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皇帝,可是,上帝啊!我這個皇帝是以什麽代價換來的?是我的人民的鮮血。


    ——1826年12月14日,尼古拉一世當晚於日記中寫道。


    如果以身為人的角度來看尼古拉一世,這位被歐洲自由派厭惡的君主其實是個聖徒式的人物。


    他的宗教信仰堅定,是個虔誠的東正教徒,嚴格遵守東正教教規,很能約束自己,從不錯過任何一個宗教活動。


    從不吸煙,也討厭周圍吸煙的人。從不飲用烈性酒,每天都堅持散步,從事鍛煉。作息規律,厭惡拖延,他的日程表甚至可以精確到分鍾級別。


    除此之外,這位沙皇還是個記憶能力超群、工作勤奮的人物,即便是亞瑟·黑斯廷斯爵士這樣有名的蘇格蘭場卷王都不敢在沙皇的麵前妄言勤勉。


    畢竟即便是亞瑟最苦的那段日子裏,他都不可能像沙皇那樣,一年365天,每天的工作時間都達到16至18小時。


    除此之外,這位俄羅斯帝國的統治者還崇尚嚴明的紀律,反複強調法律和秩序,並經常親自巡視軍隊、教育機構和國家機關,每次巡視都要對當地的工作作出評論,指出缺點,並給出更改建議。


    甚至在人才的選拔任用方麵,尼古拉一世同樣稱得上是知人善任。


    不論是啟用本肯多夫擔任第三局局長,還是從西伯利亞流放地召回著名法學改革家斯佩蘭斯基擔任禦前辦公廳主席編纂《俄羅斯帝國法律全書》,抑或是將第二集團軍參謀長基謝列夫調任國有土地大臣,力排眾議將提出‘官方國民性’理論的烏瓦羅夫推到國民教育大臣的位置上……


    如果不先入為主的代入立場,這群受到沙皇重用的臣子每一個都擔得起‘能力過硬’的聲譽。


    甚至連普希金這個被沙皇私下裏評價為“自由派分子領袖”的家夥,也被他妥善的安排在了宮廷侍從的位置上。


    公道的說,從個人品質的角度來看,尼古拉一世作為君主幾近完美。


    堅決,目標單一,有鋼鐵殷的意誌,有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能夠勝任自己的職責。


    無論從性格還是從其英俊且威嚴的外表來看,俄羅斯的大家長尼古拉一世都是一位近乎完美的專製君主。


    但是,這位完美君主的身上同樣存在著許多令人無法忍受的缺點。


    或許這麽說並不準確,因為事實上,這些缺點隻有在政治圈子裏才能稱之為缺點。


    言辭直白、計劃縝密和用語精確,這意味著他不會受到外交官的喜愛。


    言辭太過直白、計劃過於完善、用語過分精確,就幹不好外交的工作,因為抱著這樣的思維上國際牌桌就等於開局梭哈所有手牌,一旦事情出現變化便很難有什麽退路可言。


    討厭審議、磋商或其他程序上的拖延,大幅度削弱大臣會議、國家會議和參政院的作用,以及喜歡繞過征服機構,轉而通過那些在他直接和絕對控製下能夠立即執行他的意圖的特別委員會、政治小組和禦前辦公廳高效實現他的意圖。


    這些行為雖然可以最大程度的提高政策的施行效率,使得他能夠盡可能地把所有力量抓在自己手中,享受到曆代沙皇都不曾享有的權力,但同樣激發了俄國上層貴族和官僚群體的抵觸情緒和挫敗感。


    至於中下層官僚,眼見著撈不到權,他們便安心撈錢,相應而來的則是比以往更甚的極端腐敗與混亂。


    而這樣的情緒在莫斯科這座俄國舊都體現的尤為明顯。


    在莫斯科,貴族們縱欲無度、意誌薄弱。這幫經曆了葉卡捷琳娜時代和亞曆山大時代的老參政員們,憤慨於沙皇對他們甚少關心,所以當他們發現皇上正在追求年輕的多爾戈魯基公爵夫人時,便止不住的發牢騷——竟然追求薩什卡·布爾加科夫的女兒!那就是個賤貨!


    亞瑟對於莫斯科貴族們的感受並沒有感同身受,不過他明顯知道丹特斯男爵為何要勸他遠離那位年輕的公爵夫人。


    他沒有興趣去和沙皇搶女人,雖然公爵夫人確實生的嬌俏可人,但是比起貴族夫人,眼下他更樂意去高加索、去格魯吉亞瞧瞧當地的鄉村少女是不是如同普希金描述的那麽風情萬種。


    當他踏進克裏姆林宮的格奧爾基耶夫大廳時,十二盞水晶吊燈燈火搖曳。


    穿堂風卷著冰渣掠過彩釉地磚,三十米長的橡木長桌上,精美的陶瓷餐具在陰影中泛起光芒。


    沙皇尼古拉一世的輪廓出現在孔雀石廊柱後方,近衛軍熊皮帽上的銀徽章像狼群瞳孔般次第亮起。


    在這樣的情況下陪沙皇用餐肯定不是多麽舒服的體驗,亞瑟的嘴角輕輕聳動。


    “亞瑟爵士對光線過敏嗎?”沙皇的聲音從穹頂壁畫《最後的審判》下方傳來:“把西伯利亞運來的冰鏡都撤了吧。”


    侍從們小跑著搬走十二麵冰晶棱鏡,陽光突然從彩窗傾瀉而下。


    亞瑟的視網膜上殘留著方才驚鴻一瞥——那些冰鏡以特殊角度將整個大廳切割成碎片,每塊碎片都映出不同官員的麵孔,有人正在抹汗,有人喉結滾動,某位穿紫袍的老伯爵把十字架塞進了領口。


    尼古拉一世坐在仿拜占庭風格的鎦金餐椅上,食指舊傷疤緊貼著《小俄羅斯史》的封麵。


    “您家鄉的威士忌。”沙皇托起酒杯,冰塊撞擊聲在大廳引發輕微回聲:“不過我們往裏麵加了點伏爾加河的水,我聽說這樣喝能聽見冰層下淹死之人的懺悔。”


    亞瑟微微鞠躬向沙皇見禮,轉眼他便看見了桌麵上一整套繪製著英國鄉村風景畫的瓷盤:“這是……又是威士忌,又是韋奇伍德的餐具,您真是費心了。”


    尼古拉一世看到亞瑟發現了他的精細安排,心情有所好轉:“您的眼力真好,確實是韋奇伍德的瓷盤。我的祖母很喜歡韋奇伍德的瓷器,她幾乎每年都會向韋奇伍德下訂單。雖然大夥兒常說薩克森的邁森瓷器才是貴族的象征,但是我的那位老祖母在瓷器上唯獨偏愛英國貨。”


    亞瑟聽到這種皇室趣聞,考慮到自己的身份,自然要出來替英國製造站台:“葉卡捷琳娜大帝在這方麵很有品味,而且也非常具備勤儉持家的智慧。正如您所說,近一個世紀以來,大夥一直以邁森瓷器為行業標杆。但在我看來,邁森瓷器之所以備受追捧,無非是因為傳統生產方式導致其產量稀少,是物以稀為貴的心態在作祟罷了。而韋奇伍德的優質瓷器,則很好的印證了一個說法——英國的製造業是麵向大眾的,而不是單單麵向有錢人的。”


    亞瑟仔細的打量著這套瓷器,看見瓷盤邊緣用於裝飾的青蛙頭,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這該不會是那套青蛙瓷吧?”


    尼古拉一世頗有些驚訝:“你知道這套餐具?”


    亞瑟輕輕點頭道:“說來有些不好意思,我在倫敦訂購韋奇伍德瓷器的時候,他們曾經向我推薦過他們的招牌產品——女王牌瓷器。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有兩位女王都在他們那裏訂購過產品。其中一套是我國的夏洛特皇後訂購的奶黃色茶具,另一套便是您祖母訂購的這套952頭的青蛙瓷了。據他們說,當年這套青蛙瓷剛剛燒製出來的時候,他們還利用了大眾的好奇心,打起了廣告。”


    尼古拉一世好奇道:“他們怎麽打的廣告,登報?”


    “不。”亞瑟拐彎抹角的恭維道:“韋奇伍德公司把這套女皇瓷器專門拿到倫敦展出,而且參觀還需要買票。可即便如此,由於這套瓷器頂著‘葉卡捷琳娜大帝專供’的名頭,來參觀的人依舊絡繹不絕。展出結束後,女王牌瓷器的名頭也在不列顛徹底打響,這使得他們的產品身價倍增,簡直可以說是供不應求。”


    聽到沙皇的名頭在英國居然如此的受尊重,這不由得極大滿足了尼古拉一世的虛榮心,因為莫斯科大火導致的糟糕心情也跟著大為好轉。


    尼古拉一世甚至有心和亞瑟開起了玩笑:“這種事情,也就隻有英國商人想得到了。不瞞您說,我有時候會私下向上帝祈禱,如果我國的商人能有英國商人一半的智慧就好了。”


    亞瑟同樣打趣道:“或許您還應該再加上一個願望,必須得讓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市民們擁有倫敦市民一樣愛好湊熱鬧的脾性。別說是沙皇瓷器這樣的傑作了,就算讓他們發現街巷裏有兩條狗在互相撕咬,他們也得為此嚼上一天的舌根,甚至還要為了狗的輸贏打賭。”


    尼古拉一世感歎道:“不論怎麽說,英國貨現如今簡直充滿了歐洲王室的各種角落,比如說,我的兄弟,比利時的利奧波德。我聽別人說,他還隻是個安哈爾特小王公的時候,他那個沃利茨鄉下的小莊園簡直被設計成了小英格蘭,從非常英式的花園,到非常英式的框格窗和非常英式的新古典派房間。他甚至還給韋奇伍德的陶瓷產品專門留出了一處完美的擺放之地,歌德都為此數次專門造訪過他的居所。”


    亞瑟趁機向沙皇推薦道:“其實不單單是瓷器,您如果有需要的話,可以派人去我國的謝菲爾德看看,那裏生產了不列顛全國九成的刀具,置辦幾套用於後廚再好不過了。”


    尼古拉一世望著這位突然化身為推銷員的文化參讚,隻覺得既欣賞又好笑:“隻為了幾套刀具便派人專門跑一趟還是浪費了。不過,如果他們那裏能鍛騎兵刀的話,我倒是願意考慮一下。”


    “騎兵刀?如果您是這麽想的話,我覺得伯明翰是最好的去處。”亞瑟笑著應道:“各種工具、各式各樣的鎖、槍械、劍以及家用五金器具,全都是伯明翰產的。不瞞您說,您應當知道我在倫敦塔下吃了一顆槍子兒吧?那顆子彈同樣是伯明翰貨。”


    “嗯……”尼古拉一世撇著嘴打趣道:“或許達拉莫伯爵應該考慮把商務工作也交給您,恕我直言,您在商業上的天分並不輸給文化藝術。我聽說,您在倫敦是開報社的?那份《英國佬》就是您手下的產業?”


    亞瑟聽到這裏心裏咯噔一下。


    沙皇知道《英國佬》是他的產業,這沒什麽大不了的。


    但是如果沙皇知道《經濟學人》也是他名下的拳頭產品該怎麽辦呢?


    畢竟,《經濟學人》上可是曾經刊發過波蘭流亡者領袖恰爾托雷斯基親王的政論,而且還幫著波蘭起義期間還幫著波蘭人說了不少話呢。


    亞瑟笑著開口道:“我確實是《英國佬》的股東之一,不過我不是占股比例最高的那個,在我之上的還有迪斯雷利先生和羅斯柴爾德家族。”


    “羅斯柴爾德?”尼古拉一世聽到這個名字略微驚訝,不過倒也沒有震驚太久,畢竟在英國做生意與羅斯柴爾德有聯係簡直再正常不過了。


    他轉而像是行內人一樣神神秘秘的發問道:“羅斯柴爾德……內森那老家夥該不會又是在替威靈頓公爵代持股份吧?”


    顯然,沙皇了解羅斯柴爾德身為威靈頓公爵錢袋子的關係,無論是半島戰爭還是滑鐵盧,公爵的軍事成功背後都有羅斯柴爾德冒著巨大風險幫忙兌換金銀貨幣以及采購軍需品的身影。


    對於亞瑟而言,沙皇主動往威靈頓公爵那邊想自然再好不過了。


    他可不想單獨背上‘波蘭同情者’的名頭,他更願意讓沙皇把刊載波蘭文章理解為英國政府的授意。


    亞瑟含糊其辭道:“關於這一點,我並沒有收到明確通知,至少在每次召開董事會的時候,我看見的都是羅斯柴爾德的代表而不是公爵閣下的代表。”


    在沙皇看來,不否定就等於肯定,況且他從來不相信英國政府會完完全全的將新聞自由如實貫徹下去,權力階層在報紙雜誌中持有股份簡直再正常不過。


    亞瑟抿了口琥珀色液體,煙草與焦木頭的氣息在舌尖炸開,嗆鼻的氣味逼得他連連咳嗽。


    如此反應逗得沙皇嘴角上翹:“您喝不慣威士忌?”


    亞瑟拿起餐巾擦拭著口鼻:“蘇格蘭人和愛爾蘭人可能會喜歡,但我是個英格蘭人。在酒水的選擇上,我比較偏愛與先王喬治四世一樣的選擇。”


    “是嗎?”尼古拉一世切開一片小牛肉:“我的兄弟的品味如何?我聽說他在享樂方麵頗有心得。”


    亞瑟放下餐巾道:“先王嗜酒如命,晚餐的時候,通常會喝兩杯熱麥芽酒,吃幾片吐司。隨後是三杯紅葡酒,外加草莓。之後一邊捧著一邊橫在躺椅上來一杯白蘭地。哪怕是病情最嚴重的時候,服藥之後,也要再喝三杯波特酒外加一杯白蘭地。”


    尼古拉一世聽得直搖頭:“我覺得葡萄酒倒還沒有什麽,但是草莓和麥芽酒混在一起,就算是頓河馬也受不了,你們應該勸勸他的。”


    “我當時也是這麽說的。”亞瑟無奈道:“但是阿巴斯諾特夫人告訴我:這些都是他要的,他是國王,誰能攔得住他呢?在喝酒這件事上,別說是宮廷侍從了,就算是威靈頓公爵出馬,國王也是照喝不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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