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的冬天一如既往地寒冷,盡管太陽偶爾露出半張臉,但誰都知道,它的出現隻是個擺設,僅僅是用來提醒人們春天還沒被凍死罷了。


    然而,天氣再冷也不能阻擋人們參加謝肉節的熱情。


    雖然謝肉節通常會選在東正教大齋期(複活節前40天)的前一周舉行,但實際上,這並不是個東正教節日,而是一個傳統的斯拉夫節日,也是俄國最古老的民間節日之一。


    在東正教傳入之前,謝肉節是俄國異教時代的農耕慶典,慶祝冬去春來的自然循環,所以你也可以把它當做是俄國的春節。


    聖彼得堡的涅瓦大街、宮廷廣場,以及城市各處的市場和廣場,全都布滿了臨時搭建的小攤位,商販們在寒風中熱情吆喝,招呼過往的行人。


    其中最受到市民們追捧的攤位,幾乎賣的都是薄煎餅。


    薄煎餅是謝肉節的標誌性食物,金黃的薄餅散發出黃油和蜂蜜的香氣,如果你願意多添上兩戈比,便可以在煎餅裏多加上幾片奶酪和熏鮭魚。


    許多人圍著煎餅攤排隊,隻為買上一疊熱騰騰的薄餅,以便一邊吃一邊逛街。


    除此之外,集市上還有不少售賣奶酪、醃魚和蜂蜜酒的攤位,婦女們聚集的地方,則大多賣的是手工藝品、繡花頭巾或者彩色陶器。


    在涅瓦河凍結的冰麵上,可以看見臨時建造的滑冰場和冰滑梯,年輕人尖叫著從冰滑梯上滑下,歡笑聲此起彼伏。


    裝扮成滑稽小醜的馬戲藝人在人群中來回穿梭,表演雜技,隨口冒出的幾句俏皮話,總能引來一片笑聲。


    而在宮廷廣場附近,裝飾著彩帶和花環的馬車穿過街道,車夫身穿毛皮大衣揮舞著鞭子,車廂內坐著盛裝打扮的貴族,揮手向圍觀的市民致意。


    馬車後麵跟著一隊身穿傳統服裝的農民,他們正舉著幾個裝飾華麗的稻草人在廣場上遊行。


    雖然這些稻草人看起來很漂亮,但遺憾的是,根據俄國傳統,稻草人是冬天的象征,所以要在謝肉節最後一天的儀式上全部燒掉。


    廣場中央的大篝火堆旁,巴拉萊卡琴的音樂聲混雜著歌唱和腳步聲,年輕人手拉著手圍成一個大圈一邊唱歌一邊跳起傳統的俄羅斯舞蹈。


    年輕的巴拉萊卡琴手正在彈奏一首輕快的曲子。


    他的指尖像兔子一樣在琴弦上蹦跳,圍觀的姑娘們不禁拍手叫好。


    琴手眯起眼睛,一臉得意地開始唱起了調侃冬天的傳統民謠:“冬天啊,冬天,快收起你的爪,別擋著我們喝酒,吃黃油和魚子醬!”


    年輕氣盛的小夥子們自然是不肯讓琴手奪去他們的風頭。


    幾個小夥子脫離了大圈舞的隊伍,在廣場中央表演起了哥薩克踢踏舞。


    隨著巴拉萊卡琴的快速節奏,他們不斷地下蹲起身,不論是高踢腿、下蹲拍腿還是跳山羊,什麽樣的高難度動作他們都信手拈來,如此精彩的鬥舞自然也引來了人群的陣陣喝彩。


    而在這歡樂的節日氛圍中,一位英國紳士卻顯得格格不入。


    亞瑟的臉色比聖彼得堡冬日的冰雪還要蒼白幾分。


    他一手緊緊拄著手杖,另一隻手扶著腰,一瘸一拐地從跳舞的小夥子們身邊路過,像極了一隻試圖在冰上保持平衡的企鵝。


    每走一步,亞瑟的臉上都會抽搐一下,似乎是在提醒自己,謝肉節的歡樂與他並不適合。


    而在他的高禮帽上,紅魔鬼正悠閑地盤腿而坐,他的尾巴輕輕拍打著禮帽邊緣。


    那雙燃燒著戲謔火焰的小眼睛緊盯著廣場中央還在表演哥薩克踢踏舞的年輕人,嘴角扯出一抹極為得意的笑容。


    “喔!亞瑟~亞瑟~你還疼嗎?”


    阿加雷斯以一種誇張的哀歎開口,語氣中卻全然沒有半點同情:“你原本是多麽令人尊敬的一位紳士。華爾茲的輕盈,四方舞的端莊,那可都是你的拿手好戲,甚至連維也納的舞廳也未必找得到你這樣的舞者,可是……”


    亞瑟沒有理會,隻是咬緊牙關繼續邁著蹣跚的步伐,似乎他所受的肉體痛苦與來自魔鬼的羞辱相比更容易忍受。


    阿加雷斯發現此路不通,於是又另辟蹊徑道:“亞瑟,親愛的,看在你這麽痛苦的份上,我來給你講個笑話吧。有一天,一位英國紳士決定嚐試跳哥薩克舞。他努力下蹲、拍腿,甚至試圖做一個高踢腿,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的完美,但就在他第七次嚐試站起來的時候,卻突然停下了……”


    阿加雷斯故意停頓了一下,用一種沉穩的腔調接道:“他優雅地站在原地,整理了一下領結,對圍觀的眾人說——看來,我的表演足夠精彩,因此我的膝蓋決定留在這裏獨自謝幕。”


    亞瑟終於忍不住開口,語氣中夾雜著一絲壓抑的怒氣:“阿加雷斯,如果你再多說一個字,我保證,我會把你從帽子上扯下來,扔進涅瓦河裏。”


    “不,你辦不到,親愛的,因為涅瓦河已經凍上了。”


    阿加雷斯哈哈大笑,尾巴甩得更歡了。


    看得出來,紅魔鬼顯然對自己的機智非常滿意。


    亞瑟一巴掌拍在前額,他隻覺得最近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本來某位英國公民非法入境俄國的消息就已經足夠讓人頭疼的了。


    偏偏這位英國公民還是君士坦丁堡一等秘書戴維·厄克特爵士,一位牛津大學的校友,在大學時期就與國王威廉四世以及多位英國政要建立了深厚友誼的資深關係戶。


    而且,戴維爵士去的還是被俄國人重重封鎖的高加索山區,入境目的則是為了聯絡反抗軍領袖,替當地反抗俄國統治的切爾卡斯人打抱不平。


    最重要的是,以上決定均未向外交部和君士坦丁堡使館報備,也沒有經過任何一位大臣的批準。


    也就是說,戴維·厄克特爵士的一切行為皆是獨走!


    亞瑟本以為自己情急之下冒充俄國欽差的行徑已經稱得上是膽大妄為了,但與頭鐵的戴維爵士相比,那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英國駐俄使館得知戴維爵士進入高加索後,便第一時間派出人手追查他的下落。


    但這種努力多半是徒勞的。


    且不論不列顛在高加索的布局基本為零,就算他們在當地有線人,想要在遍地崇山峻嶺的高加索山區找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甚至於,使館內有人認為戴維爵士很可能已經死在了高加索。


    不幸中的萬幸,根據俄國政府近期的反應,他們好像也並不知道有一位英國外交官神不知鬼不覺的穿越了他們的封鎖線,成功進入了高加索的切爾卡斯亞地區。


    對於外交部來說,戴維爵士死在高加索總好過活著落入俄國人的手裏。


    因為活著的戴維爵士就等於是一份無可辯駁的‘英國插手俄國內政’的證據。


    沒有人喜歡擦屁股,尤其是替別人擦屁股。


    在這一點上,駐俄使館與外交部在立場上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


    不過,雖然大部分人都巴不得戴維爵士早點咽氣,但隻要一天沒有收到確切消息,他就會像是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懸在所有人的腦袋頂。


    而要想了解外交大臣帕麥斯頓子爵到底有多急,隻需要看看他給駐俄使館下發的命令——將活的戴維爵士帶出高加索,必要情況下,帶出死的也行。


    而在之後的一周中,尋找戴維爵士的行動簡直可以用噩夢來形容。


    戴維爵士在哪裏?


    這一點,沒人知道。


    但,誰和戴維爵士在一起?


    除了切爾卡斯人以外,還有一名《泰晤士報》的特派記者詹姆斯·朗沃斯。


    說起朗沃斯先生,他其實也算是亞瑟的老熟人了。


    當年亞瑟在蘇格蘭場釣魚執法伯尼·哈裏森議員時,朗沃斯便是跟隨英倫名記‘《泰晤士報》的朱庇特’托馬斯·巴恩斯一起做的現場專訪。


    隻不過那時候,他還隻是個幫托馬斯·巴恩斯打下手的小記者。


    而在那次現場專訪‘英國香腸製作工藝’後,朗沃斯就好像是突然開了竅似的,之後幾年一連發了好幾篇知名報道,其中既有關於霍亂大流行的專題報道,也有關於議會改革的長篇專欄。


    而在去年年初,隨著《泰晤士報》商業版圖的擴張,頗得主編托馬斯·巴恩斯器重的朗沃斯接下了開天辟地的重任,走馬上任君士坦丁堡,出任《泰晤士報》駐奧斯曼帝國特派記者,全權負責中東及中亞地區的新聞采編工作。


    眾所周知,一聽到哪裏有新聞,西方記者向來跑得快。


    但遺憾的是,在這個年頭,而西方記者中腿力最好的當屬英國記者,尤其是《泰晤士報》的記者。


    朗沃斯不知道是從哪裏聽說了戴維·厄克特爵士的事跡,為了拿到切爾斯卡亞地區第一手的消息源,他不惜冒著生命危險跟著戴維爵士一起上了船,臨時轉職成了戰地記者,並理所應當的一起失蹤了。


    外交大臣帕麥斯頓子爵得知這個消息後,在震驚之餘,就差明著暗示駐俄使館——一旦找到朗沃斯,必須得把他當場擊斃了。


    任何一個英國政客都明白,如果讓朗沃斯這樣的記者活著回來,艦隊街究竟能給帕麥斯頓子爵和外交部整出什麽級別的大活兒。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亞瑟這樣——什麽樣的報紙標題亞瑟沒見過?什麽樣的批評他沒承受過?


    雖然年紀輕輕,但亞瑟吃過的鹽比尋常政客吃過的麵包都多。


    要知道,別說是詹姆斯·朗沃斯這樣的小記者了,就算是‘《泰晤士報》的朱庇特’托馬斯·巴恩斯,亞瑟都能跟他談笑風生。


    帕麥斯頓子爵啊,還是少見多怪了。


    當然了,上級有了憂慮,下級就要解決問題。


    但這個定式有時候也不是絕對的,亞瑟同樣很想找到戴維爵士,但是他想找人的初衷卻與大夥兒都不一樣。


    亞瑟隻是單純想要結交一下這位牛津畢業的英雄豪傑,因為戴維爵士看起來壓根不把帕麥斯頓子爵放在眼裏,而且還是一個在政客圈子裏非常罕見的直脾氣。


    當然了,如果戴維爵士不幸落網,亞瑟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如果沙皇因此一怒之下下令驅逐所有的在俄英國外交官,亞瑟倒也樂得被尼古拉一世送回倫敦上崗。


    最差最差的情況,無非就是把他派到其他國家繼續做他的參讚罷了。


    但亞瑟的這點幻想,終究還是在昨天破滅了。


    昨天,最新一期的《英國外交部銜名錄》送到了彼得堡,亞瑟在仔細查閱了相關資料後,發現了一個極為恐怖的事實——基本上所有的駐外使館都沒有參讚級的職缺,唐寧街15號的外交部座位同樣填的滿滿當當。


    依照外交部的慣例,如果在歐洲的駐外使團沒有適合的位置,卸任的外交官會被派往海外殖民地或自治領,處理當地的政治或行政事務。


    而根據目前的局勢來看,亞瑟的目的地非常有可能是加拿大、澳大利亞或者印度。


    嗯……


    天塌了!


    在這個年紀前往加拿大和澳大利亞,這無異於提前結束政治生命。


    去那裏和被流放有什麽區別?


    就因為你帶了個參讚的級別,手腳上沒戴鎖鏈,你就不是被發配的囚犯了?


    至於印度,那裏倒確實是個好去處,許多不列顛的名門貴胄也都喜歡把家中子弟送到印度鍍金。


    就算有那種爛泥扶不上牆,死活鍍不上金的家族子弟,最起碼他們也能在印度撈到第一桶金。


    但問題在於,印度的殖民機構是以軍事為主的,去了印度還能回來的也基本上是威靈頓公爵那樣的軍官。


    很少會有文職官員的名字出現在跨大洲級別的調動中,如果你是個文官,而且還被調動了,那說明你起碼幹到了孟買省督、馬德拉斯省督這樣的級別。


    這倒不是說,亞瑟沒有自信做到這個級別。


    不過嘛,自信歸自信,能力歸能力。從現實角度考慮,在印度要想幹到這樣的級別,朝中沒人撐腰是不可能的。


    而根據倫敦放出的消息,國王陛下貌似對輝格黨的格雷內閣不太滿意,而且輝格黨內部好像也出現了不穩定的跡象……


    如果格雷內閣倒台,恩師布魯厄姆勳爵從大法官的位置上下野,達拉莫伯爵又被俄國政府驅逐賦閑……


    新內閣又不湊巧的忘了還有亞瑟·黑斯廷斯這麽一號人的話……


    那黑斯廷斯家族弄不好就要變成幹淨又衛生的傳統印度家族了!


    這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一想到這裏,亞瑟仿佛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戴上禮帽又能在大雪天連走二裏地了。


    他穿過密集的人群,叩開了涅瓦大街一處宅邸的房門:“請問,這裏便是英國俱樂部吧?”


    仆人推開門,看見這個麵生的客人,微微點頭:“您是?”


    亞瑟從衣兜裏掏出名片遞給了開門的仆人:“勞煩去俱樂部裏通知普希金先生,就說:亞瑟·黑斯廷斯受邀前來拜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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