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駕馭有天賦的、但卻不規範的俄國,需要德意誌人,需要很多德意誌人!


    ——沙皇尼古拉一世


    市長的到來打破了原本緊張的局麵,空氣也似乎變得更加沉重。


    德魯伊斯克的官員們隨市長魚貫而入,法官、督學、陪審官、酒類檢查員、德魯伊斯克各鄉各村的保甲長,幾乎將這座小旅館填的滿滿當當。


    他們身上的大衣和禮服在寒風中淩亂地飄動,嘴裏吐出的氣息在冷空氣中凝成了霧靄。


    小店主的身子猛地一抖,臉色從激動轉為驚恐,他幾乎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腳步踉蹌,差點跌倒。


    這群混蛋以往隨便來上一個,就能讓他一個星期白幹,今天突然來這麽多,豈不是要把他弄破產。


    與此同時,警察局長的臉色也變了三變,他略微低頭,壓低嗓音吩咐小店主道:“你,先去準備賬單。”


    他一邊說,一邊快速邁步走向市長一行人。


    “伊萬·米哈伊洛維奇?”市長巴卡爾金看見警察局長,不滿的嘟囔著:“你倒是趕得巧,我聽你手下人說,你今天不是值班嗎?怎麽突然跑到這裏來了?”


    說到這兒,市長腦筋忽然轉過了彎:“該死!是你丈人讓你來的?那個老鬼,我就知道他沒安什麽好心!”


    警察局長昂著腦袋,絲毫沒有在市長麵前退卻的意思,他手裏捏著佩劍,踱著步子來到市長麵前,倨傲的開口道:“是的,我確實接到了上級的指示,但不是我丈人的指示,而是赫斯廷戈夫上校的指示。我想,無論如何,他對德魯伊斯克的事務是有所關注的。”


    “該死的,我還沒說話,你倒是振振有詞起來了……還上級的指示,還什麽赫斯廷戈夫上校……”市長語氣一僵,他猛地回過神來:“赫斯廷戈夫上校?你見到他老人家了?”


    警察局長挪開一步,露出坐在他身後正悠閑抽著煙的亞瑟,深深地鞠了一躬:“這位便是沙皇陛下禦前辦公廳第三局第二區憲兵團特派專員、六品陸軍參議,阿圖爾·阿加雷索維奇·赫斯廷戈夫上校。”


    市長的眼神瞬間凝固,他的心跳似乎都暫時停滯了。


    眼前的赫斯廷戈夫上校,與他想象中的軍官形象截然不同。


    沙皇陛下禦前辦公廳第三局憲兵團特派專員的光環壓在頭頂,這不俗的官位與身份地位,更把亞瑟襯的宛如聖徒臨凡。


    那件在倫敦傑明街出品的深色燕尾服剪裁合體,腰身修長,布料絲滑,散發著一種奢華與精致的氣息,即便是被喜鵲啄瞎了眼的人都能看出來,這衣裳必定是為了某個上流社會的晚宴而量身定做的。


    燕尾服下擺微微翹起,襯出矯健卻不失優雅的身姿。


    雪白的襯衫領口無一絲褶皺,領口百褶打得嚴絲合縫,佩戴著一顆不起眼的精美金色袖扣,即便是最不起眼的細節中都顯露著無聲的權威。


    亞瑟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手中撚著警察局長的煙鬥,緩緩吐出煙霧。


    那煙霧在昏暗的燈光下輕輕飄散,仿佛時間在此刻也被拉長了幾分。


    亞瑟沒有急於開口,泛著紅光的眼睛微微掃過市長和在場的其他官員,仿佛在審視一群不速之客。


    煙鬥輕輕晃動,散發出的煙霧與周圍的空氣交織成了一張無形的網,包圍著每一個人。


    沉默中,亞瑟終於開口,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帶著一絲冷靜與威懾:“市長先生,我可是等了您足足五天,見您這位市長真是比見本肯多夫伯爵還不容易。”


    第三局局長本肯多夫的名字一搬出來,立馬把滿場官員嚇得六神無主。


    市長膽怯的開口道:“對不住,實在是對不住,我真是不知道您已經到了。”


    他看亞瑟抽煙,又忙不迭地摸出兜裏的三角煙盒遞了過去:“您用,您用……”


    亞瑟用指甲蓋頂開煙盒,重新往煙鬥裏填了些煙葉。


    他剛剛抬起頭,便看見市長已經打著了火柴,滿臉堆笑彎著腰想替他點火。


    亞瑟也不著急,他非等到火柴要燒到市長指甲蓋的時候,才慢悠悠地把煙鬥往前一湊:“不知道、不清楚,諸如此類的借口,方才斯科爾尼科夫已經用過了,您最好換個新鮮的。”


    “我……”


    亞瑟抬手將他的話頭打斷:“我聽說,到一個地方以後,要看當地治理的如何,隻要去看看老百姓的碗裏放的是什麽就知道了。我在這地方住了五天,也吃了五天的當地餐食,牛肉硬的像是磚頭,蔬菜湯裏挑不出一滴油,茶水沒有茶香,到處聞起來都是一股子魚腥味兒。由此可見,你把德魯伊斯克治理的不錯。”


    市長結結巴巴的,仿佛舌頭都打了結:“對不住,實在是對不住……我……都是我的錯。我們市場上賣的永遠都是經過檢驗的合格的新鮮牛肉。都是由霍爾莫郭爾斯基的商人們運來的。這些人老實可靠,不會喝酒,品行極好。我不知道他從哪裏弄來的一塊剛才您說的那種牛肉。如果您要是對這裏不滿意的話,您可以……您可以搬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住,我保證讓您見見真正的德魯伊斯克老百姓的吃食是什麽樣的。”


    “真正德魯伊斯克老百姓的吃食?”亞瑟回憶起了前兩天路過市場時聽到的抱怨:“一年掙上五個盧布,一天吃上五個耳刮子?”


    亞瑟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指著市長的鼻子破口大罵:“你好大的膽子!把我擱在這地方五天五夜,你是不把第三局,不把禦前辦公廳,不把沙皇陛下的顏麵放在眼裏嗎!你把我當做了什麽?你把我當成部裏給人削鵝毛筆的小辦事員了嗎!”


    市長的雙腿仿佛被重錘砸中,瞬間軟了下去。他幾乎沒來得及反應,就感覺自己的膝蓋不受控製地彎曲,腳步踉蹌,幾乎是四分五裂地跌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請您饒恕我吧,我……我知道錯了,求您不要這麽殘酷的對待我,我有妻子、有孩子,上麵還有老母親要供養。我不是存心要和您過不去,隻是……隻是沒經驗,您也是從九品官上來的,您想啊,一個月的薪水都不夠買茶葉和糖的,要是再不收一兩件衣裳,偶爾拿上一點吃的,全家老小哪兒還有活路啊!至於說我醉酒打人,調戲婦女,還有收錢給人辦酒類經營許可什麽的,純屬謠傳,全是誣告,都是平日裏和我有過節的人捏造出來的,這些人一向膽大包天、欺上瞞下,您老人家可萬萬不能被他們蒙騙了啊!”


    “哼!”


    亞瑟對巴卡爾金的求饒冷眼相待:“你有沒有妻子和孩子與我有什麽相幹!你以為第三局的目標是什麽,皇上嚴令我們查處全國上下的貪汙腐敗,收上一兩件衣裳,偶爾拿上一點吃食,你說的倒是輕飄飄。殊不知你拿的這幾件衣裳和吃食,破了多少戶,毀了多少家呢!”


    巴卡爾金誠惶誠恐,他想過欽差大臣有可能不好對付,但是他沒想到居然會這麽不好對付。


    看亞瑟言之鑿鑿的樣子,弄不好他手裏已經壓了不少足夠把他流放西伯利亞,甚至殺頭的證據了。


    是啊!


    他早該想到的,如果不是有證據、有苗頭,上頭為什麽會突然會派欽差巡查?


    亞瑟看到巴卡爾金被嚇得渾身哆嗦,他不止無法起身,甚至連一句像樣的話都說不出來,這才漸漸收斂了麵容,抬手喚來斯科爾尼科夫:“得了!把市長先生攙起來吧。”


    警察局長戰戰兢兢地扶起市長,還未等站穩,便又聽到身後的活撒旦再次發話。


    亞瑟望著噤若寒蟬的一幫德魯伊斯克要員們,隻覺得這幫像是小雞仔般縮頭縮腦的家夥實在可笑。


    亞瑟套上白手套,直接取過市長搭在椅子上的狐裘襖披在身上:“諸位心裏也許在想,壞了,這赫斯廷戈夫上校來咱們德魯伊斯克就是為了找茬,為了雞蛋裏挑骨頭來的!但是我要告訴你們,真雞蛋裏是不可能挑出骨頭的!我要看的,是這個地方的運轉是否公平,老百姓活得體不體麵,是否能夠為沙皇的威嚴增光添彩。陛下的鍘刀就懸在你們的腦袋上,至於落不落下來,就得看你們怎麽表現了!”


    亞瑟話音一落,冒著大雪圍在小旅館外扒著門框看熱鬧的小市民和農戶們紛紛喜笑顏開,他們高呼著‘沙皇陛下萬歲!赫斯廷戈夫上校萬歲!’的口號,仿佛要把漫天的風雪都掀飛了。


    亞瑟見狀,摘下帽子笑著對他們微微點頭示意。


    德魯伊斯克的官員們各個嚇得麵色慘白,正當他們六神無主不知所措的時候,忽然看見亞瑟俯下身子來到狼狽的市長耳邊低語了幾句。


    緊接著,便看見市長驀地一愣,旋即如蒙大赦般的站起身點頭哈腰,半躬著身子請亞瑟登上那輛全德魯伊斯克最氣派的馬車:“您請上車,寒舍雖然簡陋,飯餐雖然難以下口,但是您有要求,怎敢不從。”


    德魯伊斯克的官員們也一個個像是跟屁蟲般,硬著頭皮的緊隨市長走出了小旅館。


    圍在旅館外的小市民們見到官員們都走了,凍了半天的他們有的散了場,兜裏有些餘錢的則進了屋心情暢快的打算點上幾杯水酒。


    冷冷清清的旅館忽然多了這麽多客人,店裏的夥計頓時樂得滿臉帶笑,他一邊用抹布清理著方才亞瑟吃飯的餐桌,一邊同客人們議論著剛才的情景。


    “真是皇上開眼,這幫狗娘養的東西早該整治整治了!”


    “不愧是彼得堡來的大官,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那氣派,一個眼神就把督學的尿都嚇出來了。”


    “對啊,咱們苦日子總算要過去了!”


    一位衣衫襤褸的農戶喜氣洋洋地拍了拍旁邊的夥伴:“這幫畜生,咱們德魯伊斯克能有今天,全靠這幫吃人血的惡霸!今天啊,可算是給他來個教訓!”


    一個年紀稍大的小商販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激動得語無倫次:“剛才他那一番話,像刀子一樣,刺得大夥兒都不敢喘氣!你看他在屋裏走路那姿態,簡直是個天神下凡!”


    有個脾氣較烈的年輕人,嘴角還帶著一絲笑意,狠狠地咬著煙鬥說:“巴卡爾金那老東西就該被拿下,手裏那麽多油水,哪能不發黑?聽說他私下在省裏賄賂了不少人,連上頭的命令都敢不當回事!今天,赫斯廷戈夫上校一來,他就像根本沒穿褲子一樣,冷汗直冒!”


    “哈哈,說得好!你看市長一開始還嘟嘟囔囔,結果被赫斯廷戈夫一嚇,連說話的氣都沒了!他哪敢再裝出一副大官模樣,臉都快嚇成紫色了!”另一位小商販笑著,用手比劃著市長低三下四的模樣:“當時我都快笑出苦膽了,連我都差點不敢看他,沒想到他居然這麽怕那個年齡估計還沒他一半大的年輕人!”


    小夥計樂嗬嗬的忙著手底下的活,忽然看見算好了賬單的店主從後廚走出,他趕忙開口道:“您方才真是錯過了一出好戲。錯過了這回,這輩子恐怕都沒機會看到這麽可樂的事情了。”


    “怎麽了?”小店主詢問道。


    夥計把剛剛發生的事如數複述了一遍,末了,還聽見幾個小商販正在商議著選個日子去找欽差告狀。


    豈料小店主聽完這些話,臉上不止沒有半點笑容,反倒情不自禁的歎氣搖頭。


    小夥計莫名其妙的問道:“您怎麽不笑呢?”


    他從夥計的手裏接過抹布,一邊擦桌子一邊開口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啊,在咱們德魯伊斯克有幾條小溪和小河,它們總是在春天泛濫成災,弄得咱們這裏的莊稼漢傾家蕩產。莊稼漢忍無可忍,於是就糾集起來去找大河告狀,希望大河能出來主持公道,管一管小溪和小河。這幫莊稼漢走啊走啊!終於來到了大河邊,結果呢,他們發現他們被水衝走的半數財物居然都漂在大河的河麵上呢。於是莊稼漢們隻能互相歎氣,說:‘我們又何必白費時間?大的決不會主持公道來懲罰小的,因為他們分贓都是一半對一半的!’”


    小夥計聽得直愣神,他問道:“這故事是您現編的嗎?”


    小店主意味深長的瞧了眼小夥計:“我又不是什麽詩人,也不是什麽文學家,哪兒來的本事編故事?不過這故事,你要說它舊嘛,故事確實挺舊的。可如果你要硬說它新,那這故事也確實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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