官麵前擔多大的責任,挨什麽樣的處分,受什麽樣的罪過,你們尋思尋思。’


    於是莊稼漢們又湊在一起商議,合計了半天,最後各自回家,等上一兩個鍾頭,伊萬·米哈伊洛維奇便終於等來了他軟磨硬泡得來的報酬,每人十個戈比,咱們全鄉一共有四千人,就等於有四百盧布。如果碰上運氣好的時候,興許還能再多收上一些,而這下鄉一趟的報酬,便比他一年的薪水都要多了。我記得,他那個警察局長,一年到手也不過才300盧布吧?”


    老鄉紳聽到法官揭他女婿的短,麵紅耳赤的斥責道:“尼古拉·斯捷潘諾維奇!你說我們貪汙受賄,確實,我們受過賄,但有誰在上帝麵前沒罪過,在皇上麵前沒差錯呢?難道說,不拿錢,但也不幹事兒,反倒好些?其實,收人錢財,與人消災嘛。如今的人啊,我看,盡說空話,越來越愛唱那個秉公無私的高調,卻沒見什麽行動,而莊稼漢呢,也沒聽說他們的日子有起色,反倒唉聲歎氣,遭的那份罪比過去還重。


    我們那個年代,不曾出過丟人現眼的事兒,也不曾像如今這樣,那時候一切都順順當當、太太平平的。從前沒聽說過有什麽人給扭進法庭或者受什麽審問的!你們這些年輕人,心裏興許在想,自己做的比從前要好,老百姓少受些罪啦,正義多些啦,當官的開始敬畏上帝啦……可我告訴你們說,這全是癡心妄想!你們私下裏不還是老樣子,隻不過變得更乖巧、更刁滑罷了。我一聽見你們這些新官員開口談什麽克己奉公呀,什麽造福大眾,心裏火就不打一處來!”


    語罷,老鄉紳氣的直擺手,拄著手杖站起身就往門外走:“我不管了!我不管了!如今這德魯伊斯克是你們這幫青年人的地盤,要是亞曆山大皇上、葉卡捷琳娜大帝、彼得大帝還有伊凡雷帝,要是俄國的列祖列宗們知道你們把俄國搞成這個模樣,不知道他們會有什麽感想!我看呀,隻有等欽差大臣把你們全部捉到彼得堡審問,你們才知道自己的錯處!”


    啪的一聲,老鄉紳戴上熊皮帽、披上狐皮襖,摔上門氣呼呼的走了。


    市長巴爾卡金見他走遠了,忍不住低聲罵了句:“老不死的東西。”


    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惶惶不可終日的督學輕聲問了句:“欽差大臣怎麽會突然來咱們這裏呢?以往不都是去檢查別的城市嗎?您認為咱們德魯伊斯克有什麽東西值得欽差惦記?”


    郵政局長猜疑道:“難道是要打仗了?波蘭人又造反了?”


    懟走老鄉紳的法官看起來像是個有見識的,他言之鑿鑿的開口道:“肯定是法國人鼓動的,法國人就沒安過好心!”


    醫院院長嘟囔著:“弄不好和波斯人或者奧斯曼人有關係。”


    市長聽到他們的胡亂猜測,用指節敲了敲桌子:“諸位!別胡鬧了!你們怎麽會往那方麵想呢!咱們這種活人都沒有樹多的小地方,哪裏能窩藏什麽間諜或者叛逆分子?”


    法官反駁道:“您不能這麽想,上麵肯定上麵的考慮,彼得堡的大員們肯定掌握著咱們看不到的信息,能坐到他們那個位置的也一個個都是人精,每一步棋都是有深意的。”


    督學也點頭道:“不走大路,偏要上小路拐到咱們這兒來,怎麽看都不像是路過的。”


    市長嚴肅道:“不管欽差大臣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該通知大夥兒的,我都已經告訴你們了。我負責的市政廳,該做的布置,該安排的事情,我都已經準備周全了,希望諸位在各自負責的領域也得做好周密的布置,防止欽差突然暗訪,打你們一個措手不及。譬如說吧,醫院裏的病人都給他們涮洗一下,別一個個髒的都像是路邊的叫花子。而且病房裏的病人也不能太多,要看起來很精神的那種,否則會讓欽差覺得咱們這裏的醫生醫術不高明。”


    醫院院長拍胸脯保證道:“您放心,感謝上帝,這一場暴風雪下的,精神不好的病人都已經凍死了,還活著的病人都是有活力的!”


    巴卡爾金市長微微點頭,踱著步子又走到了法官身邊:“還有市法院,你們尤其要注意一下,法院裏不能到處都擠滿了來上訪和告狀的,那容易讓欽差覺得咱們這地方治理不行。你們的辦公室也得好好拾掇一下,案卷文件都得擺放的整整齊齊的,桌子上一粒兒灰塵都不見到,更不能像是遭了賊似得。法院進了賊,這可不是個好名譽。”


    法官回道:“您放心,我們那地方,賊都懶得來,一行行字母排列在上麵,就好像是落了灰的蚯蚓,隻有雞鴨才會對它感興趣。”


    “對了,雞鴨!”


    市長一拍腦袋喊道:“所有人,所有部門,記得把養在院子裏的家禽畜生都處理掉!德米特裏·阿基莫維奇,我上次去學校陪同省督學視察,進門就踩到一坨狗屎。我是個粗人,踩到一坨狗屎,無非也就是忍著臭,悄悄在地上抹兩腳罷了,但如果是督學大人踩上了呢?如果是欽差大臣踩上了呢?這鬼天氣,總不能讓他老人家跟著咱們一起溜冰吧!”


    市長剛說到這裏,忽然醫院院長縮頭縮腦的舉起手問道:“市長先生,您是不是忘了點什麽?”


    “忘了什麽?”市長返回桌前,拿起紙筆催促道:“唉呀!瓦西裏·伊格納季耶維奇,我知道你是個慢性子!但是現在可不是你鬧脾氣的時候,有什麽話你就快點說吧,我要是出了紕漏,你們能討到什麽好?”


    醫院院長哆哆嗦嗦的開口道:“就是那個,之前慈善醫院教堂的事情。”


    慈善醫院教堂!


    市長一下子就想起了那是怎麽一回事,他趕忙命令道:“如果欽差問起來:上頭五年前曾經撥款建設慈善醫院裏的教堂,為什麽到現在還沒有造好?你們一定要說早建好了,隻是不小心燒毀了。有關這件事,我會專門遞個報告上去的。我在這裏給大夥兒提個醒,否則,如果咱們當中的某個混蛋忘掉了,傻裏傻氣地回答說還沒有開始建呢,那事情就糟糕了。


    另外,你們誰去和伊萬·米哈伊洛維奇說一聲,讓他這段時間不要動不動就出拳打人了。當然,我知道警察局這麽做是為了維持秩序,但總不能無論有錯沒有錯,都把別人打個鼻青臉腫吧。另外,駐防軍那邊,派個人去通知波將金大尉,讓他管好手底下那些大頭兵!不許那些兵士不穿衣裳就上街。這群沒素質的東西實在是太不像話了,經常隻在襯衫外麵套一件製服,下麵什麽也不穿,溜著溜著就出來了。要是讓欽差看見,咱們怎麽解釋的清!”


    ……


    小旅館中,無孔不入的寒風透過衣櫃的縫隙,順著亞瑟的衣領灌入他的後心。


    這冰涼的觸感凍得亞瑟隻感覺整個人都要魂歸故裏了。


    咚咚咚!


    旅館夥計叩著門問道:“赫斯廷戈夫先生,吃飯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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