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佬》編輯部的會議室內,煤氣燈在橡木壁架上投下琥珀色光暈,深綠色天鵝絨窗簾半掩著艦隊街的喧囂。


    長桌兩側的雜誌社頂梁柱們各有各的愛好,狄更斯一邊叼著櫻桃木煙鬥,一邊用鉛筆在稿紙邊緣勾勒著某位議員發福的輪廓,一看就知道他肯定是在構思什麽政治諷刺。


    而搬進了賽克斯夫人府上的迪斯雷利先生顯然近期睡眠質量欠佳,他心不在焉的把玩著鑲金鼻煙盒,隻有在目光掃過雜誌社本季度的財務報告時,才會勉為其難的打起幾分精神。


    至於阿爾弗雷德·丁尼生,這位不列顛詩壇的後起之秀一如窗外飄灑的細雨般帶著幾分憂鬱的氣質,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多半是在默誦新詩韻腳。


    不過在這些人裏最不像話的還是亞瑟·黑斯廷斯爵士。


    那幅俄國友人比楚林的墨寶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他搬到了《英國佬》的會議室裏。


    他倚在雕花高背椅中,雖然腦袋上頂著個“惟吾德馨”的橫批,但他心底裏在想的事情可談不上有多麽的正大光明。


    值得高興的是,菲歐娜提供給他的情報超乎尋常的好用,當萊德利得知他的那點特殊癖好其實並不隱秘時,這位警務情報局五處的首腦僅僅象征性的狡辯了一兩句後便向亞瑟舉了白旗,傳達了無條件投降的意願。


    畢竟對於萊德利而言,去刺探肯辛頓宮的情報僅僅是存在結束政治生命的風險,而亞瑟手裏的證據在結束政治生命這方麵卻是不存在任何餘地的。


    或許以萊德利現如今的職位和社會影響力,政府不太可能毫不留情的以雞奸罪的罪名將他絞死,但是估計流放和苦役之類的罪名是肯定逃不過去的。


    因為即便開明如輝格黨,其內部同樣存在著一大批相對保守的進步人士。近幾個月因愛爾蘭教會問題鬧出的一係列亂子便是最有力的證明。


    輝格黨中的不少人甚至連動搖國教在愛爾蘭的地位都不能忍受,難道還能指望他們會在被整個基督教世界認定為罪行的性取向問題上網開一麵嗎?


    更何況現如今墨爾本內閣剛剛上台,以新首相謹慎小心的脾性,他是斷然不可能為了非親非故的萊德利挺身而出,進而使得本就岌岌可危的黨內團結滑向更危險的境地。


    哪怕退一萬步,所有的有利情況都發生了,墨爾本子爵也昏了頭願意力挺萊德利,他既不用被流放也不用服苦役,但是蘇格蘭場依然百分之百會解雇他。


    說一千道一萬,哪怕現如今掌權的是輝格黨,但是蘇格蘭場的托利主義底色依然不變。


    之所以會如此,首先自然是因為蘇格蘭場是由托利黨的皮爾爵士一手推動建立的組織,其骨幹力量幾乎全部由陸軍退伍的中低層軍官組成。


    其次,由於蘇格蘭場的特殊工作性質,這樣的治安組織、國家暴力機構即便再過一百年,他們也不會改變其相對托利的保守行事風格。


    而這,則是由於輝格黨和托利黨的政治理念不同所導致的。


    按照輝格黨的自由主義主張,政府機構應當盡可能減少對社會生產生活的幹預,因此類似蘇格蘭場這樣具備廣泛管轄權力的部門自然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而按照托利黨的保守主義觀點,雖然他們中的許多人並不主張推行專製製度,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偏愛中央集權的管理辦法,而這也是蘇格蘭場能夠在托利黨手中誕生的緣由。


    簡而言之,蘇格蘭場如果跟著輝格黨混,那就是經費被砍、人手被削、權力縮水、處處掣肘。


    而跟著托利黨走,那就是吃香喝辣、風光無限。


    因此,隻要蘇格蘭場的警官們隻要腦子不出問題,屁股自然知道往哪邊坐。


    所以,在蘇格蘭場這樣一個以保守為正確的部門當中,萊德利的性取向問題可比貪汙受賄嚴重得多,絕對不能用簡單的私生活不檢點來看待。


    這是喪失理想信念、背棄初心使命、嚴重違反組織紀律,而且性質惡劣、情節嚴重,因此不止要嚴肅處理,還得出重拳!


    法庭上怎麽判萊德利,蘇格蘭場沒辦法插手。


    但是在部門內部,必須開除公職、剝奪警銜!


    亞瑟和萊德利都是在蘇格蘭場這個池塘裏常年遊泳的王八,關於這方麵的事情,亞瑟並不需要說的太透徹,萊德利便已經能夠意識到問題的嚴重程度了。


    不過亞瑟在暗示萊德利的同時,倒也沒有把事情做的太絕。


    他不止沒有舊事重提,計較萊德利先前推三阻四的行徑。反倒還感謝了萊德利在高加索事件中,幫忙攔截了戴維·厄克特寄往艦隊街的信箋。不止如此,亞瑟還將那枚俄國外交部在他離任時禮節性贈送的綠鬆石鼻煙壺轉贈給了萊德利,並美其名曰,高加索的功勞有你一半。


    當然了,高加索事件究竟是功還是過,不同的人肯定有不同的見解。


    不過對於萊德利而言,亞瑟·黑斯廷斯爵士能夠大人不記小人過,這已經屬於騎士肚裏能撐船了。


    窗外的暴雨傾盆而下,樓下印刷機的轟鳴驟然被一陣馬兒的嘶鳴聲打斷。


    沉重肥大的馬靴落下,樓下的石板路上突然炸開兩團泥水。


    亞瑟抬起袖口擦亮蒙著水汽的玻璃,望著來客的鬥篷在暴雨裏中鼓成黑色船帆,忍不住笑了聲:“這法國胖子雖然才在倫敦住了兩三年,倒是把英國紳士的精髓都學去了,這麽大的雨,連把雨傘都不帶打的。”


    這位客人不消多說,自然是接到亞瑟信箋,從巴黎匆匆趕來的、講義氣的亞曆山大·仲馬先生。


    至於他身後站著的那個德意誌詩人,雖然已經有一陣子沒見了,但是亞瑟依然可以推測出親愛的海因裏希·海涅肯定是在用德語咒罵著什麽。他或許是在抱怨倫敦這該死的天氣,把他手裏攥著的稿件都泡成了藍色漿糊吧?


    當海涅還在詛咒天氣和上帝的時候,大仲馬已經用佩劍柄敲響了門環,青銅撞擊聲聽起來都混著《馬賽曲》的韻律,至少亞瑟是這樣猜測的,如果不是閃電霹靂、雷聲陣陣,或許整條艦隊街都能聽見這個卷舌音濃重的胖子正把“公民”這個詞唱得比16磅炮的轟鳴聲還要響亮。


    迪斯雷利不知何時湊到亞瑟身側:“看來大巴黎警察廳也沒能讓這胖子收斂半分。”


    亞瑟問道:“他最近在巴黎又犯什麽事了?”


    “那就要看你怎麽定義犯事了。”迪斯雷利撇嘴道:“海涅那家夥去年來倫敦的時候和我們說,大巴黎警察廳把亞曆山大的《安東尼》列為了禁演劇目,結果氣的亞曆山大當天下午就跑到審查官的辦公桌前,朝他扔了把手槍要求決鬥。萬幸巴黎警察沒有和他較真,要不然這會兒亞曆山大估計又得到你家裏定居了。”


    狄更斯饒有興致的和眾人打起了賭:“我賭一先令,一會兒亞曆山大上來以後的第一句話,肯定是討要一杯葡萄酒。”


    丁尼生不確定道:“我倒不這麽認為,上次亞曆山大來編輯部的時候也是下雨天,當時他可是光顧著和我們吹噓他想最近力捧的萊恩小姐究竟有多麽的……”


    丁尼生話音未落,橡木門已被撞得砰砰作響。


    大仲馬裹挾著潮濕的西印度碼頭氣息破門而入,雨水順著卷曲的鬢角滴在地毯上,上來就給了亞瑟一個熱情的熊抱。


    “我的上帝啊!亞瑟,我的好小夥子,看到你平安無事從俄國回來真是太讓我高興了。不過更讓我高興的是,俄國的冰天雪地終於把你凍開竅了,終於開始把精力放在享受人生上了嗎?”


    “享受人生?”眾人齊齊一愣,紛紛將目光拋向亞瑟:“什麽享受人生?”


    大仲馬咧嘴一笑,隨後又頗有些怪罪的望向一眾朋友們:“你們難道沒看出來嗎?亞瑟他最近可是為情所困。”


    “為情所困?”


    大仲馬這麽一說,原本還因為糟糕天氣而沒什麽精神的眾人頓時都挺直了腰杆。


    “這……”


    “亞瑟沒和我們說過啊……”


    大仲馬不客氣的拖開椅子,將一隻胳膊架在辦公桌上:“亞瑟,你自己來,還是我代替你說?”


    豈料亞瑟隻是擺了擺手:“亞曆山大,其他事可以待會兒再說,咱們還是先開董事會吧。”


    “那可不行!”


    大仲馬樂得簡直合不攏嘴,他隻當亞瑟是羞於啟齒:“這有什麽大不了的,你不就是被瑪麗·塔裏奧尼小姐的舞步和風姿所征服了嗎?這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雖然塔裏奧尼小姐的容貌並非一流,但是氣質和才華都是世所罕見的。無論是在巴黎還是在維也納,塔裏奧尼小姐都備受追捧。不瞞你說,其實我勉強也算其中之一。我記得那是1827年,22歲的塔裏奧尼小姐初登巴黎歌劇院舞台,第一次看她演出,我就知道她早晚有一天會名震歐洲……”


    “瑪麗·塔裏奧尼?”迪斯雷利突然出聲打斷了大仲馬的追憶:“你確定?”


    大仲馬頗為不滿的白了攪了他雅興的迪斯雷利一眼:“本傑明,那當然,我可不是信口開河的人,這是亞瑟親口在信中向我承認的。他說先前我帶他去巴黎歌劇院觀看芭蕾舞劇《仙女》的時候,他就已經被塔裏奧尼小姐所征服了。隻不過那個時候,他還不能確定自己心中的這份感情,直到後來他去了漢諾威、去了俄國,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奇怪的情緒不但沒有減弱反而還愈加強烈。包括他主動辭任外交官,明麵上是由於外交事件,但實際上是他思念成疾,迫切的希望能重回巴黎或者倫敦,再看一場塔裏奧尼小姐的演出。”


    知曉其中內情的迪斯雷利聽到大仲馬這段有鼻子有眼的描述,臉上的表情別提有多精彩了。


    他抬起胳膊肘杵了杵身邊的亞瑟,趁著大夥兒八卦心四起熱烈討論之際,小聲詢問道:“就為了打入肯辛頓宮,犯得著做到這種程度嗎?你不是和法拉第關係不錯嗎?”


    亞瑟微微搖了搖頭,臉上還掛著一絲不知道真假的惆悵笑容:“法拉第先生畢竟不是在肯辛頓宮工作,而且我無法預測肯特公爵夫人會不會想要聘請一位自然哲學教師。但是瑪麗·塔裏奧尼小姐卻是維多利亞公主的舞蹈教師,如果能通過她打聽到一些內部情況,甚至旁敲側擊的突出自然哲學的重要性,那可就……”


    迪斯雷利聽到這裏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恕我直言,亞瑟,你這手段著實有些下作了。”


    亞瑟目不轉睛道:“可能吧。如果是別人這麽說,我或許可以接受。”


    “嗯?”迪斯雷利頓了一下,隨後轉頭看向亞瑟:“亞瑟,你這是什麽意思?”


    亞瑟無奈的望著他:“本傑明,你非要我把事情說的那麽透嗎?”


    “亞曆山大!”迪斯雷利突然提高嗓門,鼻煙盒在指尖轉出殘影:“你方才說亞瑟在信中承認仰慕塔裏奧尼小姐?可據我所知,那位芭蕾舞伶難道沒有心上人嗎?如果她有的話……除非我們的亞瑟爵士打算效仿拜倫勳爵私奔希臘,否則這單相思怕是要化作泰晤士河的晨霧了。”


    大仲馬正說到瑪麗·塔裏奧尼在巴黎歌劇院後台用玫瑰花瓣敷腳的逸聞,聞言猛地拍案,震得狄更斯剛勾勒的議員肚腩線條歪成了康沃爾郡的海岸線:“上帝作證!本傑明,你總愛用倫敦佬的市儈眼光揣測浪漫!你的刻薄話簡直比當年埃莉諾·阿登為情人劫法場時,劊子手的斧頭還要鋒利多了!且不論塔裏奧尼小姐究竟有沒有心上人,就算她有那又能如何?多瓦爾當年的心上人還是維尼呢,但是這也不妨礙她又愛上了我,愛情這種東西,你不要把話說的太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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