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爾·奧爾洛夫長得一表人才,體格魁梧,儀態高雅,相貌威武漂亮,顱骨高高突出。緊蹙雙眉的四方額角,滿頭的蒼蒼白發,犀利明亮的眼睛,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位在軍隊裏戎馬半生的人物。


    隻不過,他的相貌卻與他身上散發出的憂鬱、頹廢的氣質格格不入。


    不論是在莫斯科還是彼得堡,類似奧爾洛夫這樣的人有很多。


    這群出身顯貴的軍官們由於參與了12月黨人起義,經受了流放高加索或西伯利亞得折磨,即便他們由於家族的雄厚背景並沒有在流放地停留太久。但是即便被特赦回莫斯科和彼得堡,但他們的身上卻再也找不到半點朝氣蓬勃的模樣了。


    這群人就像是籠中的獅子,在鐵檻上到處猛撞,到處找不到出路,找不到事幹,對工作和實現人生價值的渴望持續不斷地折磨著他們。熱衷於政治活動而無用武之地,又不甘心困居書齋,或者安享天倫之樂。


    雖然依舊掛著將軍的軍銜,但卻已經失去了一呼百應職務和號召力,不再是眾星捧月的中心。


    這樣的心理落差很容易讓人心態失衡,進而將胸中積藏的暮氣印刻在日漸衰老的麵貌和脾氣上。


    他們受不了孤單寂寞,孤獨引起他們的憂鬱症,他們變得喜怒無常,與僅剩的幾個朋友爭吵不休,認為所有的人都在陰謀陷害他們。


    日漸嚴重的疑心病也使得他們自己同樣熱衷於搞陰謀,耍手段,要揭穿那些事實上並不存在的陷阱。


    正因如此,當亞瑟表示對奧爾洛夫感興趣時,赫蓮娜公爵小姐與其他幾位好心的女士都勸他離那位莫斯科社交圈知名的陰鬱公子遠一點。


    因為誰都不知道奧爾洛夫的嘴裏會突然冒出什麽話來,尤其是大夥兒都聽說奧爾洛夫最近在編什麽化學名稱表,癡心妄想的妄圖成為一個學者和理論家。


    當然,奧爾洛夫絕不是什麽笨人,他年輕的時候,是莫斯科一等一頭腦清楚、才氣超群的人物。


    但是,這個人說話卻總是顛三倒四、口無遮攔的。


    如果沒有12月14日的不幸,他的這些行為都算不上什麽缺點。


    因為說話顛三倒四也可以視為思想運轉的速度超過說話的速度,這屬於頭腦敏捷的一種表現。


    而口無遮攔則是為人豪爽、熱情直率、心直口快,有什麽就說什麽,屬於誠實人慣有的習慣。


    但人類這個物種總是這樣,當奧爾洛夫失勢以後,往常大夥兒誇獎的優點一瞬間就全成了缺點了。


    所有人都覺得奧爾洛夫冒冒失失,講話不知檢點,以致經常犯錯誤。他依然是有什麽說什麽,但說到一半,又突然想起自己的地位,於是隻得中途改變態度。這種策略性的大轉彎對於從未認真學習過社交辭令的奧爾洛夫而言,其實比玄學和化學名稱表更不好應付。


    有時他落進了一個陷阱,為了擺脫困境,於是又落進了第二、第三個陷阱。這位曾經顯貴的近衛騎兵將領為此挨了不少罵,被認為是說話膚淺,粗心大意。


    舞會上再沒有那種‘替他挽回言語錯誤,並要求大夥兒多注意他的行為有多出色’的好心人了。


    現如今,所有人都隻抓著他一個言語上的錯誤不放,隻是聽其言,不肯觀其行,把他的個別失誤看得比整體性格更重要。


    從某種程度上說,亞瑟倒是很能理解奧爾洛夫的困境。


    他曾經遭受過來自倫敦艦隊街的輿論暴力,但他比奧爾洛夫好的一點在於,他從朋友們那裏受到了不少慰藉,而且在蘇格蘭場的下屬們也從來沒有忘記過他。雖然內務部嚴令禁止蘇格蘭場對新聞媒體進行打擊報複,但是這並不妨礙警官們為了替老長官伸張正義沒事就去艦隊街嚴格執法。


    如果不是有這麽多人力挺他,設身處地的換位思考,亞瑟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態未必就能比奧爾洛夫強到哪裏去。


    亞瑟想著今天必須得和他聊上幾句,但是奈何作為整場舞會的中心,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盡收眼底。


    因此,在幾次脫困的嚐試都失敗後,他隻能老老實實地坐回了原位,依照先生女士們的好奇心聊起了他的人生經曆。


    從蘇格蘭場離奇吊詭的各種凶殺案,再到追隨法拉第踏入電磁學界,以及他是如何受到帕格尼尼啟發編曲等等。


    總而言之,實話不多,大部分都是編的。


    不過,或許是因為寫了《黑斯廷斯探案集》,亞瑟編故事的能力明顯成長了不少。


    一個耗費幾分鍾時間編出來的獵奇小故事便引得這群向往工業罪惡社會的莫斯科名流們驚歎不已。


    喜歡留下撲克牌作為標記的連環殺人犯。


    飼養了一隻會說話猴子的科學怪人。


    給鋼琴通上電流來進行的陰鬱鋼琴家。


    在嘴唇上塗抹劇毒口紅,以接吻進行謀殺的末日狂花……


    當然,無論是多麽凶惡、奸詐、殘忍的罪犯,最終都將被霧都神探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繩之以法。


    正當亞瑟意猶未盡的打算給所有人推銷他的大作《黑斯廷斯探案集》時,他忽然聽見不遠處響起了一陣問候聲。


    “公爵閣下。”


    亞瑟扭頭看去,舞會主人莫斯科總督戈利岑公爵不知何時已經到了,跟在他身後的是莫斯科警察總監以及幾位警察局的分局長。


    公爵撣了撣身上的風雪,嘴裏還嘟囔著:“在這樣的好日子,破事真是一件跟著一件的。”


    總督秘書祖布科夫替他端來了一杯馬德拉酒:“是彼得堡來消息了嗎?”


    戈利岑公爵點頭道:“沒錯,皇上親自下令,要求我們立刻查封《莫斯科電訊》,拘捕報社主編波列沃依。”


    此言一出,頓時引起現場一片嘩然。


    作為在俄國頗具影響力的頂流報紙,1825年創刊的《莫斯科電訊》之於俄國,就如同《曼徹斯特衛報》之於英國。


    除了半官方性質的《北方蜜蜂》以外,《莫斯科電訊》在俄國基本是再無敵手了。


    然而,這樣的一份報紙,居然說查封就查封了。


    身為一名偏向自由主義的官員,祖布科夫忍不住多嘴問了一句:“怎麽會突然下這種命令呢?皇上事先難道沒有征詢您的意見嗎?”


    戈利岑公爵顯然也對查封《莫斯科電訊》的命令很不滿意,公爵摘下帽子道:“聽說是教育大臣烏瓦羅夫給皇上遞了個折子,裏麵包含了近幾個月《莫斯科電訊》出版內容的摘錄。皇上看完之後,同意了烏瓦羅夫的說法——主編波列沃依在《莫斯科電訊》的輿論引導方麵居心叵測。”


    一旁的幾位貴族不禁追問道:“布魯多夫伯爵他們幾個難道沒攔著點兒嗎?”


    “攔什麽?”戈利岑公爵看起來很生氣,他將帽子狠狠地砸在桌上:“那些摘錄就是出自布魯多夫的建議,普留諾夫負責具體執行。”


    “那茹科夫斯基呢?咱們的太子太傅也什麽話都沒說?”


    戈利岑公爵一聽到這話就來氣:“茹科夫斯基倒是說了話,對此表達了惋惜。不過,總體上他覺得《莫斯科電訊》被查禁屬於罪有應得。因為他覺得《莫斯科電訊》是在政府的眼皮子底下宣揚雅各賓主義,並且他還說自己不明白波列沃依為什麽先前能成為咱們莫斯科警察局的寵兒。更不明白,為什麽莫斯科警察能相信波列沃依宣揚的自由主義隻是麵具。”


    戈利岑公爵話音剛落,亞瑟便看見莫斯科警察總監的腦門上爬滿了冷汗。


    這位警察頭目連忙解釋道:“公爵閣下,我向您保證,我們……”


    豈料戈利岑公爵壓根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公爵直接從衣兜裏摸出了一份報紙拍在了桌麵上:“來!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你給我讀讀,這上麵寫了什麽!你為什麽不在這文章發出來之前就告訴我!”


    “我沒法讀。”


    警察總監心慌意亂,沒有朗讀。


    盛怒的戈利岑公爵隻是把眼睛死死盯在他的身上。


    那灰暗無光、陰森冷漠的鉛一般的眼神簡直能讓人如墜冰窟。


    警察總監受不了壓力,於是隻得硬著頭皮捧起報紙,將俄語字母換成了公爵聽得更順暢的法語,緩緩朗讀道:“《關於庫科爾尼克新作的批判》……”


    亞瑟光是聽到這個標題,大致就明白是出了什麽問題。


    庫科爾尼克是沙俄宮廷的禦用文人,他上個月剛剛出版了一部名為《神手救出祖國》的曆史劇。


    光是聽名字就知道,這部劇的主旨大意無非是頌揚俄國的君主製,神話俄國在1812年戰爭中擊敗拿破侖的表現,進而證明俄國的君主製不僅是曆史的選擇,也是人民的選擇,更是上帝的選擇等等。


    總而言之,這部劇沒什麽營養,算是高級版的《俄國大力士驅逐法國佬》。


    亞瑟雖然買了一本,但是草草翻過後,就提不起再讀一遍的欲望了。


    但是,沒營養歸沒營養,可波列沃依居然敢寫這部劇的批評文章,而且還敢把它發在《莫斯科電訊》上!


    如此大逆不道,自然是罪責難逃。


    而戈利岑公爵的怒火也就不難理解了,《莫斯科電訊》是份俄語刊物,公爵雖然懂點俄語,但是平時很少說,更不怎麽看俄語雜誌。


    因此,報刊管製和審查工作他一直都是交給警察局去辦得,他自己平時過問的不多。


    但他沒想到,莫斯科的警務工作居然辦的如此怠惰,還給他捅了這麽大一個簍子。


    更讓公爵生氣的是,帶著皇上旨意從彼得堡趕來的那幾個憲兵鼻子朝天的態度。


    他原本就瞧著這幫第三局的特務不順眼,每天都在盤算著怎麽給這幫本肯多夫的走狗一點顏色瞧瞧。


    誰知道,他還沒想好怎麽整憲兵呢,他手底下的警察倒是先被憲兵們拿了把柄。


    要不是當著這麽多客人的麵,尤其是英國客人也在這裏,戈利岑公爵肯定一早就衝著警察總監爆粗口了。


    戈利岑公爵壓著火氣,走到亞瑟的麵前致歉道:“亞瑟爵士,作為主人,按照社交禮儀,我今天本該留在這裏作陪的。但是很抱歉,公務壓在身上,我今天隻能失陪了。”


    亞瑟擺手道:“當然是公務要緊,舞會不過是平時的消遣,您這怎麽能算是失禮呢。”


    戈利岑公爵明明憋了一肚子的火,但又沒法發作。再加上今天又在客人麵前丟了臉,這讓他怎麽想怎麽覺得憋屈。


    他吩咐秘書祖布科夫道:“你這兩天代替我作陪,檢察院那邊的工作先不要管了。”


    祖布科夫微微點頭:“明白了,閣下。”


    戈利岑公爵安排妥當了今晚的布置,便一扭頭猛地瞪了一眼身後的警察總監:“找到波列沃依後,馬上把他帶到我那裏,我要盤問囑咐他幾句。至於《莫斯科電訊》編輯部裏的所有文件,全部整理封存好,裝在箱子裏原封不動地運到彼得堡。皇上說了,他要全部親自過目。”


    語罷,戈利岑公爵正要出門,但忽然腳步一頓,像是想起了什麽,他又囑咐道:“所有的行動,一定要趕在憲兵的前頭!”


    警察總監趕忙快步跟上公爵,他小聲的追問了一句:“要是憲兵司令沃爾科夫非要把波列沃依帶走呢?畢竟皇上的旨意是逮捕他以後,直接押到彼得格勒要塞去,憲兵有可能不會同意讓我們把他帶到您的府上。”


    戈利岑公爵聞言,冷冷的瞥了一眼警察總監:“那是你們要考慮的問題,我要的是把波列沃依帶到我的府上,讓我先審問幾句。至於憲兵那邊怎麽解釋,那是你要解決的問題。不過,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我警告你,要是我今天見不到波列沃依,你就倒大黴了!”


    警察總監抓耳撓腮,他裝作聽不懂戈利岑公爵的意思:“您是說,讓我們對抗皇上的旨意?”


    “我可沒這麽說過。”戈利岑豈能讓他拿捏了:“我隻說我要見波列沃依。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你自己捅的簍子,自己想辦法解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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